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霜胡亂地理了理自己的儀容,靜下心神,感受體內靈力的運轉。 內視是修行的必備一課,觀察自身,時時體悟。個體不同,能感受到的東西也不同。 出入門的弟子,多看到一片漆黑,間或有模糊的光團。窺見靈光後,按天賦不同,逐漸可分辨靈流運轉。修行有成的仙尊,不僅能看破自己,更能觀察、幹擾他人,成為破敵之策。 玄清門內,戰力最強的是鳴旋劍葉忘歸、飛雲峰嵇鶴。一個鋤奸去惡,名譽天下。一個天賦高絕,驅雲撥霧。再其次,是常年在外的鈴仙子陶晚鶯,閉門不出的墜月峰路聽琴。 墜月仙尊功力不顯,常年避世。但諸仙門裏,流傳著一句話。“惶惶桂花霧冷,莫近玄清墜月。”他以“看功”聞名,有傳言道,諸事萬物、人間經絡,盡顯於他的雙眸。 你站在他麵前,修過的功,內裏運轉的軌跡。優勢、或一擊必殺的破綻,暴露無遺。 重霜環視內裏,看到歸元訣的靈流,仿佛黑暗中閃光的溪水,循環往複。他反複觀察,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仿佛剛才撕裂般的痛苦,是一場幻夢。 他猶疑地看向路聽琴。理智提醒著一個個過去的夢魘般的夜,抑製胸中湧動的驚惶。 “所以思過亭時,是師尊幫了我?” 路聽琴緩了一會,眩暈感不弱反增。他出門沒有帶嵇鶴的披風,也沒拿自己原來的玄色鶴氅,穿一身單薄的月白色長袍,此時夜風吹得發冷。 “對。”他簡單地迴複,長久的停頓後,補充道,“以前是,今後也是。” 重霜模糊的迴應,不置可否。 路聽琴沒空理重霜,強打精神,緩步向院門口走去。暮秋的風寒涼,讓他忍不住發顫。冷汗黏膩,唿吸卻燥熱、滾燙。再待在室外,可能真要暈過去。 重霜麵色沉鬱,亦步亦趨地跟著,雙臂猶豫一下,虛扶在空氣中,提防路聽琴再栽倒。 通向正屋寢室的青石板路,路聽琴走得很慢,幾次停步。 每當他腳步一停,重霜就繞在旁邊候著。等到路聽琴睜開眼睛,繼續往前走,才又綴行其後。 等進了屋子,去了鞋履,坐上榻,兩人具是一頭的汗。 重霜在梳洗架子上找到布巾,看著屋子內簡陋的擺設。他知道路聽琴這座院子很樸素,但從未進過內室。此時見床榻老舊、被褥單薄,該有的物件都沒有,眉頭微皺。 “你那個龍氣……”路聽琴方一坐穩,喘了口氣,就像接著之前的話題。 “師尊,不如今天先歇下,我去找厲師伯來看看。”重霜不願再聽,打斷道。 路聽琴倚靠在榻上,比在山野中舒服許多。他攢出一點力氣,眸中含著一層高熱生出的氤氳。對向重霜的方向,執著解釋道: “……不隻是心神動搖、情緒激蕩時,會湧出來,壓迫你的身體。你修為愈深,龍氣受製,在肋下盤旋,久而久之……咳咳……” 重霜半跪在塌前,用法決清潔了布巾,溫熱妥帖後,放在手中,雙手掌心向上,呈在路聽琴手指一動就能夠到的地方。 他忍耐再三,勸道。 “師尊,擦擦汗吧。弟子知道了。” 路聽琴沒有拿布巾,他的心口開始鈍痛,有點看不清東西。重霜說話的聲音飄入耳中,忽遠忽近,明顯沒有認真聽他的意思。 “重霜,不要敷衍。”路聽琴嚴厲道。 “我現在要和你強調的,也和這個有關。龍氣生於肋下,若不定時引出安撫,你將隨時會像方才這樣,突然受製,有性命之憂。過往,我行事偏激,令你誤解。也因為……咳咳……如此。” 重霜攥緊了布巾,眼神陰鬱,聽到路聽琴的咳嗽,倏然清醒,重新平整了布巾,放置在路聽琴手邊。 “別說了。” 他聲音低沉,攥緊手指,壓住掌心裏利劍割破過的痕跡。 路聽琴氣息一窒。 “你不信?” 重霜低垂下頭,盯著塌前的一小節地麵,不去看路聽琴的臉。 “弟子愚昧,修行不精,走火入魔。師尊助我平複,我感激涕零。但師尊所言,我……不敢信,不能信。” 路聽琴的頭更疼了,心口的痛意隨著心髒的跳動,一聲一聲放大,師祖的玉牌在胸前,發出冰涼的幽光。 “自欺欺人,你非要等到長出犄角、尾巴的哪天,才能承認嗎?” 重霜臉色刷地白了。“我承認什麽?” “愚蠢……”路聽琴深唿吸,氣得眼前黑霧翻滾,視線暈眩,難辨人型。 他合上眼睛,倚在塌前。“一葉障目,冥頑不靈。” 重霜再也忍不住。 “師尊說這些……玄清門鏟除妖邪,世人讚頌。玄清真人斬龍成名,護衛八方太平。我流落長寧鎮,承蒙師尊不棄,粗鄙之身,得進山門。而後首座授業,修得道法……” 他身軀微顫,拔高了聲音。“我作為玄清門弟子,承斬龍之意、除妖之誌,如何能是龍,是妖?” 路聽琴揉著頭,繞出了一點重霜的意思。 “你怕身世暴露,被趕出去,或者被殺?” 他不知道這世界人類對妖族的態度,但既然幾個師兄都知道了重霜是人龍混血,也沒喊打喊殺,說明問題不大。至少不是你死我活,血火不容。 “師尊目力無雙,冠絕宗門。師尊說是即是,說有即有。無人能辯駁。”重霜生硬地說道。 “混小子……”路聽琴聽出了重霜的弦外之音,感到身上發冷,不由得探向旁邊,想拽來被子。 山居無人看顧,被褥入手冰涼。他放棄被子,緊了緊衣襟,疲憊地向後靠。 “有話直接說,不要陰陽怪氣。你覺得我汙蔑你,給你扣罪名?” “師尊認定我感受過異狀——對,我是見過。” 重霜胸膛起伏,停頓再三,緩緩道。 “氣力、恢複力,等等——但這異狀,次次都在師尊找我試驗的前後。甚至師尊說的所謂龍氣……除了上次思過亭和這次。都在你偏房的那張桌子上發生。又怎能說……和這試驗沒關係?” 他說著,腔調難以平穩,尾音破碎。 “若弟子確為妖異,師尊心有苦衷。七年了……整整七年,為何師尊,不在七年中的任何時候說,偏偏到現在?” “你!”路聽琴一急,心口頓時激痛。 “你偏要死認著這理,是我七年間在害你不成?” “怎麽可能。”重霜的聲音低啞。“我每天都在等待著……每一天,每一次晚上,等著師尊給我一個緣由……” “在我的血一次次被抽出時,你沒有。在我不止一次詢問、質問、掙紮時,你沒有。我請求過,懇求過,跪在地上,求你給我一個解答時,你沒有。師尊,你是天上仙,我是泥中草芥。但草芥也……” 會痛,會心死。 重霜收迴立起的腿,改半跪為跪,額頭觸地。 路聽琴閉著眼睛,忍著眩暈和心口的短痛。聽著重霜聲音漸消,深深唿出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開口。 “重霜,你執念過深。我再怎麽講,也不會有用……現在,我最後問一遍,我說的話,你是聽,還是不聽?” 手臂與地磚交疊而成,昏暗而混沌的漆黑中,重霜短促地唿吸著,埋著頭不曾抬起。 他的驚惶已經平息,隻剩下流不幹的血與淚。 路聽琴的胸口湧上惡心,煩悶在加劇。他想嘔吐,但又自覺吐不出什麽東西。心裏默念著數字,念到一半,沒有聽見迴應。 他卸了力氣,輕聲道: “你走吧” 塌下,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 “走。”路聽琴再次道。他有心要嚴厲一點,但此時倦極,高燒著,說出的話,顯得綿軟無力。 “今天……不,明天,後天……你自己去想吧。緣由我已經給了。不信,盡管去求證。” 屋室寂靜,再沒有任何響動。 也可能是有,但路聽琴意識昏沉,幾瞬之間模糊了感知,什麽也沒有察覺。他靠著冰冷的牆,想就這樣睡去。心口的煩悶,一次次將人從墜落中提起。 他的思維七零八落,在高熱中運轉著奇異的路徑。 一會想起重霜瞪著眼掉淚珠子,可憐兮兮的樣子。一會複述著重霜剛才的控訴。中間間隔著些貓、兔子,樹海氤氳的穀地,嵇師兄吵架的模樣。再一會,被染血的本子一帶,又迴到了重霜。 重霜……重霜。 路聽琴煩悶地睜眼。他睡不著,越想越清醒。 屋內月光清冷,房門虛掩,已沒有重霜的身影。第15章 路聽琴燒得睡不著,搖搖晃晃下了塌,懶得踏履,僅穿足衣,一路扶著東西,走到書房去。 他滿腦子都被重霜的事擾著,心煩意亂,想起一樣東西。 墜月仙尊提過,他乾坤袋裏有初骨,淬煉後給龍族,才能讓重霜化形。 這所謂的初骨,應當就是當時從重霜身上剜下來的,最初生成的一塊龍骨。重霜拿出的那些晶瑩的骨頭碎片,隻是隨手還迴去的一些邊角料。 玄清門下幾個師兄弟,人手一個乾坤袋。各自紋樣不同。第一天穿來時,他似乎見到了袋子,但外表容量小,打不開,就沒注意,隨手放到了盒裏。 也不知道首座他們搜屋子時,這東西有沒有搜出來…… 路聽琴的眼睛燒得酸痛,睜一會,時不時閉上歇息。他撐住書架,彎著腰,一點點翻了起來,找出最裏層陳舊的紙盒。 一個漆黑、小巧,金線繡著名字的袋子,安靜待在盒中。下麵壓著那副潑墨山水“玄清春和”。 路聽琴脫力地坐到浸著月色的地磚上。他沒有先拿乾坤袋,而是拿出陳舊的畫。 這幅與他筆法一模一樣的山水畫和題字,此時再看見,終於有了他、墜月仙尊,本質是同一人,隻是境遇不同、性情各有偏差的實感。 墜月仙尊受魔氣侵蝕,更為偏激、陰鬱。 厭言辭,多行動。卻也曾在一個個夜晚,觀察弟子的狀態。整理相應的藏書放到舍內,任人取看。也曾摯愛過這連綿的山峰,在萬物萌生之時,畫下初春的煙雨。 路聽琴摩挲起疊好的畫作。 夢中的桂花落去後,他已然有了決意。要為墜月仙尊,也為了自己,撥正命運偏離的軌道,重新對待周圍的人,還有……重霜。 他想起夢中眼神清亮又快樂的小鳥。 本該一路成長,少年明媚、意氣風發,可惜陰差陽錯。 他也許補不迴重霜失去的東西,但會盡力而為,確保重霜活下去。 路聽琴拾起乾坤袋,手指顫動,想要解開符文。 力竭的識海一陣刺痛,視野發黑。看似簡單的符文,在高熱下,仿佛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