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一聽裴碩直接道出自家姓名,就知道事情不妙,趕緊“撲通”一聲跪下了,隨即連連磕頭,哀告饒命。


    裴碩掙紮著道:“我等無罪,且是晉民,將軍豈可妄殺?”


    甄隨冷笑一聲:“汝等是晉民?”一指薛濤:“彼早受胡賊之官,且曾襲我渡口,攻打夏陽,分明是我晉之叛逆、逆胡的將軍!”


    裴碩急忙分辯道:“將軍,薛濤實為胡人所挾,不得已為其向導,彼實深懷歸晉之心久矣,還望將軍明察。且老夫雖為胡人所拘,不曾受胡職祿,方才趁亂逃歸,又有何罪,要入我檻車哪?”


    甄隨擺手道:“既為胡賊做向導,我哪管是真心是被挾,皆當死罪!至於汝這老匹夫,若非姓裴,老爺我今日也一並砍了,幸虧汝姓得好,乃當押去長安,候大都督發落。”趕緊動手,別那麽多廢話。


    裴碩眼瞧著晉兵明晃晃的刀子已經比在薛濤脖子上了,不禁大叫道:“刀下留人!明告將軍,彼亦裴氏之婿也,將軍不可擅殺!”隨即腦海中精光一閃,趕緊又說:“將軍駐軍在此,得無欲攻聞喜乎?若釋老朽入城,不必至夜,必可為將軍打開城門!”


    甄隨聞言,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尚在猶豫,旁邊兒姚弋仲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既是裴氏之婿,確乎不宜擅殺,還當稟報大都督裁處。至於裴碩,聞彼實掌裴氏族政,則其於聞喜縣中,必有勢力,若真能打開城門,可省我等多少氣力。我當趁著胡亂,急向臨汾、絳邑,無謂在聞喜城下多作耽擱啊。”


    甄隨點一點頭,便道:“如此,暫允老匹夫之請,這便入城去叫彼等投降。倘若入夜之時,城門不開,老爺便先殺薛濤,再攻入城中,雞犬不留!”


    裴碩朝甄隨深深一揖,隨即轉過身,顫顫巍巍地就往縣城方向走。甄隨看他這步伐,估計直到天黑,都未必能夠抵達城下……而且說不定中途就直接倒下去,掛了。於是便命將馬車歸還,找一名當地向導為裴碩駕車,直奔聞喜縣城。


    裴碩果然在縣中頗有威望,加上縣城裏也有不少裴姓子弟,或者依附農戶,見是老族長歸來,趕緊縋下竹筐,接他上城。隨即裴碩便求見守將,並且當著眾多軍兵之麵,把劉聰、劉粲皆死的消息一說,城中一片嘩然,於是不到天黑,守將便主動打開城門,捧著印綬到甄隨軍前請降。


    甄隨進城之後,即命將裴碩、薛濤都暫時拘押起來,以待日後發落。他暫時沒心情和精神頭管那麽多,正如姚弋仲所言,他得趕緊去攻打臨汾和絳邑,並且嚐試著繼續北進,長驅直入而向平陽。


    大軍在城內休歇一夜,翌日再登征程,過董池陂而臨澮水——絳邑就在澮水北岸。


    哨探擄得澮南的民眾,押著來見甄隨,百姓們都說,臨汾、絳邑的官吏、守兵,皆於前日奔散,不過今天一大早,貌似又有一支胡軍進了城,緊閉四門——那自然就是喬泰所部了。


    甄隨不禁深感遺憾——我要早一天來,直接就能拿下兩座空城了,豈不省心?急忙揮師渡澮,還巧加布置,以防胡軍半渡而擊,誰想一直進抵城下,都沒有遭遇到絲毫的抵抗。


    關鍵是喬泰也沒料到晉軍會來得這麽快,他才剛入臨汾不久,遣部將來守絳邑。此刻絳邑城內,兵不滿千,而且就連居民都跑散了大半,想逼迫青壯助守,都揪不出幾個人來……那胡將還有什麽膽量,敢出城來逆晉師啊?


    甄隨到了城下一瞧,守兵寥寥無幾,而且明顯的精神萎靡、旗幟不整。他雖然並不擅長攻城,終究見識日增,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不必要浪費時間,玩兒什麽花樣。即命姚弋仲挑選精銳,蟻附而登,果然一舉攻克了絳邑。


    捉住胡將,打聽清楚了臨汾城內情況,甄隨便與姚弋仲商議,說:“喬泰也是胡中宿將,雖然兵微將寡,倘若得知我來,謹守不戰,恐怕臨汾不如絳邑這般好打。既然如此,不如我親將一軍,趁夜疾行,直向臨汾,或可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臨汾、絳邑兩城之間,也不過四十裏路,中隔汾水。甄隨說是趁夜疾行,其實午後申時啟程,未至半夜,即抵臨汾城下。


    這個時候,喬泰連日疲累,正在酣睡。臨睡前就聽說晉人已至澮水南岸了,他估計著絳邑守不住,故而最早明日午後,晉軍便會來攻臨汾,於是安排士卒好生歇息,以待來日苦戰。可是沒想到甄隨大半夜的就到了,直接派遣擅長攀爬的銳卒以鉤索援城而上,瞬間便殺散了守軍,打開城門。


    喬泰從夢中驚醒,連外衣都來不及穿,赤腳提刀,出門來看,隨即便被晉兵團團圍住。他又驚又怒,氣得目眥盡裂,手挺長刀奮戰不休,其勢有若瘋虎一般,數百晉軍,竟然難以近身。甄隨接到稟報,策馬來看,見狀即命士卒後退——“這一個光膀子胡賊,困什麽鬥的……如野豬入陷阱,垂死掙紮之時,其力最大,其狀最兇,上去白白送死——可喚弓手來,射他幾箭,他便老實了。”


    說是射他幾箭,其實百箭齊發,喬泰身無片甲,手中隻有一刀,如何遮護得住?尤其城內搏殺,距離既近,方便取準,箭簇力道還足,當即一聲慘唿,便被射得如同豪豬一般,仰天而倒。


    晉兵衝上去砍下首級,獻與甄隨。甄隨命喚被俘的胡兵前來辨認——“看是喬泰不是?”


    喬泰待下素來寬厚,其卒多肯為其效死——當然啦,逢此大亂之際,兩代皇帝先後辭世,四萬兵馬瞬間崩散,軍心既喪,直接放棄抵抗,跪地求降的也不在少數——見了主將首級,無不放聲大哭。甄隨說是了,確實是偽左車騎將軍喬泰,即命將首級用石灰抹了,裝入匣中,以備向長安請功。


    他身上帶著一支炭條,即取出來,左手大把握持,往右臂赭紅色軍銜臂章上重重地劃了一道——其上本已有四條橫杠,以分別標識劉粲、靳準、靳康和靳明,如今再加上標示喬泰的一條,那就是五道杠了。


    甄隨就火光下擰過右臂來,瞥一眼臂章上的五道杠,不禁懊惱——我就應該豎著劃,不應該橫著劃,倘若再殺一員胡軍大將,估計第六道就沒地方標啦……


    ——————————


    裴該離開華陰之後,即從潼關以北渡河——就是後世的風陵渡——隨即經河北縣,過鹽池、繞吳山,三百餘裏地,又是兩天兩夜即至安邑。李容出城相迎——他也是才到的安邑,因為安邑是河東郡治,故而匆匆移鎮至此——稟報說甄將軍已然北上聞喜了,於是裴該便又急趨聞喜。


    等他進入聞喜縣城之時,又得稟報,說甄隨已然奪占了臨汾和絳邑。裴該心說這蠻子速度倒快,我緊追慢趕,還是落後一步——由此可見,平陽以南,估計很難遭遇到胡軍的有力抵抗了,不管是與劉曜決戰,還是跟石虎放對,戰場都將會布設於平陽城下、平野之中。


    實話說裴該這一輩子,還從沒有如此著急地跑過路,幾乎一路不歇地打馬揚鞭,饒是他近年來每日不放鬆地鍛煉筋骨,仍舊覺得腿腳發麻,進入聞喜縣城之時,就是被裴熊從馬背上給攙扶下來的。


    再看身後那兩千騎兵,七成都是涼州人,還有少數降胡,這些家夥也如裴熊一般,依舊精神旺盛,能夠縱躍下馬;剩下的雖亦是中州或關中健兒,比起同僚來就要差得多啦,或者麵泛潮紅,或者臉色青灰,很明顯的氣息不勻,並且甫一下馬,便反複跺腳,或者躬腰以拍打大腿內側,疏散骨血。


    唯一中原出身,騎術亦頗精湛,不在“涼州大馬”之下的,大概就隻有薛寧了——薛寧的從屬,乃至於大將郭默,也多半都在打晃。


    當然啦,精神頭最糟糕的,還得算是書記郭璞,郭景純這輩子就沒遭過這麽大的罪,可既在裴該身邊,便也隻能咬緊牙關,硬撐著不倒。裴該是被攙扶下馬的,郭璞則是直接被拖下馬背的,而且根本就站不住。


    故此裴該入城之後,便下令暫歇半日、一宿,再繼續啟程——否則說不定郭景純會給活活跑死。


    其於縣署歇息之時,留守軍將前來稟報,說甄將軍前日曾在城外拿獲了裴碩和薛濤,下令暫拘,以待將來檻送長安,由大都督處置。裴該還有點兒奇怪,就問:“裴碩還則罷了,既擒薛濤,以甄某之性情,如何不即時殺了,要留於我發落?”


    軍將稟報說:“一則裴碩所言,薛濤亦為裴氏之婿;二來裴碩自請叫開聞喜城門,以此懇求暫緩薛濤之死……”


    裴該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他與李容的對談。因為急著趕路,所以其於安邑城中,不過停頓了片刻而已,李容簡明扼要地將郡內情勢匯報了一番,待提及汾陰薛氏,便道:“薛寧實為可用之才,明公當助其成為薛氏之長。然而,薛氏本強,因武力而雄長一郡,倘若薛寧上受明公器重,下得父老擁戴,則恐將來難製啊……”


    李容奉命守牧河東,主要一個任務就是尋機削弱郡內大族,那麽裴氏他不敢管,薛家就是最難啃,但也必須著重去啃的一根硬骨頭了,因此建議道:“倘若明公能於陣上擒獲薛濤,千萬勿殺,請交於末吏,以為挾製。”


    故而裴該聽說聞喜城內拘押著薛濤,當即下令,說你們趕緊將此人押往安邑去,交與李府君發落——且最好別讓他跟薛寧照麵。隨即命把裴碩押將上來,我要好好問問這老頭兒,既知我在長安,為何不肯遣人來聯絡哪?


    裴碩被押至縣署,推搡而入內室,定睛一瞧,上坐一人,相貌隱約便似裴頠——他自然是見過裴頠的,但沒見過裴嵩、裴該兄弟——而且方才軍士也說了,是大都督要見你,則如今晉之大都督,自然便是大司馬、錄尚書事,行台關中的裴該了。於是老頭兒便立定了,叉著手,上下打量裴該,越瞧就越是皺眉頭。


    隻見這位名聞遐邇的裴大司馬,竟然身穿胡服,而且不戴冠,隻以巾幘裹頭。他坐在榻上,斜靠著憑幾,正在閉目養神,雙腿垂在榻下,褲管卷得老高,兩隻光腳探在一個銅盆裏,還時不時地相互交叉,搓上兩搓……


    裴碩心說這是什麽意思?故意以此倨傲之態來羞辱我麽?須知汝非漢高祖,我也不是酈食其!


    其實裴碩冤枉裴該了,他還真不是故意擺架子給誰瞧。所謂身著胡服,其實是戎服,短衣皮褲,窄袖圓領,方便騎馬——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中原王朝的戎服,即多以胡服為模板製成;不戴冠而裹幘,那是方便逢有急事,可以立刻著盔;閉目養神,純粹是長途行進後精神倦怠;而且裴該不是在洗腳,而是在用熱水泡腳,以舒緩肌肉緊張的雙腿。


    不過這姿勢確實不怎麽合乎禮儀,倘若正常見客,是斷然不能如此穿著打扮,且還泡腳假寐的。問題裴該就沒把裴碩當自家長輩,而是階下之囚,那我又何必肅儀以待呢?再者說了,我忙得很,得趕緊歇過了,好繼續登程,哪有空閑時間換身衣服,專為見你啊。


    裴碩深感慍怒,因而端立不跪。晉兵從後推搡,說:“老兒好無禮,既見大都督,如何不拜?”裴碩硬挺著踉蹌一下,仍不肯跪,卻冷冷地道:“彼非人君,豈有祖父見孫兒要先行禮的道理啊?!”


    裴該泡腳泡得舒適,遍體通泰,幾乎就要睡著了,聞得話語之聲,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來,隨即將腰一挺,同樣上下打量裴碩。裴碩與之傲然相對,一臉不屈之色,裴該見狀,反倒笑了起來,先擺擺手,示意兵卒退下,然後才說:“凡背晉之徒,我都不當其為親,則此處隻有晉臣與罪民,哪有什麽祖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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