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遐遊子遠銜命而西,抵達冀城的時候,欣慰地看到戎亂並未過熾,基本上還維持著此前向長安通報時候的局麵。他入城與裴粹相見,便即宣讀行台製書,接任秦州刺史,改任裴粹為雍州刺史。


    裴公演心裏很不舒服,固然此等事並不出其意料之外,但此前總難免還抱有一定幻想:戎亂既不甚烈,我又就任時間不長,文約應當能夠容我自行收拾吧。因而接詔之後,頗感煩悶,便即表態道:“我既不德,有負朝廷之托,遂致隴上氐羌為亂,哪裏還有麵目轉任別州啊?不如就此乞骸骨,覓地歸隱的為好。”


    遊遐露出公式性的笑容,安慰他說:“裴公何必頹唐?前司馬保在冀城,顢頇無德,刑政不修,一州人心,泰半悖離;而國家初複秦州不久,裴公履任,不過匆匆數月,則此番戎亂,乃司馬保所遺留,必非裴公之過也。”隨即命人取來一封書信,雙手遞給裴粹:“此長安裴司馬命我交於裴公,公先閱過,再作打算不遲。”


    裴嶷早就料到了裴粹受命後,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因而在書信中反複勸解,說此次戎亂,兄長你固然有責任,但還不至於褫奪刺史之職;隻是大敵當前,對於秦州要鎮之以靜,倡亂者當殺,附逆者或可暫緩處置,為此才特派通曉戎情的遊遐前來接任。弟以為兄之大才,實當守牧一州,因而上奏大司馬,虛位以待——大司馬若不信兄,也不會讓你轉任雍州刺史啦。


    最後寫道:“匆匆數言,辭難達意,還望兄急歸長安,使弟更為兄譬解。兄之子、侄雖然見任行台,終是後輩,難免疏失,則我輩豈可不相提攜,以光我聞喜家門呢?”


    裴粹見其意甚誠,這才暫寢了告退之心——我怎麽著也得去長安跟文冀見上一麵,談上一迴,然後再作打算,才不會被後輩恥笑隻念個人榮辱,而不顧家族之業啊。於是即與遊遐辦交接,最後更將一片文牘遞與遊遐,遊子遠接過來一瞧,隻見上麵開列了一大串的人名,基本上都是天水、略陽兩郡的顯姓,什麽姓薑的姓楊的姓狄的姓段的……


    裴粹對他說:“此皆倡亂之徒也,卿若不來,我平戎之後,當鹹殺之。而卿既接秦州之任,乃皆由卿——然而當知彼輩兇狡,今若不殺,必為後日之患。”


    遊遐躬身受教,把木牘揣入懷中,以示記下了——當然會不會照辦,一概殺戮,得他親自調查和權衡過後再說。


    裴粹隨即束裝上道,直向長安,正巧在裴該東征三日後抵達。裴嶷聞訊,親自出城相迎,把裴粹請進自家宅邸,小輩們如裴詵、裴通等皆來拜見。


    當天晚上,二裴於書房中對座相談,裴嶷再次不厭其煩地勸說裴粹,不過語氣不象書信中那麽綿軟了。既然當麵,有些話就不妨說得更開一些,比如說:秦州之事,確實是你做岔了啊——


    “兄之心意,弟亦裴姓,豈有不知?然而秦州初複,地方不靖,則對於彼輩土豪小人,亦當徐徐圖之,兄之手段,未免操切、狠辣了一些啊。今胡雖孱弱,羯勢正強,文約要麵東對敵,於其後方,自然不喜聞警,則阿兄之施政,實在令他失望……”


    眼瞧著裴粹的臉色逐漸陰沉下去,裴嶷也知道言不可盡,急忙將話鋒一轉,改為勸慰裴粹,說咱們終究是同姓,是一家人嘛,即便裴該對你有啥不滿意,也不會輕易責罰自家叔父,是以才在我的建議下,改任你為雍州刺史,希望在沒有秦州土豪的刺激下,你可以真正展示出自己的才能來。


    “阿兄,而今洛陽、長安,裴姓雖多,皆為小兒輩,年不惑以上者,唯我與兄二人而已。文約固然榮顯,更甚乃父,裴氏群賢,卻不如往昔遠矣。


    “世雲‘八裴方八王’,其實裴過王多矣,如王夷甫輩,空談誤國,豈可目之為傑士啊?惜乎所仕不明,乃陸續隕落……倘若景聲、道期在此,共輔文約,則君與我大可息肩矣。”


    “八裴”和“八王”都不是同一輩人,“八裴“中老輩兒的裴徽、裴楷等自不必論,期望他們能夠活長一點兒,相助裴該,那是笑談——即便是跟裴嶷、裴粹同輩的裴頠,他要是還活著,能有兒子裴該什麽事兒啊?


    但是比裴該長一輩的除其父裴頠外,還有裴遐和裴邈,以及不在“八裴”中,但名聲直逼裴頠的裴邵。裴嶷說隻可惜他們“所仕不明”,沒有遇見好上級,遂至隕落——這個“不明”,就是指的東海武王司馬越。


    想當年司馬越和王衍結盟,王衍乃援引諸裴入越幕府,而把自己的兄弟子侄,大多派去輔佐集團中第三號人物、琅琊王司馬睿——主要是為了方便往江南跑。其中裴遐雖然是王衍的女婿,卻為司馬越世子司馬毗所忌,竟然下毒手謀害了。裴邈裴景聲與裴邵裴道期共參司馬越軍事,卻皆因勞累過度,加上憂心國事,在司馬越出屯項城前後,陸續辭世。


    時至今日,還有人認為,倘若裴景聲或裴道期有一人尚存,必能阻止王衍的逆行,即便不勝,也不會把十萬大軍全都扔在苦縣寧平城中吧。


    在原本的曆史上,東晉建立後,以王導為司空,王茂弘便慨歎說:“裴道期、劉王喬(劉疇)在,吾不得獨登此位。”


    ——當然啦,裴該並不這麽看,事實上對他名義上的老爹裴頠,亦難免腹誹。終究時論品評人物,主要看家世,繼而看風儀,第三看學問,至於是否真能任事,基本上不在考量範圍之內。要不然怎麽就連垃圾王夷甫,都能被哄抬得很高呢?即便王導、王敦,也並非真正定國安邦之才,則與他們齊名的裴頠、裴邈、裴遐,乃至裴邵,又能強到哪兒去啊?


    裴嶷則不同,他對於那幾位同宗兄弟,向來是敬佩的——主要他久在遼東,對兄弟們中年以後的才情、能力、秉性,其實並不怎麽了解——因此才對裴粹說,老裴家咱們這一輩兒的才傑之士,全都死得差不多啦,裴憲還被逼無奈從了羯奴,如今能夠提得起來的,隻有你我二人。即便是濫竽充數吧,倘若我兄弟再不相佐文約,他的事業又怎麽可能穩固,我裴氏又怎麽可能重光哪?


    終究文約還年輕,別看如今貴為朝廷執政,留台關中,這大廈搭建困難,一旦稍有疏失,垮塌起來卻很迅速啊,我等又豈能不常留左右,為他保駕護航呢?


    裴粹聽了這話,心情雖感沉重,但辭官的念頭卻無形中淡了一些。他沉吟少頃,突然問裴嶷:“聽聞宏德叔父見在聞喜,執掌族內之事,未知可能召來用否?”


    裴嶷麵色略略一沉,搖頭道:“勿提宏德,文約恨彼久矣……”


    ——————————


    裴碩裴宏德,既掌聞喜族事,卻刻意不與裴該聯絡,裴該屢次遣人東去,也皆不得其門而入,而且最近聽說,劉粲西犯時,裴碩實在軍中……那他又怎麽可能不疑裴碩有附胡之心,而深恨之呢?


    且說劉粲既然遇刺,四萬胡軍乃瞬時而崩,諸將也皆進退無路,手足無措。武牙將軍李景年即於劉粲殘屍前拔劍自刎,喬泰也想自刎,卻被蕩晉將軍唿延實扯住,勸說道:“天子首級尚未尋獲,屍身也未殯殮,先帝靈柩停在野外,喬公豈可就此撒手不理啊?事既如此,我等不如奉天子靈柩返歸平陽,代王雖然僭號,終究是先帝骨血,即奉其為君,也無不可……”


    喬泰說天子的首級,估計是找不迴來了——“靳氏謀逆,弑君而去,既不北投平陽,必然南向洛陽,晉人深恨天子,必懸其首於篙竿之上……”至於屍體,勞駕你給埋葬了吧,先帝的靈柩,也由你護送迴平陽去吧——


    “我奉先帝梓宮及七璽而出平陽,雍王必然恨我入骨;即便寬宏不論,若問七璽何處,我當如何迴複啊?”我哪兒還有臉迴去見劉恆、劉曜呢?


    唿延實反複解勸,說:“國家如此,我等深受先帝宏恩,自當善輔其孤,或者翌日死於陣上,總好過畏罪而自剄。譬如趙氏孤兒事,李景年已先為公孫杵臼矣,我等又豈能不為程嬰啊?”


    喬泰最終打消了自殺的念頭,但說平陽我是不能迴去的——“君可護送先帝靈柩,返迴平陽,我則南下以守臨汾、絳邑。晉人聞我國亂,必然北犯,則我若能守住兩城,亦可稍減罪愆;若不能守,乃與城池攜亡,不負先帝之恩!”


    於是召集殘兵數千人,先找個風光秀麗的地方,秘密把劉粲給掩埋了,其後兩員胡將便灑淚而別,唿延實護著劉聰靈柩返歸平陽,喬泰則直向臨汾、絳邑而來。


    臨汾、絳邑城內,尚有留守兵馬兩三千人,但此前靳氏經過,匆匆接走了家眷,城內人心就開始不穩,導致流言滿天飛。隨即便有逃兵複歸——因為不少都是劉粲臨時在兩郡征募的兵卒——於是鹹聞劉粲已死的消息,“唿啦”一聲,守軍逃了個精光,就連城中百姓,也紛紛扶老攜幼,出城躲到鄉下去了。


    薛濤、裴碩並未被劉粲裹挾著北上,而是拘押在了絳邑城中。薛濤忽見典守者紛紛逃散,就此打探清楚消息,急忙逃將出來,去尋裴碩。裴碩尚且懵懂,聽了薛濤的解釋,這才肯跟著他一起落跑。


    薛濤本有勇力,即趁亂在城中搶奪到了一乘馬車,以安置裴碩,急出絳邑城,一口氣便逃歸了河東郡內。裴碩在岔路前欲與薛濤告別,薛濤卻道:“先生老矣,若不能護之返鄉,途中若有差池,我豈非為德不終麽?”執意要把裴碩送迴聞喜家中去。


    其實送裴碩是假,借機避禍是真。薛濤也不傻,就當日薛強壁前所見薛寧的態度,所聞其言語,他就知道這個兄弟已然起了異心了,自己離家既久,消息閉塞,實在不清楚薛寧是否已然掌握了全族之政。一旦薛寧大權在握,自己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孤身逃迴,那可能淪落到什麽下場,真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


    因而他打算先逃往裴家去避禍,請裴碩幫忙打探汾陰薛氏族內的情況。倘若薛寧尚未徹底得手,那就讓仍然擁戴自己的薛氏族人到裴家來,接自己迴去;倘若薛寧已掌大權,則可以利用裴家的勢力跟他講講條件——最不濟,把老婆孩子都接過來,我暫且客居裴家,人身安全是能夠得到保證的。


    終究自己娶的是裴氏女啊,我是裴家的女婿,裴家在我兄弟之間,又豈能不傾向於我呢?


    裴碩被拘胡營,物質上尚且能夠得到供給,精神上卻受到很大打擊,導致短短數月之間,須發皆白,就仿佛老了七八歲似的,原本還算精明的頭腦,也逐漸不那麽靈光了,根本看不穿薛濤心中所想。他還挺感念薛濤的護送,途中一直說:不管時局如何動蕩,隻須貴我兩家同心戮力,再艱難的日子都能夠順利度過啊……


    誰想到才剛接近聞喜縣城,便逢晉軍,即將薛濤綁縛起來,簇擁著馬車來見甄隨。


    主要薛濤終究與裴碩不同,他是被劉粲授過討晉將軍之銜,並拜汾陰縣侯的,不但日常供奉比裴老頭兒要高級,還賜甲具——但是輕易不給武器——故而此番逃亡,薛濤就把鎧甲穿上了,途中還搶到了一柄長刀。那麽既然有兵有甲,晉軍撞見,自然認作是非我方的武裝人員,豈可輕易放過啊?


    便即押來稟報甄隨——甄隨正紮營城外,在謀攻聞喜縣城——說懷疑裴碩是從聞喜縣逃出來的胡官,因為分明有員銀甲大將給他駕車……甄隨大喜,說我正欲打探城中情況,不想就有人送上門來——速速押來老爺審問。


    裴、薛二人尚且懵懂,即被搡至甄隨的麵前——其中薛濤是被扒了鎧甲,還上了綁繩,裴碩倒是未受縛,主要瞧著老頭兒風燭殘年,不怕他跑,且晉兵反倒擔心下手略重一些,老頭兒就死了,難以跟甄將軍交待。


    裴碩抬眼觀瞧,乃是晉家旗號——話說這年月區分敵我全看旗號,根本沒有軍服的差別——便即朝甄隨一拱手:“請教將軍如何稱唿?老夫裴碩是也……”一指薛濤:“此乃汾陰薛濤,實非漢吏漢將……”


    甄隨不聽二人之名還則罷了,一聽之下,不禁勃然大怒,即命將薛濤斬首報來,將裴碩押上囚車,送往長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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