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嘲笑裴碩是“背晉之徒”,裴碩不禁怒道:“我在胡營,實為劉粲所挾,從未受其名爵,則汝既為晉之執政,又兵進河東,於此事豈能不知啊?焉能憑空汙人清白?!”


    裴該一邊抄起塊麻布來擦腳,一邊反問道:“汝固為劉粲所挾,但若不入胡營,劉粲又何以挾汝啊?河東諸多大族,怎麽隻有汝與薛濤二人,陷身於胡呢?”


    ——關於薛濤、裴碩如何為劉粲所挾持之事,薛寧於來途中自然早有詳細稟報。


    裴碩聞言,多少有些氣沮,不禁苦笑道:“老夫也知一入胡營,汙穢難洗……曩昔乃薛濤先被執,作書來邀老夫,且劉粲方陳大軍於河上,為全一族性命,無奈而往,遂為拘留……然而夷、齊雖曾入周,後終不食周粟,豈能目二賢為商之叛逆呢?”


    裴該心說我最討厭有人拿伯夷、叔齊那倆呆子說事兒啦,當即哂笑道:“原來夷、齊入周之時,周武便已然起兵伐殷了麽?此論倒是發古史之未見。且汝實為神仙之體,不食胡粟,而竟能苟活至今,也屬奇談了。”


    不等裴碩再開口,他便將雙眉一軒,質問道:“既雲不背晉,何以知我在長安,而不遣人來相約,收複故土啊?!”


    裴碩反詰道:“也不見汝遣人來聞喜……”


    裴該道:“聞喜深陷胡手,使命難通,然薛氏曾與我約,則裴與薛既為姻親,汝與薛濤又相熟,難道不會假其手而報信於我麽?!”


    ——裴家為什麽不肯跟裴該聯絡,薛濤在最初的溝通書信中,就已經表述得很清楚了——當然啦,他多多少少為裴碩解釋和粉飾了幾句。


    裴碩答道:“文約,卿亦知我暫掌族內事,一族數千戶、上萬人,性命皆操我手,唯恐若有異動,為胡寇偵知,將使家門罹難、裴柏為伐。我亦不得已,隻能每日於內室默禱,社稷可複,裴氏可興……”


    裴該冷笑道:“這不過是首鼠兩端,庸人之所為。鄉間野老,如此見識還則罷了,汝亦曾仕晉為兩千石,不知忠誠於國,但謀私家之安,獨不知國家、國家,國在家先,若國不存,覆巢之下,私家亦難保全之理麽?!”


    裴碩辯駁道:“若無裴氏,安得有卿今日?!”


    裴該怒斥一聲:“我自苦縣寧平城屍山中爬出,及被拘羯營之時,不知裴氏與我何幹?!”


    其實他心裏說,老頭兒說得也有道理,倘若我不是裴氏子弟,沒有一個百年家族作為靠山,估計當日就被石勒給砍了,其後被縛馬廄,也不會有姑母裴氏來救我……即便逃歸建康,估計也隻能在城外結廬而居,連烏衣巷的門兒都摸不著,遑論結識王導乃至祖逖……


    好在估計這老頭兒對我往日的經曆,不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


    他卻不知,裴碩聽聞此言,心中卻是另外一種想法——原來如此,文約因為家族所累,導致跟隨東海王出屯於項,幾乎死在寧平城中,由此而遷怒於家族……所以他今天才把對整個家族的怨氣,全都發泄在我頭上了吧。


    老頭兒被裴該懟了幾句,本來最初的氣就已經消得差不多了,語氣也逐漸地放軟,對裴該的稱唿,從“汝”變成了“卿”,由此而更進一步,改為尊稱。他苦口婆心地教育裴該說:“大司馬當知,千家萬戶,乃成其國,故亦有‘家國’之稱,其實無分高下。往事已矣,則大司馬欲固根基,豈可自外於裴氏啊?唯裴氏茁壯,更及其姻親薛氏、王氏等,才能善保大司馬,使成偉業,功名不墮啊。”


    裴該搖頭道:“我若不提兵北伐,繼而挺進河東,則裴氏是否繁盛,於我何損何益啊?倘若家族真能為我之助力,汝又因何禁諸人不得與我相通?”


    裴碩不禁歎了口氣,說:“我固知罪不可逭,然罪不在背晉,在不急助大司馬。我亦知大司馬幼從君先公於洛陽,與族人本便疏遠,乃望以我之死,可消大司馬的積怨吧。”說著話,把脖子一梗,腰一塌,朝著附近一根立柱便即直撞過去。


    裴該正在穿襪子,根本來不及阻攔,而且押裴碩進來的軍兵也已經暫退出去了……好在裴熊還在,一邁步就是丈多遠,隨即一伸手,就把裴碩跟隻小雞崽兒似的給提了迴來。


    裴該心說這老頭兒雖然可惡,終究並沒有明確的罪名,倘若被他跟我麵前自殺,倒仿佛我以小輩逼死長輩一般,說不定會在世家中掀起什麽波瀾來。從前他確實深恨裴碩,還琢磨著要兵入聞喜後,把這老頭兒捉來,在族人麵前斬殺,以祭裴柏,以誡天下首鼠之輩,但真當對麵之後,卻又猶豫著不知道該拿對方怎麽辦才好。


    終究是一白發蒼蒼的老朽,殺之恐汙我刀,也沒什麽太大意義……


    當下一擺手,說:“罷了,罷了。我釋汝歸家,汝可命族中供輸糧秣到臨汾去,倘能資供軍需,使王師勝績,或者可贖前愆——休要求死,汝若自裁,我便破裴氏而伐裴柏!”


    裴碩聞言,不禁怒道:“汝是裴家人,豈可如胡寇一般,口出破族伐柏之語啊?大是不孝!”


    裴該冷笑道:“忠臣難為孝子。且天下裴姓正多,豈獨缺聞喜一支?如今洛陽有裴、長安有裴,可以自立家門。至於裴柏,我曾與劉粲有言:‘但我在處,即為裴柏!’”便命裴熊,把老頭兒給我搡出去啵。


    ——————————


    裴該尚未離開聞喜,便有軍兵來報,說洛陽方麵遣郭誦將兵來合。


    郭誦原本奉河內太守李矩之命,率軍西出,攻取了河東郡最東麵的東垣縣,便即駐軍於彼處。其實甄隨北進之初,就已經行文東垣,去請郭誦發兵相助啦——因為他也覺得光自己手裏這五六千人,實在太不夠用。然而在沒有野王或者洛陽的命令下達之前,郭聲節又豈敢應命出師呢?


    郭誦乃遣快馬,將消息分別通報野王的李世迴和洛陽朝廷。司馬鄴聽聞胡中大亂,便命群臣商議,是否可以趁機進兵,直下平陽。祖逖一力主戰,但卻被梁芬、荀崧等人給攔住了,說如今都中糧秣空虛,士卒才經大戰,尚且疲憊,豈有餘力北進哪?


    而且你還得防著河北的石勒呢,就不可能把守護都城的兵馬,撒出去那麽遠。


    其實梁、荀的真實用意,是想把這場大功勞讓給裴該,希望祖逖不要插手——你說啥,關中也兵疲糧寡,恐怕獨立難勝?那就誰都別勝唄,寧可把機會憑空放過,也不能便宜了裴該以外的某人。


    荀組也說:“既是甄隨已無命而動兵,乃可赦其擅行之罪,命之試攻平陽。至於洛陽、長安,距離皆遠,若大發軍,準備必久,恐怕王師尚未進入平陽郡內,而胡亂已定了,豈非空耗糧秣?


    “今胡勢日蹙,卻又內鬥,則必早晚殄滅。我但安生積聚一二歲,羯奴可敵,逆胡可平,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祖逖頓足道:“我也知道大軍不易遽發,隻是如此良機,錯失難再,實在可惜啊!”


    祖約時已轉任平北將軍,還掛著散騎常侍的空頭銜,既然並非尚書省內部會議,而是天子駕前朝會,他自然也有資格出席,便即建議道:“時不可失,失不再來,故當命甄隨急進,試攻平陽,或可逼迫胡寇,使其亂不能速平也。然而朝廷不可無尺兵相援,郭聲節見在東垣,甄隨亦向彼求兵,乃可命郭聲節銜命而出,與甄隨相合……”


    最終祖逖定計,也得到了司馬鄴的首肯,急下詔命於東垣,命郭誦發兵以助甄隨。在祖氏兄弟的催促下,天使加鞭疾行,不數日已至東垣,然而這個時候,郭誦已然整備好了兵馬物資,率兵離開城池西進了……


    因為郭誦同時向洛陽和野王匯報胡情,洛陽方麵還要開會商議,然後走正規程序,李矩在野王,則於覽書後直接提筆,在書信末尾批複了幾句,便命來使折返。批複大意:你趕緊全師而北,勿使甄隨獨得功勞——放心大膽地去做,出什麽事兒有阿舅我給你兜著!


    故而不待朝命頒下,郭誦便即點齊兩千兵馬,出城西向,天使被迫跟後麵緊追了小半天,方才趕上郭誦,宣讀詔旨。


    然而郭誦終究沒能追上甄隨,倒是恰好與裴該在聞喜縣內相會,就此自然而然地歸為大司馬指揮。隨即裴該過董池陂,踏入平陽境內,進入絳邑暫歇。


    自然早就遣麾下騎術精湛、體力充沛的涼州騎士,跨腳力強健的雙馬先行,趕上甄隨所部,下達指令。按照薛寧的建議,裴該命甄隨先在崇山西麓設營——也就是當日劉曜欲圖設伏以阻劉粲之處——以備一旦遇襲,可以退而據守——然後再謹慎地殺向平陽,並且隨時將探馬撒出十裏以外,以覘胡軍動靜。


    終究這是外線作戰,地理、人和都對我不利,豈可不一慎而再慎啊?


    甄隨走得確實很快,這邊裴該才入絳邑,他就已經過了崇山了,前距平陽城不到三十裏地。正行間突然接到指令,知道裴該親自率軍來援,不禁大喜,繼而探聽到所部才止兩千騎兵,又不禁搖頭,說:“可惜,少了一些。”


    他的性情,說不上隻進不退,但也基本上聞鼓則喜,聞金則怒,既已過了崇山,哪有返身折迴的道理啊?然而裴該的軍令不可違抗,況且所言有理,於是便命姚弋仲率一千軍,南返崇山西麓設壘,恭迎大都督抵達。


    甄隨關照姚弋仲說:“汝迎得大都督,便可暫駐崇山,使騎兵四出,以覘胡勢,千萬勸阻大都督,勿要輕動。則若我前進遇挫,大都督不致有損;我若見平陽可攻,自會遣人來稟報大都督,那時再揮師來援,也不為遲。”


    隨即於野外休歇一晚,翌日渡過汾西,直抵平陽城下。


    胡馬報入城中,劉曜不禁大驚失色,連道:“這蠻子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


    數日之前,劉曜擁戴劉恆登基,隨即整頓兵馬、點集青壯,嚴守城池,以待劉粲之來攻。他同時還遣使北上,去請石虎率軍南下相助,明詔認可了石勒的趙王之爵,並且晉升石虎為上黨郡公。


    誰想到兩日後便有報來,說劉粲已於野外登基,並遣王騰率軍,奪占了平陽東南方的襄陵縣。劉曜不禁皺眉,問左右道:“我當日急離襄陵,於其府庫未及清點,不知尚有多少存糧啊?倘若劉粲糧足,便不易抵禦了。”急忙搜檢尚書省內公文,得知襄陵縣庫紙麵上的存糧也不過三四千斛而已,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然而隨即又有急報,說靳氏兄弟謀亂,劉粲已為所弑!


    劉曜大喜過望,不禁望天而禱,說:“劉士光篤信靳氏,今反為靳氏所害,此非天意耶?!”下令搜檢平陽城中,將與靳準沾親帶故的二十來家滿門抄斬——雖說劉粲是僭主,是敵人,那也不是靳準弑殺他的理由,且靳準殺劉粲後並未北歸平陽,則其罪自無可赦。


    劉粲既死,相信其軍必潰,王騰在襄陵也不足憂,滿天烏雲,一朝盡散。在丞相劉景的提醒下,劉曜急忙再次遣使北上,去阻攔石虎軍——大局定矣,將軍不必輕動,但遣使來謁新君可也。


    又隔一日,唿延實護送著劉聰靈柩,來到了平陽城下。


    唿延實本為劉曜舊將,昔日劉曜兵敗大荔城下,因為不及救援從弟唿延瑜,導致唿延實心生怨恨,直接率部東渡,逃歸平陽去了,遂為劉粲所用。正是基於此因,唿延實不敢輕入平陽,而先派人入城向劉曜謝罪。


    劉曜勃然大怒道:“豎子尚有麵目來見我麽?!”


    參軍台產等人急忙勸說:“先帝靈柩,終在唿延實手中,若不允其入城,恐再颺去,於明公聲名有損……”雖說劉曜跟劉聰一度刀兵相見,終究他沒能逼得劉聰即時退位,要等劉聰死後,方才擁立其子劉恆,則劉聰仍為“先皇帝”啊,梓宮既歸,豈可不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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