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霜抓住骨頭,觸手冰冷。 “師……師尊?” 他惶然抬頭。 路聽琴雙目緊閉,一副疲病交加,不打算再說話的模樣。 重霜麵對著路聽琴,步步退向門口,逃也似地跑到院中。 他攥住瑩白的骨頭,心中慌亂,腦子發蒙,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對路聽琴再次動了手。這是七年來,頭一次路聽琴順了他的意願。他沒有絲毫得勝的喜悅,胸口破開個荒蕪的洞,嗖嗖倒灌著冷風。 一切都結束了。 痛苦的,哀傷的,質疑的……一切好像都隨著這塊骨頭的交還,結束了。他還能攔住路聽琴說什麽,讓他把抽走的血再通通還迴來嗎?更何況,路聽琴說的對,不論是遲是早,他已經給了緣由。 清秋,冷月,桂花樹。夜深如墨,繁星可掇。 路聽琴的小院一如往日。 重霜空茫環顧。 他有多少次帶著痛苦來,帶著屈辱迴去,就有多恨這個院子。恨每一塊青石板路,每一扇老舊的門窗,每一個擺設,每一間房。厭惡墜月峰,如同厭惡幹淨紙麵上誤墜的墨點。 而現在,他卻不願離開。 正屋裏,突然傳出一聲椅子與地麵摩擦,書籍落地的聲音。 路聽琴沉重地唿吸著。似乎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倉促間扶了桌麵,弄掉了東西。 重霜心裏一顫,小跑到牆壁下,聽起壁角。 師尊……什麽時候這麽脆弱了,穿得薄點,用了靈力,就染上風寒? 重霜的耳朵快要貼到窗戶紙上。 路聽琴走到哪,他也跟著移動。做賊似的,隔著一層牆,從書房這邊,避開正門,挪到了內室。 半晌,又是一聲沉悶的響聲。 重霜立即想衝進屋子裏看。艱難按捺住了衝動,估計路聽琴是躺到了榻上。 或是說,倒在了榻上。 重霜抓住頭發。他心如亂麻,隱有恐懼,想馬上將事情弄個明白,又知道路聽琴絕對不願意再見他一眼,憋著唿吸,生怕弄出動靜,讓裏麵的人聽見。 他蹲到地上,貼著牆。腦子裏不停轉著路聽琴的每句話,想著,想著,思緒不受控製,漸而飄飛。 桌上隨便倒的水是冰涼的,夜裏口渴喝會不會太冷。寢具沒烘過,能不能用、夠不夠用。路聽琴的身子到底如何,按理說已成仙體,不應如□□凡胎,一病難起…… 重霜的指尖感受骨頭的冰冷,肋下仿佛還殘留著當時的痛苦。 那隻平穩、沒有任何猶豫的手。 那雙冷漠、不知在看何物的眼。 重霜的心像被劈成兩半,一半懸在半空,冷而提防地注視一切,一半在焦慮裏浮沉。 他側耳,分辨著路聽琴每一聲唿吸,每一次輾轉的動靜。說服自己,一旦有什麽不對,馬上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路聽琴急促、不連貫的唿吸,終於趨於和緩。 這是睡熟了。 重霜躡手躡腳地起身,打算去藥師穀再找一圈看看。 他的腿已酸麻,身子浸透了夜風。 風吹過磚瓦,野草生了露水,夜色由深轉亮,東方泛起魚肚白。 主屋,臥房。 路聽琴睡得不踏實。 他在淺眠和深眠中掙紮,夢裏光怪陸離,不時夢到在找水。找遍山間穀底,林中樹頂,千辛萬苦中靈光一閃,到了一處寒潭。 寒潭旁有擦劍少年。路聽琴見著這身影,在夢裏就心煩不安。 心神波動,觸到現實世界的邊緣,還未清醒,鋪天蓋地的沉重,壓到他的身上。路聽琴略略瑟縮一下,感到心口鈍痛,頭疼腦熱,沒有寧處。 他長睫微顫,朦朧地睜開一條縫,覺得頭暈目眩,又閉了迴去。 抓緊身上的薄被,在滾燙的意識中,艱難地鬥爭著,是不是清醒點,起床找口水喝。 等一下,薄被…… 昨晚他暈得不行,衣服也沒解,躺到塌上就算完事。根本不記得有什麽薄被。 難不成重霜又迴來了,還是什麽山之妖精蓋的…… 田螺姑娘吧……這門怎麽誰都能進,是不是加把鎖……怎麽可能……重霜…… 路聽琴的念頭亂飛,側著身蜷縮起來,在高燒中燒盡了所有的精神,怎麽也不願睜眼。 床榻旁。 邊上守著的人,聽到路聽琴的唿吸一變,馬上意識到人醒了。 一道傳音,叫迴了屋外壓低了聲音,正在比劃著爭執的人。 嵇鶴板著臉,匆匆衝進屋子裏。厲三不緊不慢跟在後麵。守了一天的葉忘歸讓出塌前的位置,自覺地躲到屋子最邊緣。 師兄師弟們目光灼灼的緊盯下,厲三從被子裏挖出路聽琴的手腕,不緊不慢搭上手指。 “一樣。” 仔細判斷後,他對嵇鶴小聲道。指了指桌上緊急煎熬的藥,示意沒有變化。 嵇鶴頷首。擺擺手,示意都可以下去了,剩下的他來。 厲三惦記著在熬的藥,率先往門外走去。 葉忘歸不想走,試探地想要待在床榻尾部,在嵇鶴越皺越緊的眉頭中,磨磨蹭蹭地站到門口,委屈地被掃地出門。 嵇鶴端起藥碗,確認溫度合適。 看著縮在被子邊,明顯已經醒了的路聽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拿自己語氣最好的聲音,叫了一聲。 “小五?” “嗯……” 路聽琴的頭埋進被子裏,發出小貓一樣的聲音。 嵇鶴戳一下被子,他的頭就往裏埋一點。到最後,整個人蒙在被子裏。 “你要憋死自己嗎?” 嵇鶴無可奈可。放下藥碗,把被子往下一扯。 路聽琴眼睛緊閉,手指按在心口。眼底青黑隱現,嘴唇幹裂,往日白皙的臉頰上,泛著可憐兮兮的紅暈,靠近了,就能摸到燙手的熱度。 嵇鶴柔軟的指肚,輕碰路聽琴的臉。 “忍一忍,起來喝口水。” 修仙之人,受傷是家常便飯,生病的機會卻十分罕見。即使病,調整幾天,也會有所好轉。 嵇鶴見過路聽琴傷口遍布、嘴角帶血,比這更慘的樣子,但像這樣虛弱地窩在病榻,印象中還是頭一迴。他心裏發疼,想起厲三的診斷,更是鬱悶不安。看向路聽琴,好像看著個隨時會不行的貓崽子,動作重一點都怕他受不了。 嵇鶴坐到塌邊,胳膊從路聽琴的脖頸底下穿過,緩慢把人扶起來。見到路聽琴柳葉眉微微一皺,立刻停下動作。 幾次停頓後,等把人安置好,塞了抱枕坐穩當,路聽琴也清醒了。 “嵇師兄……” 他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張嘴。” 嵇鶴拿著湯匙,淺淺盛著一勺溫水,往他嘴邊湊。 “不用了吧……自己來。” 路聽琴攥了攥被子邊緣。 聞言,嵇鶴挑了挑眉。在路聽琴渴望的眼神裏,收迴湯匙,放進桌上的碗。 “你能耐。”他拿下巴點了點碗的方向。“自己來。” 路聽琴癟癟嘴。 師兄你不按常理出牌。 他現在渾身軟著,心口難受。真真不願意動彈。隻不過都是有徒弟的人了,被這麽喂,麵子上抹不開,推拒一下。 路聽琴覺得自己嗓子裏都冒著火,口水都快燒幹。扭過頭,真情凝視著桌上的碗。 剛一動,牽動心口的疼痛,不由得抓緊衣襟。 “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停停。”嵇鶴連聲道。 他拉過被子,一把按下路聽琴伸到一半的手,塞進被子裏裹好,被角掖得嚴嚴實實。轉頭,用靈力溫了溫碗底,確保還是適宜的溫度,重新盛了一勺,放在路聽琴的唇邊。 路聽琴一口氣喝完了水,舔舔嘴唇,還是困倦,幹脆合上眼睛,微微張嘴。 嵇鶴鼻子裏哼出一聲笑,下一勺,送了滿滿一湯匙藥進去。 難以言喻的味道充斥了路聽琴的喉嚨,他強行咽下,忍不住咳嗽幾聲。 “咳咳……師兄!” “閉嘴,別嗆著。” 但這藥有臭襪子味! 路聽琴絕望地看向藥碗。那裏還有小半碗黑色的藥汁,隱約飄來酸臭怪異的味道,聞之欲嘔。 他記得之前喝過厲三的藥,明明沒這麽恐怖。 “路聽琴,你這次折騰的實在是……”嵇鶴順著路聽琴的目光,忍不住開了個話茬。“算了,你病這麽慘,我不想說你。” 他把藥碗往遠挪了點,又盛了一勺,遞過來。 路聽琴麵露拒絕之意。 “你隻有兩個選擇。”嵇鶴伸出兩隻手指。“其一,換人選,我把我換下去。找漲修為不漲腦子的葉忘歸,或者悶葫蘆老三。其二,換喝的方式。一口幹,或者分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