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聽琴張張嘴,低頭。兔子肉乎乎的身體,暖融融地拱在他的掌心。 可能是心理作用。厲三更說完,他就覺得疲憊感更明顯了,心口隱隱有痛意。 ……這也太難了。路聽琴繃著後背,端莊地坐在亭上,心裏煩躁。我黑料還沒洗幹淨呢,又告訴我一不小心就要死了。 厲三按住他的肩膀,溫和但不容拒絕地,引他倚在靠墊。“你最近,發作次數,多了。聯係過,師父嗎?” “……沒有。”路聽琴抱緊兔子。他都不知道師父在哪,更別提要聯係。 玄清門的師祖玄清真人,算是全書比較邊緣的人物,隻知道非常厲害,一直在外界雲遊。男主換地圖後,名字就沒怎麽出現過。 厲三眉頭蹙起,以為他不願意,嚴肅道: “師弟,之前我,葉師兄,你徒弟,誤解了你。你可能累了……但是,別放棄。師父那邊,我會,去聯係。” 兔子扭動,它身上的毛突然被捏狠了一下,蠢蠢欲動地想跑走。 “我沒有……”路聽琴沒什麽說服力地隨口應道,撈迴兔子,垂下眼簾。 師兄,你說晚了。 原身路聽琴被當眾刺了一劍後,選擇直接墮魔,被萬眾唾棄。誰還知道,原來他也壓製了多年,有所苦衷? 也就是他穿過來,陰差陽錯的,才半黑半白的理清了這事。現在看來,不論虐待徒弟的事怎麽算,入魔這件事,算是過關了。 路聽琴抱起掙紮的兔子,摟在懷裏。“師兄,重霜的事……你怎麽看。” 他想打聽這件事的走向,模糊地發問。 重霜身為人龍混血,後來一路開掛到了龍宮,找迴身世,血脈突破。 這段經曆,在書裏寫出來是波瀾壯闊,爽點多多。但如果,換成仙門視角呢? 龍族與人界爭執多年,以原身的目力,應該早看出了徒弟並非純人類。其他人呢,又知道多少? 厲三聞言,從懷裏拿出一塊早有準備的手帕,小心揭開,將裏麵的東西露出來。 幾塊晶瑩的硬質碎片,內部透白,邊緣發黑,不知經過什麽處理,在手帕上發出幽微的熒光。 兔子鼻尖蹭蹭路聽琴的手,後腿一蹬,跑了。 路聽琴沒有去攔,看著這些東西,握住自己的指尖。 這是那一天,重霜從脖子上掛的布袋子裏掏出來的東西。就是這雙手,把骨頭從他身體裏挖出來。 厲三捧著碎片,肅然道,“這是我,想問你的,事情。” “這是你徒弟的,骨頭。我看過他的脈象,健康,十成十,是人類。但,這不是,人骨。” 厲三將碎片包好,伸向路聽琴的手心。幽深而奇異的翠色雙眸,注視路聽琴躲閃的眼睛。 “這是,龍骨,對嗎?” 路聽琴抗拒地往後仰了仰,“這東西還給他吧,別給我。” 這個黑料,估計也能洗白了。既然師兄不知道重霜是龍混血,到時候被質問,就說自己憎恨妖物,一時間失了本心。 厲三沒有勉強,拿著碎片,憂慮地看著師弟。“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對嗎?” 他的話音很輕,像是怕說重了,師弟一不高興,一溜煙又跑了。 “或許吧。”路聽琴含糊地說。 厲三起身,走到涼亭外麵,一伸手敏捷地抓住了兔子,放迴路聽琴懷裏。 他沒有坐迴去,站在廣場上,長久地凝視白玉柱上赤紅色的繩狀物。 源源不斷的熱氣,從繩子上散發出來,讓室外溫暖如春。 “師弟,你很少來,藥師穀。師父當年,斬殺七龍,一戰成名。殺掉的龍,有的煉藥,有的還了迴去,有的做裝飾。這就是,那條,南海龍筋。” 龍筋?路聽琴悚然看向環繞的繩狀物。 玄清門的祖師玄清道人,出身自仙家秘境,實力高深莫測。玄清門方一創立,便位居仙門前列,而後聲名漸旺,與傳承甚廣、弟子眾多的傳統三大山門,並稱仙家三山一門,地位尊崇。 書中著重描寫了玄清門的地位,但從沒提過祖師斬龍成名。路聽琴努力迴想。重霜知道這段門派曆史嗎?他現在還沒發現自己是龍崽子,要第一次化形失敗後才知道。 到那時,他發現自己尊敬的首座的師父,是個抓龍抽筋扒皮的狠人,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 厲三布滿繭的手指,停在龍筋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限於溫度,沒有靠近。 “你的徒弟,人身,生龍骨。一般人龍混血,生而夭折,能長到這個地步,自古,聞所未聞……” “幼龍成型,必須有成龍,精血哺喂、龍氣引導。人龍混血,該如何活下來,沒人知道。” “師弟,你身體,衰落的速度,遠遠超過,魔氣侵蝕的,負擔……你做了,什麽?” 路聽琴沉默,代替了迴答。 兔子不知他的心緒,懵懂嚼著草。藥師穀風吹日曬的龍筋,不知多少年,依舊外散著力量 他想到一個可怕的答案。 如果沒有一個人龍混血能活下來,重霜的存活,必然因為原身。甚至他的經脈裏,現在還留著原身輸出的靈力。 他之前覺得,原身輸出靈力,保證重霜體內力量的平衡,是研究的一部分,可能別有所圖。 但靈力缺失的不適如此明顯。如果他穿來之前,原身的身體就是這樣,沒必要自損八百。 那堆看著可怕的工具,如果真見不得人,也不會光明正大地掛在牆上。 原著的墜月仙尊路聽琴,可能,是在通過某種方式救重霜。 隻是不善言辭,手法嚴苛,層層誤解。 他為此付出了代價,迎來比死亡更殘酷的終局。第10章 天色漸沉,夕陽最後一絲餘光沒入大地。藥師穀陷入幽靜的秋夜。 白玉柱上終年捆綁的龍筋,在夜色中發出瑩瑩紅光。學徒們點起燈籠,看顧飼養的靈獸。 除了這裏的主人厲三,沒人知道,講習會上,入魔之事鬧的沸沸揚揚的墜月仙尊,今日就留宿穀中。 路聽琴再三推拒了師兄的各式關懷,關緊門,深深吐出一口氣。看著屋內的正常的擺設、鋪在舒適床榻上的被褥、溫暖照明的燈燭,幾乎要掉下眼淚。 終於……終於能睡個正常覺了! 他走到靠牆的銅鏡前,卸下自己頭上隨意紮起的束發,青絲如瀑滑落。 路聽琴怔在原地,指尖猶疑地前探,摸上鏡子映出的臉。 一張與他七分相似,但膚質更白、氣質不同、眉眼更精致,像開了層謫仙濾鏡的臉。 一雙偏淺色的瞳孔冷若千年冰雪,眉宇間蘊著道不明的陰鬱,唇色淺淡,唇角自然抿起。 他收迴手。發現捏住自己的臉頰,這張臉就是畫中仙人入凡世,多了一絲真實的人氣。眨眨眼,本是呆愣的動作,換作這張臉來做,便是心有千千結未解,欲語還休。 路聽琴抓來一塊枕頭,擋在鏡子前。 怪不得開個全體講習大會,嵇鶴先一個障眼法,把這張臉給遮住了。放在前世,這張臉就是自帶聚光燈,誰看都心神浮動。 夜色靜謐,燭火搖曳。他解散了發絲的束縛,感到微微困意。 厲三多次強調不能動用靈力,特地在洗浴的隔間備好了熱水、換洗衣物。路聽琴沒有費心再去琢磨怎麽用淨身決,簡單泡了下澡,入睡。 藥師穀的被褥,帶著烤過的溫暖氣息。他在之前連番的折騰下,心神俱疲,很快陷入夢境。 這一次路聽琴睡得很熟。 沒有惹得人心裏悵然的小鳥,快樂地繞著圈。沒有衣衫襤褸的小可憐,幹著雜役的活被混混們欺辱。沒有任何……關於龍崽子徒弟小時候的影像迴憶。 他的夢裏,出現了一個成年人。 一個如清風冷月,山崖孤鬆,立在那裏,就另四周壓力劇增的成年人。 路聽琴:“……” 不用擔心啊,我的睡眠很充足。他這麽想著,疲憊地站在夢境中,感覺眼底的黑眼圈更深了些。 夢中人哼了一聲,走近,臉龐上輕籠的薄霧散開。 路聽琴一瞬間忘了唿吸。 這是一張他剛才,在鏡子裏看過的臉。 仙氣愈弱,戾氣更深,纖長的睫毛微微遮住眼眸,神情陰翳。整個人籠著一層微弱的黑色霧氣。 “愚蠢。”夢中人輕聲斥道。 他們相視而立,四周是一片空茫的白色空間。路聽琴低頭,夢中人的胸膛處,插著一柄染血的劍。 路聽琴胸口一窒,手揪住衣襟。他感到一股不屬於他的情緒,驟然在白茫茫的空間中迴蕩,激蕩在他的胸口。 仿佛有魂靈在哀叫,在嘶喊,在不甘,在質問。他艱難抬頭,見夢中人握住胸膛的劍,用力一拔。無數黑暗與血光,在夢中人燒灼成焦狀的心口處湧現。 夢中人麵色清冷,依然如山之巔、月之仙,皮膚卻龜紋般道道皸裂,滲出血來。慘不忍睹的身軀浮到空中,四肢不正常的搖晃,顯然骨節已斷。 路聽琴艱難開口道:“你是……墜月仙尊。” 而且是原著中,經過種種磨難,被徹底偏執、黑化的男主報複後的樣子。這是預兆的夢嗎,說明不論怎樣,自己都會迎來這樣的結局? 墜月仙尊的眼睫覆蓋上一層白霜,視線空洞、沒有聚焦地對準路聽琴的方向。 “我已是一縷無名遊魂,即將轉世,現在的路聽琴是你。這不是夢,是我的歉意。” 像是應和他的話,屍山血海般令人窒息的情緒散去了,白茫茫無垠的空間,顯出一株蒼鬱的桂花樹。 清風拂過,滿樹的桂花打著旋,點點如星子般散落,在夢裏縈繞著秋日的香氣。 墜月仙尊一襲白衣,披發、赤腳,盤坐桂花樹上,抬起手,接到一片落花。 “在你尚未經曆的未來,我已經曆的過去,無上尊統禦四海,破開屏障,天地異變,迎來末世。天道選大機緣者,即我,重活一世,引其走入正途……我不願。再活一遭,無非重蹈覆轍,何必。我化作遊魂,重新轉世。作為替代,天道召來了你。” 墜月仙尊輕飄飄落下樹,捧著滿掌心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到路聽琴身前。 “天行有道,諸天世界,森羅萬象。無數人情故事,以夢或靈光,流轉到無數世界,化作話本。你在彼世可能聽說過我,我為故事中人,也真實活過。” 他將花瓣放到路聽琴的掌心,神情中的陰鬱稍稍淡化,露出一點微弱的笑容。 “路聽琴,我……向你致歉,也向你致謝。你是彼世的我,我是此世的你。我們本質為一,境遇不同。請你原諒,我的選擇。” 路聽琴動了動手心。輕如無物的桂花瓣,霧氣般落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動,紛紛飄向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