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曜惱恨唿延實,本待不納,卻為群臣所阻,丞相劉景也說:“劉粲既死,再無人與今上及雍王相抗衡了。此際正當普赦從逆,收拾人心,則唿延實既然來歸,非但不可拒之城外,反應酬其護送先帝梓宮的功勞。雍王切勿因前事小忿,而失舊臣之心哪。”


    劉曜也不愚蠢,隻是一時憤恨罷了,聞言乃恭受其教,於是護衛著劉恆,親與百官出城,去恭迎劉聰靈柩。並且拉著唿延實的手,好言撫慰,許以重賞,隨即命他寫信去招降王騰。


    即將劉聰棺木迎入城中,不急下葬——按照禮法,起碼要停靈七日,舉辦盛大的葬禮,群臣憑吊,然後才能入土,而劉聰之死,尚不足七日,且未舉行喪事。再者說了,劉聰雖然早早地便開始營建自己的陵寢,偏偏近年來國內物資匱乏,最近一段時間又戰亂頻發,工程早就已經徹底停頓了……


    隻得在城中尋覓上好棺槨,重新裝飾,先把劉聰的遺體從那口臨時打造的薄棺裏移出來。正當暑季,此前安置又很潦草,導致劈開薄棺的時候,一股臭氣直湧出來——估計已然開始腐爛了……隻好又取大批香料來,填入棺中,以拖延時間。


    可是靈堂還沒立起來呢,就從臨汾傳來急報,說甄隨率領晉軍已然奪占了聞喜縣,似有急襲平陽之意——這消息自然是喬泰那晚睡下之前發出的,然後他睡至半夜,即為晉兵所圍……


    一連數日,各種消息不斷傳來,一會兒好,一會兒壞,胡漢君臣的神經都快給崩斷了,沒有當場便瘋,已屬僥幸。劉曜乃上奏劉恆,說陛下您別擔心,晉人遠來,其數必不甚多,我今收攏劉粲敗軍,尚有五六萬眾可用,憑堅而守,相信平陽城防牢固,晉人必然铩羽而歸。


    但是退下來與親信們商議,大家夥兒卻都說,甄隨近在河東,故此其來甚速,但若不能將之挫敗於城下,就恐其後洛陽、長安大遣軍來合,到時候平陽就未必好守啦。


    隻是甄隨惡名素著,目前又未能打探清楚他麾下究竟有多少兵將,是否真能一戰而挫敗之,真是誰都不敢打保票啊。


    無奈之下,隻得第三次派員北上,再去向石虎請求援兵。


    ——————————


    再說石虎在晉陽,首先接到王修的急報,說劉曜謀逆,正與天子在平陽城內大戰,目前勝負不明。石虎不禁撇嘴,說:“這般君臣,自尋死路,趙王因何還要恭奉之啊?”


    他覺得有機可乘,就打算親自領兵南下,去摻和平陽之亂。參軍徐光開口問道:“將軍此去,不知是相助天子,還是相助雍王哪?”


    石虎聞言,不禁微微一愕,反問道:“先生此言,究竟是何意啊?”


    徐光乃道:“既雲雍王謀叛,則將軍為皇漢之臣,自當發兵以助天子,討伐雍王,斷無援救雍王之理。然而雍王若敗,天子仍為天子,平陽仍屬劉姓,於將軍不過晉爵加賞而已,有何實利啊?且既無朝命相召,也實不宜輕離防地。


    “何如暫作壁上觀,由得二劉相爭。倘若天子勝,雍王喪敗,則皇太子必歸,彼與趙王實有嫌隙,乃可趁機說趙王自立矣。而若雍王勝,豈肯再戴天子?必生篡逆之心,將軍便可大張討逆勤王之旗,南下奪取平陽。且若平陽城內皇帝,不是今上,趙王尚有何理由,仍舊俯首於雍王或其所立傀儡之前哪?”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是煽動石勒稱帝的大好機會,您可千萬別把機會給糟蹋了呀。


    石虎聞言,連連點頭,說:“先生所言是也,是我操切了。然而,倘若平陽城中有詔來,命我往救,又當如何?”


    徐光笑道:“且看是誰人下詔,誠意如何(這其實是說‘價碼如何’),再作區處不遲。”


    然後隔了沒兩天,劉虎率部來投,通報了劉聰駕崩的消息。徐光乃對石虎說:“可矣,將軍可急發兵南下。”石虎猶疑道:“天子雖崩,劉粲尚在,難道我要與劉粲合兵,攻伐劉曜不成麽?寧負罵名,我亦終不肯與劉粲為伍!”


    徐光搖頭道:“皇太子安能成事啊,唯雍王才是大敵,且占據平陽,若不急滅,必生後患。將軍若能先入平陽,到時候皇太子安敢歸城?予求予取,都在將軍。”


    石虎說好,便即召集眾將,計點兵馬物資。


    確如裴嶷所料,目前石虎還真拿不出太多兵馬來,主要原因就是太原的晉人多數懷念劉琨——雖說劉琨在時,他們拖拖拉拉的,未必肯於應命——而敵視羯軍;尤其石虎所經城邑,多數放開了大殺大掠,百姓乃多逃躥鄉間,拒塢而守。石虎分遣諸將,四處攻奪塢堡,劫擄民眾、物資,此外還須防範拓跋鮮卑南下,真正能夠用之於外的機動兵力,實在不足。


    此前受劉粲之邀,南下護守采桑津,他就僅僅出動一萬餘眾而已,時隔數月,兵馬日盛,糧草卻反倒更加局促了,所以最終僅僅挑選了一萬五千精兵,打算再到中陽去匯合晁讚所部,合並成兩萬人。


    不過對於本軍的戰鬥力,石虎還是很有信心的,自恃隻要劉曜、劉粲不肯合兵抵敵,單獨哪一家,四五萬大軍都不在話下,我可輕易挫敗之。


    但他沒想到,一應出兵的準備工作還沒搞完,就有天使自平陽而來,通報劉恆登基之事,並且封賞石虎,要他南下以援劉曜而敵劉粲。石虎乃問徐光:“劉曜先遣人來,當如何處啊?”徐光笑道:“彼近而皇太子遠,自然其使先至,不為怪也。相信皇太子之使,不日亦當抵達。將軍可佯應之,或可輕鬆誆開平陽城,一舉而擒雍王。”


    果然,石虎點兵出城,未及一宿,就接到了劉粲的來使,通報說劉粲已然踐祚了,下詔各地兵馬勤王,討伐叛逆劉曜、劉恆。石虎欣然應命,然後再行一日,又再接到劉曜方麵的使者,說劉粲已然掛啦,上黨郡公您可以不必南下了,還請返迴晉陽去吧。


    石虎勃然大怒道:“方命出師,卻又阻我,是何道理啊?朝令夕改,朝廷威儀何存?我今便率這兩萬眾,親往平陽去覲見新君,並奔先帝之喪,孰雲不可?!”


    根本不加理踩,即入中陽,與晁讚會合。


    正在跟部屬商議,咱們是打正討逆的旗號去攻伐平陽呢,還是繼續假奉劉恆,借機誆開平陽城門為好啊?徐光道:“劉粲既死,外無大敵,則將軍率精兵南下,雍王又豈肯開城而納?不如暫駐軍於中陽,急遣使請趙王正位,便可名正言順地攻伐之了。”


    石虎搖頭道:“阿叔遠在襄國,使命往來,不知需要多少時日。我固不信劉曜於數月間即可收攏人心,足以敵我,但恐晉人見在河東,倘若趁虛而入,平陽反落晉人手中,那便懊悔無及了。還是先佯奉命,繼續南下,待至平陽城下再觀劉曜動向,以決進退。”


    稍稍休歇兩日,便即離開中陽,繼續向南,然後就接到了劉曜的第三撥來使……


    石虎先是笑:“劉曜舉措失常,亡無日矣。”隨即皺眉道:“晉人來得倒快。常聞甄隨為晉國第一勇將,惜乎未能相遇,我今即於平陽城下,大挫其銳,倘能生擒或斬殺甄隨,則晉人膽喪,天下可盡歸阿叔所有!”


    可是他終究沒有甄隨跑得快,這邊羯軍尚未離開西河郡界,那邊甄隨已抵平陽城下。甄隨也鬼,知道自己帶的兵不多,乃故意多張旌幟,並且挑選出最精銳的兵馬來列在第一排,親自躍馬挺矛,來看城防狀況。


    胡人分明已有準備,城門緊閉,將士多上城護守,僅僅正當晉軍的南城,瞧上去就不下三千之眾。


    甄隨暗叫一聲苦——這城可不容易攻啊。


    不禁暗恨靳準,心說你叛的什麽亂,弑的什麽主啊?若使劉粲和劉曜先打個兩敗俱傷,甚至於把平陽城壁敲得千瘡百孔,那時老爺再來取此城與二劉的人頭,何其便當——大都督就曾經跟我們說起過一個故事,一鳥一蚌相爭,結果被個躲藏在側的漁夫給撿了便宜,全逮迴家燉湯了。


    那哥兒仨我真是殺得一點兒都不冤!


    他還在這裏鬱悶,城上胡人卻隻有更感驚駭恐懼,急報劉曜,說晉人來了,其勢不下萬數。劉嶽請令,出城與戰,卻被台產、羊彝等人給死死攔住,說如今城內人心未定,軍士疲憊,實在隻宜堅守,不宜對陣哪。


    其實羊彝基本上已經被嚇破了膽,即在劉曜麵前連連搓手,說:“甄隨已至,而上黨公未到,這可如何是好啊?”劉嶽冷笑道:“即便石虎將兵來,是與晉人對戰,還是趁機襲奪平陽,恐怕也還在未知之數。”


    台產說了,咱們如今欠缺的就是穩定局勢、徐徐積聚的時間,隻要給咱們幾個月的時間,以平陽郡的富庶、人口繁密——此前胡人便多次從河南、河內等地擄掠晉人,以充實平陽腹心——大可重整旗鼓,如今則……


    “還當謀劃良策,先退晉人,再禦羯軍。”


    劉曜說我也希望如此啊,但計從何出呢?


    羊彝大著膽子建議道:“曩昔勾踐有會稽之恥,漢高有平城之敗,則含羞忍辱,未必不是英雄,臥薪嚐膽,終有重振的一日……”


    劉嶽說你這都是廢話,以咱們如今的狀況,又能夠拿出什麽條件來換取甄隨退兵呢?難道說把平陽周邊幾個縣,比方說襄陵、楊縣、北屈等割讓給他?那不是更增其勢,而且晉人旦夕可至平陽城下嗎?


    羊彝試探著說:“何妨暫時向晉稱臣,以退晉師……”


    劉景一直跟旁邊兒撚著胡須不說話——因為他也沒啥好主意——聞言大怒道:“容叔住口!若想對晉稱臣,除非自降為王爵,不但等同於拋棄了光文皇帝與先帝之偉業,抑且既去帝號,再難勒束石氏叔侄,豈非自蹈死地麽?世間又豈有二帝相君臣之理啊?!”


    倘若裴該在此,聞聽此言,一定會撇嘴吧——胡奴也未免太死板了,誰說皇帝不能向人稱臣?殊不知後世有個姓石的,那才叫創意無限……


    正在計議不決,城上又來報,說那甄隨於城壁前高聲叫罵,笑我皇漢無人,說要麽出城與戰,要麽開門投降,這數萬之眾閉城而不敢出,難道是……


    “甄隨如何言講,汝且老實複述,不必諱飾。”


    “甄隨道:難道是城中男子全都死光了,隻剩下一群婦人了不成麽?婦人正好,老爺體格甚佳,可先送幾名劉聰的妃子出來,睡給汝等看……”


    劉曜不禁冷笑道:“這蠻子徒逞口舌之利,必是不敢攻城。”


    ——甄隨說錯話了,他提什麽劉聰的妃子啊,倘若提劉曜的老娘、媳婦兒,估計罵戰效果要好得多。


    台產道:“甄隨見我城高堞密,防備森嚴,本便不敢輕率來攻。但恐他隻是前軍,晉人增援將陸續抵達,尤其若等裴該自長安,或祖逖自洛陽來,則平陽城斷然難守!”


    劉曜百般籌謀無策,最終隻得遣快馬前往襄陵,要右車騎將軍王騰速速將兵來援。


    王騰自然早就已經收到了唿延實的書信,知道劉粲已死,不禁放聲大哭。但他終究不象喬泰,未懷死誌,隻得上奏表態,願意尊奉新君劉恆。等接到劉曜的指令,王騰不敢怠慢,急忙點集城中兵馬,約三千之數,匆匆渡汾來援平陽。


    甄隨如裴該所言,把探馬撒出去很遠,因而早便得報,當即轉向汾水岸邊,以堵截王騰。劉嶽趁機開城殺出,與王騰前後夾擊,甄隨見不能敵,被迫且戰且退。王騰渡過汾水後,率軍急追,卻被甄隨殺了一個迴馬槍,即於陣前刺傷王騰,其軍大潰。劉嶽見狀,急忙來救,保護著王騰逃迴了平陽城中。


    這一場仗,廝殺了大概半天時間,胡軍投入戰場的超過萬人,乃是晉軍的兩倍,但最終仍舊狼狽而歸。王騰、劉嶽稟報劉曜,說由今日之戰可以看出幾點問題:一,晉軍實不足萬;二,甄隨非但悍勇,且其進退趨避,將兵亦頗有章法。


    但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兩倍的兵馬與晉人野戰,竟然占不到絲毫便宜,最終計點傷亡數字,可能比晉人還要多得多……王騰乃道:“晉寇挾勝而來,其氣甚銳,其勢不可當,便我軍極盛時,也不過將將拮抗而已。而今屢經喪敗,又逢天子、皇……先帝駕崩、劉粲授首之時,軍心動搖,士氣靡沮,哪怕全師而出,恐怕都不是甄隨的對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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