路聽琴看到了他夢見過的影像,還有更多沒夢過的東西。他看見麵黃肌瘦的少年重霜風塵仆仆出現在青年身邊,原地跪下;青年一次次的拒絕,最終默許了重霜跟在身邊。  路聽琴見到趕飛機的前夕,重霜幫青年係好領帶;某次會議的間隙,他們在草原上策馬飛奔;時日飛逝,曾經的青年垂垂老矣,到了油燈盡枯的時候。  他的名字成為領域中難以跨過的山峰,仰慕者無數。他不曾親自帶過弟子,身邊隻跟著重霜一個人。他資助孤兒院,資助每一個或偏激憤世、或懵懂無知的孩子,偶爾用毛筆親自寫些信件,文風古樸,多為勸善、勸學。  路聽琴默然看著一塊白布,蓋到了老人失去生機的臉上。光影變換,路聽琴合上眼,等待從夢境中抽離,迴到天樞所在的白色空間。  忽然,他聽到一聲啼哭。  路聽琴驚疑睜眼。他看到一個破敗的茅草棚,衣衫襤褸的女人抱住一個哭皺了臉的嬰孩,不斷安撫著。  再往後與先前一樣。隻不過換作了沒有靈力的古代。路聽琴看到嬰孩逐漸成長,在兵荒馬亂中被身著錦衣、發絲淩亂的重霜找到,最終隱居在一處僻靜清幽的山野,過了一生。  而後又是一聲啼哭。  “夠了,停下吧……請停下。”路聽琴道。  路聽琴迴到了白色空間中,“閣下,這是你的軀體……你軀體是無數記憶?”  天樞的聲音迴蕩在空間中,“我曾探究天與海的盡頭,未果,為了探求大道,我最終舍棄了軀體,隻留意識,化作了現在這般模樣。”  路聽琴問:“我剛才看的是墜月仙尊,這是他的現在,還是未來?  “彼世之間流速不一,你方才所見是他已經曆的過去。”  路聽琴看著飄蕩的光團,“剛才那是……什麽?墜月仙尊轉世之後,每一次都想起了記憶,還遇見了同樣有記憶的無上尊?”  “無上破開屏障後,引得天地異變。他神魂殞滅前,立血誓留住了自己的記憶。”  “他追去了?”  “他跟著轉世,在每一世尋找墜月的氣息,有則跟著停駐,無則自盡,重入輪迴。”第59章   路聽琴因墜月仙尊的選擇到了此世, 磕磕絆絆走到現在終於拚湊出墜月仙尊的形象。  玄清道人在蓮州城說, 墜月仙尊幼時遭遇魔氣侵蝕,村人將他和死狀恐怖的屍身一同丟進坑中掩埋。他心性堅韌, 強撐到最後一刻, 最終決定要結束自己的性命時,被玄清道人用無心石救出。  無心石融合在心髒裏造就了更大的隱患。玄清道人留下玉牌鎮壓魔氣, 在外奔波尋找淨化的方法, 魔氣根植在心髒,蠱惑著初入山的墜月仙尊。  路聽琴剛來到此世時聽到過魔氣的蠱惑。那些聲音紛擾著, 像千萬個尖利的噪聲在耳邊碎碎私語,說著“他們要殺了你”, “這是在監視你”, “捏碎玉牌”。  魔氣放大了墜月仙尊心中的負麵情緒,讓他陰鬱避世,懷疑所能見到的一切, 更不對玉牌的所有者玄清道人求助。而山居無人知曉的密室,應是墜月仙尊唯一能放下心喘口氣的地方。  路聽琴見到的密室已是被嵇鶴改裝後的模樣,通風舒適且有照明。嵇鶴提過幾句密室最開始的樣子,隻有純白的石麵與小山一樣亂放的書,還有一處貓窩與抱枕。  這間密室和書房裏仔細收好的那副玄清春和水墨畫, 好像荊棘深處隱藏的果子。路聽琴推測, 墜月仙尊修行有成又接重霜進入山門之後, 就是書中提到的, 墜月仙尊身懷魔氣之事暴露, 捏碎玉牌選擇徹底墮魔。  而後墜月仙尊那個重霜變成了統禦四海的無上尊,糾葛之下,墜月仙尊放棄重生、選擇轉世。等他第一次出現在路聽琴夢中,桂花樹上白衣如仙的模樣,已是魔氣消逝後的姿容。  “不斷想起記憶有好也有不好,希望他過得不錯。”路聽琴垂下眼簾,浮在無垠的天地之中,“閣下,我能迴去嗎?”  “若你想迴,可隨時迴去。玄清還在等你。”天樞的聲音隆隆迴響。  “閣下,我是說,我想迴去。”路聽琴道,“墜月轉世了,現在的重霜也沒問題了。他如今很聽話,不會再去打破什麽屏障。我的任務……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你要迴彼世?”  “閣下……我生在孤兒院,一個婆婆將我帶大。我過來時,剛約好要去看她。”路聽琴扯起唇角,“我的仿真剛運行了一半,曇花還沒澆,師弟漏洞百出的報告還沒改。這一切太倉促了……我沒跟他們說我挺好的,就是換了個地方。”  天樞說:“我並非全知,意識在某個瞬間可與未來的自己交接,看到已經發生的未來。”  “已經發生的……未來?”  “這個時空原本的未來。”  路聽琴道:“也就是說,原本的時間線上,墜月仙尊選擇輪迴,未來的閣下知道了會有人替代墜月仙尊的過去。所以現在的閣下預見到了我會過來。”  “正是如此。”  “我的未來還沒有發生,所以閣下看不到。閣下看見已發生的未來……就是說,現在這條時間線上,過去的閣下,能知道剛穿來的我會變成現在這樣。”  “很遺憾,我無法告訴你迴去的方法,”天樞說,“即使真的能夠迴去……以墜月轉世後的世界的流速推斷,你的世界已經過去了太久。”  路聽琴低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心,白發滑落,半遮半掩住他的臉。  “這樣啊……我知道了。”  無邊無盡的光球漂浮著,路聽琴久久未動。  “你還有什麽問題嗎?”天樞道。  “請告訴我那個無上尊的事,”路聽琴緩緩道,“我知道他統禦了四海,和人族打了一仗。我想知道他身上的龍血最後有沒有負麵影響。”  半妖到底與純粹的妖修不同,多為失去理智、純粹靠嗜血為生的生物。起初重霜難以接受自己的存在,就是怕自己變成這類東西。  “負麵影響,你指什麽?”  “重霜的心性現在是人,但他害怕自己會失控變成怪物。我記得無上尊一直到最後心性也是人,但龍血會不會讓他嗜血、有殺戮的衝動?”  光球運動的速度加快了,無垠的空間仿佛吹來一陣風,攪得柳絮般的光球紛亂地飄舞。  天樞的聲音嗡嗡隆隆響起,“你說的不對。無上在很早的時候,就算不上人了。”  “但我記得書裏……”路聽琴蹙眉,原書他翻得不多,但整體走向還是確定,前期飽受磨難的主角一路開掛,到了最後成為一方霸主,身邊跟著人數大於一的各色美麗女性。  “說書人隻夢見諸天世界的靈光,他們構思的傳奇與話本,均有自己的偏好。”天樞道,“我不知你看到的是什麽,我這裏有無上留下的過去,可直接一觀。”  “我……可以嗎?”路聽琴道。  “無礙。我不能用未來幹涉現在,但此時時局已變,你看到這份記憶將不會受到影響。”天樞道,“再者,無上已轉世,他若知道此間記憶能令你看到,再知道此世自己的模樣,必然會欣慰。”  路聽琴看到光球之海的盡頭,一個表麵縈繞黑金與血色的光球向他飄來。他想起夢中墜月仙尊根骨盡斷、當胸插著一柄劍的模樣,微微後退了一步。  光球融入路聽琴的手心,路聽琴的視野陷入黑暗。  路聽琴感到自己是個小孩子,正扒著一個餿饅頭。他心念一動,知道自己進入了幼年時無上尊的身體內,飄出來浮動在半空。  天樞似乎加速了這段過去。路聽琴看到影像飛速變化。幼年的無上尊或是說重霜,與路聽琴認知中的一樣,靠拾荒艱難活著。  墜月仙尊出現的刹那,這段記憶仿佛鍍上了金光。謫仙般的仙尊麵如寒霜,手握縫針和羽毛,幫重霜收拾好了破損嚴重的衣裳。  再之後是路聽琴夢到過的景象,重霜抱著藏著衣裳的木盒一路被追打著,他在拳腳擊打中,爆發出一次異於常人的反抗力量,被路過的墜月仙尊救下,從此拜入山門。  路聽琴眼簾微微垂下,不願多看重霜進山門後的記憶。他聽到歡笑聲、拜師聲,而後漫長的沉默後是一次次詢問和哀求。某些刹那,路聽琴會抬眼看一眼進度。他看到重霜眼中的光在熄滅,衣衫遮蔽下的皮膚遍布傷痕。  迴憶似乎侵染了路聽琴的心緒,他感到透不過氣,有仿佛淹沒在深海中的窒息感,到最後一切歸於平靜。  路聽琴見到重霜發現了墜月仙尊身懷魔氣,一直到墜月捏碎玉牌墮魔,到此後就與他的認知有了差異。  原書裏,主角經此一局扳倒邪惡的師尊,而後自請離開玄清門,一路修為猛漲,突破一次次血脈與化形帶來的危機,最終化身為龍,號令四海。  迴憶中,重霜剛出玄清門就遇見了一次龍氣爆發的危機。他痛苦不堪,黑金色的龍氣突破身軀,衝出很遠。這一次,一個清純如水的女孩從遠方趕來救了他。  路聽琴瞳孔緊縮,這女孩是白珊!  白珊的出現是墜月仙尊之後又一道明亮的時刻。她自述是南海的公主,而重霜的真正身份是南海遺落在外的真龍。  她穿著白裙,帶著重霜從陰鬱中走出,不斷說服了重霜相信自己。她聲音輕柔,每一次不經意間露出的手腕腳踝、和胸前的肌膚,都讓重霜麵目僵硬,不敢直視。  路聽琴眉頭擰緊。他現在是一道幻影,感受不到疼痛。但見到白珊依舊迴想起了在東海龍宮時雙目的刺痛。  路聽琴一邊看著迴憶中的進展,一邊飛快想著他遇見的關於白珊的信息:銀龍王沒有對白珊北海公主的身份表示質疑;龍軒說白珊從小流落到大漩渦海域,被東海部下救出;陶晚鶯追著白珊到了蓮州城,說她行程有說不清的地方……  白珊明顯為南海辦事。她北海公主的身份是真,但流落大漩渦海域這段時期,已經與南海龍宮扯上了關係。  她在迴憶中要帶重霜去南海龍宮,這會與應衍的預言有關嗎?  路聽琴凝神屏氣,看到重霜趕往南海龍宮,尋找父母的痕跡。重霜一路受到款待,最終決定在南海化形。他沒有完全相信白珊,但希望借助南海的力量解決龍氣的困境。  化形的大陣中,重霜踏入旋渦中心。十餘條鎖鏈從天而降,數條成年的黑龍將他團團圍住,陣眼中蓬勃而出黑色的魔氣。重霜雙目血紅,掙紮著要突破,而後他最終化形,發出一聲悠長的龍吟。  路聽琴自重霜進入南海龍宮後,緊蹙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他知道這是迴憶,這裏的重霜已經轉世,跟著墜月仙尊走過了無數輪迴,依舊心中發緊。  這個化形不對……  路聽琴半透明的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他見過重霜化形的這條黑龍……是在古戰場的迷陣中。他的漆黑的尾巴上有尖銳的倒刺,這是應衍的形態。  這聲長長的龍吟之後,南海波濤震蕩,群龍恭迎聖主。北邊、東邊、西邊響起應和的龍吼,大陸中百獸拜伏。  新生的黑龍有著極為深重的威嚴,仿佛千年前的舊主重臨世間。  這是應衍形態,不對……這就是應衍……  路聽琴唿吸急促,他心緒動蕩間,眼前一黑,從迴憶中被彈了出來。  “閣下!”路聽琴叫道,“請讓我再迴去。”  “無影之間之中,你的身軀雖非實體,但依舊受心緒影響。”天樞道,“你魔氣未消,如此下去對身體有礙。”  “那是應衍,他奪舍了對嗎,重霜……無上尊呢?”  天樞道,“他還活著,也沒有。你可理解為在此時他身體中有三份意識。”  “三份,”路聽琴喃喃,“一份是他自己,一份是應衍?還有一份……”  路聽琴想到陣眼中噴湧而出的魔氣。  “也是他自己。”天樞道,“魔氣侵蝕了他,但沒有完全成功。他切分了自己的靈魂,讓一半在魔氣中失去理智,一半保留著記憶。”  “所以他記得玄清門,也記得墜月仙尊……”路聽琴道。  “墜月也沒有完全墮魔,他們的意誌遠超想象。”天樞道,他轟隆隆的聲音滾動著,在此時似乎有一聲歎息。  “再之後,應衍試圖吞噬無上的意識,同時發動攻勢進軍陸地,仙門與之對抗,墜月在遠處觀望。”  路聽琴幹澀道:“墜月仙尊目力無雙,他的話……會發現不對,然後動手幹涉。重霜這時知道墜月仙尊要救他?”  “他懷疑過,但此時已是龍的心性,厭惡人類。他與應衍一起肅清了陸地,重傷墜月,放過玄清門。這之後他繼續與應衍對抗,直到最終,他的意識戰勝了其餘兩種意識,尋找到了真相。你需要繼續去看嗎?”  “我……不必了。”路聽琴胸口發悶,這不是屬於他的故事,他也不用去承擔了。  路聽琴腦海中閃過自己帶出來的重霜明亮的眼睛。他湧出一種衝動,想現在就見到那條顫抖著、喜歡將自己縮得很小的小黑龍,摸一摸光滑而沒有倒刺的尾巴。  “閣下,最後一個問題,什麽是屏障?”  “不可說。”天樞道,“我無法透露將會影響到現在的事。隻能說,無上破開屏障,是要對一切的源頭複仇。”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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