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匹磾為怕孔萇殺害其弟叔軍,不敢揮師急攻,雙方就在薊縣城外對峙,偶爾發生些小衝突,死傷不過十數人而已。就這樣來迴提條件,一拖就拖了十好幾天。


    終於,孔萇之計得售,石勒親率數千精銳騎兵,從襄國趕來增援,大纛在陣前一立,便即對段氏發起了迅猛的進攻。段匹磾猝不及防,導致大敗,段文鴦為其殿後,親率三百部曲,發起決死的反突擊,竟然一度殺到了距離石勒不足二十步之處!


    石勒於馬上揚鞭道:“我本欲收服末柸,不想彼為匹磾所逐,逃去無蹤。今見文鴦,勇銳之姿,一如昔日在厭次城下……若能生擒此人,必要說其歸降,則幽州不虞定也!”


    麾下驍將支屈六在馬背上一拱手,說:“既然主公欲得此人,且待末將前去為主公擒來!”拍馬擰槍,直取段文鴦。


    此時段文鴦廝殺將近半日,已是強弩之末,與支屈六較量了幾招,漸覺兩膀酸麻,力氣不支,被迫賣個破綻,撥馬而走。他好不容易才甩脫了支屈六的追擊,進而突破重圍,再左右一望,初始帶來陷陣的三百騎,如今隻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段氏兄弟就此絡繹逃歸徐無,石勒進占了燕國,並將其西部的上穀、廣寧兩郡也徹底割裂,欲待收取,隻是時間問題罷了。但石勒考慮到段氏雖敗,餘力猶強,自己還沒有足夠實力將之徹底吞並,因而采納了從行的張敬的諫言,主動遣使,護送段叔軍到徐無去,以與段匹磾重申前好。


    遂署孔萇為幽州刺史,使定燕國以西各郡縣,石勒自己則又返迴襄國去了。


    臨行之前,孔萇竟然在城門口大禮拜送石勒,並且也不稱唿“明公”、“趙公”,甚至“主公”,一開口就是“至尊”。石勒聽得一頭霧水,就問:“是何稱謂,誰教汝的?”


    “至尊”一詞,本是對天子的形容,但此前很少有作為當麵稱謂的,直到東漢末年,魯肅等人欲孫權踐祚稱尊,就從故紙堆裏翻出這詞兒來獻諛。還是張敬聽說了“主公”之事,就此到處尋找《三國誌》來仔細查閱,發現了這一稱謂,覺得——“這比主公還諂媚啊,而且……用意甚明!”


    張敬暗教孔萇,孔萇這才將出來在石勒麵前顯擺——因為張敬終究是後附之人,不象孔萇是原從“十八騎”,一方重鎮,也隻有孔萇敢這麽當麵試探石勒了。


    石勒一開始沒明白,問張敬,張敬顧左右而言他。直到返迴襄國,詢問張賓,張賓不禁悚然而驚,這才被迫把來源對石勒明言。石勒沉吟良久,突然說:“此前石虎有言,雲雍王秉政之後,將與我趙王之封,而至今不見天使,恐怕隻是謠傳吧……”


    其實這事兒吧,還真不是謠傳,確實劉曜對石虎做過此種承諾,但卻被劉聰硬生生給按下了,堅不肯允。


    劉曜雖然順利進入平陽,主掌國政,但劉聰也貌似重新振作了起來,每隔三日必要臨朝聽政,因此劉曜的權柄,比起昔日之劉粲來,相差難以道裏計。


    固然對於劉曜的一係列施政措施,包括安撫氐羌、拉攏晉人、和睦鮮卑、息兵養馬、賞賜百僚、獎勵耕織等等,劉聰多數準奏,並不加以掣肘。但也有一些奏請,劉聰硬頂著就是不肯答應,比方說封拜石勒為趙王之事。劉聰說了,異姓不王,這是光文皇帝留下來的製度,即便朕也不便破壞哪。


    其實劉聰是怕石勒因此而德於劉曜,到時候二人聯手,自己可能就會被徹底架空,甚至於發生什麽不忍言之事——


    “石世龍固有大功於國,當此晉勢重熾之時,朝廷亦仰仗其於東方奮戰,以側護平陽。但郡公之封,已為極點,若加王號,必至泰阿倒執,於國家為不利,於石世龍而言,恐亦難保其忠悃之心了。”


    於是下詔,任命石勒為大司馬,使都督幽、冀、並三州及河內以東司州軍事,增封巨鹿郡——但是趙公的名號不變。


    天使來到襄國,正趕上石勒自幽州而迴,接詔之後,諸將吏無不喧嚷,都說:“本雲王爵之封,今止加封明公一郡,雍王何其小氣啊!”


    張賓勸解道:“此必非雍王之意,而是天子不允。”轉而對石勒說:“由此可見,天子仍忌雍王,寄望於流散於外的皇太子,誠恐數年之間,平陽又有變亂,明公應當早做準備……”


    大將唿延莫道:“國家都到了這般田地,君臣猶自不合,這般昏主,明公難道還要繼續侍奉他麽?”


    石勒一甩袖子,嗬斥道:“不得妄言!天子向來聖明,我素知也,前此不過因勝而驕,以為天下不足定,才會暫時沉溺於酒色之間。聞如今已振作,三日一視朝,則國家複興可期——我自當謹守臣節,北麵而事!”


    程遐拱手道:“國家危難之時,必須除舊布新,前代之製,豈有不能更改之理啊?晉亦有異姓不王之製,然晉主困守洛陽之時,尚知命拓跋猗盧王於代國,而今國家寄望明公,更過於昔日晉人寄望拓跋,何以不肯相授王爵?雍王明智,故此許諾,天子雖雲聖明,於此事上卻裹足不敢前,如此則國家安能振作啊?


    “且雍王有諾,天子不允,是掣肘雍王執政,並弱其聲望也,雍王在平陽不能自在展布,焉能重安社稷?今國家之大敵,南有晉人,北有鮮卑,猗盧雖死,鬱律尚且雄強,倘若與晉人相唿應,鐵馬旦夕間可至平陽城下!必當羈縻拓跋,始可暫得保安,積聚以敵晉人,而晉已封鬱律代王,皇漢卻仍執著於異姓不王之故製,豈能動鬱律之心哪?


    “凡此種種,明公明敏,本不必臣下明言,唯不敢深思罷了。臣因此而有忠言,明公若不怪罪,才敢進呈。”


    石勒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程遐,問道:“卿有何言,可明白說來——我不怪罪。”


    程子遠長吸了一口氣,就此說道:“臣意,明公何妨自王於東方啊?”不等石勒斥責,他就一口氣說道:“今平陽勢蹙,勢不敢與明公決裂,即便明公自王,朝廷也隻能追認之。如此,舊製可破,雍王乃可以代王之號,試收拓跋,國家或可轉危為安。”


    石勒擺手道:“豈有人臣而自王的道理啊?”


    張敬趁機說道:“明公今已有自王之勢,若不行自王之事,則恐大禍臨身!”在把石勒的目光吸引過來之後,他就說了:“今明公控禦三州,虎踞河上,又方擊敗段氏,威望如日中天。相較之下,平陽困窘,已自然而成主弱臣強之勢。自古以來,安有功淩主上,可得保全首領者乎?!


    “即便明公顧念光文皇帝厚恩,不懼為韓、彭,麾下將吏,誰忍見明公異日自楚而遷淮陰,自淮陰而遷鍾室啊?!”這是拿韓信之事做比喻——“且李左車、蒯通之輩,原為韓信心腹,可致公侯,待韓信見殺,倉惶流躥,雖然得保首級,終究沉淪下僚。群臣鑒此前車,顧慮後轍,誰肯再為明公效死力?!


    “明公但王,不從雲夢之遊,乃無慮韓信之下場,且有列國之封,可傳子孫。今冀、並等州百姓,多不肯向皇漢,心懷故晉,唯明公王於其地,善加安撫,才可真為我之子民。趙公爵號,不過數郡之封,百姓必慮朝廷別遣守牧,施以苛政,或將紛紛逃亡河南,到那時明公內無忠勇之臣,外無歸心之民,即眾百萬,亦或奔散。如此大禍,明公難道毫無先見之慮麽?!”


    他這一大套話,說得石勒一愣一愣的。終究石勒不識字,不讀書,對於故典全靠張賓等人講給他聽,所以張敬所言,他得先在腦袋裏轉幾個圈子,自我翻譯一下,才能徹底明白。於是就趁著石勒愣神兒的機會,文武百官“唿啦”一聲,跪下了一大片,全都懇請他自稱趙王。


    包括從事中郎裴憲、參軍杜嘏、記事張離等,也包括大將胡言莫、逯明、吳豫、支屈六、石生等,全都你一言我一語的,各自補充程遐、張敬所言。前者引經據典,後者直來直去,吵得石勒一個腦袋兩個大……


    石勒被迫把目光移向張賓,問他:“右侯如何說?”


    張賓自然是不讚成石勒僭號稱王的,他覺得如今還不到跟平陽政權徹底決裂的時候。固然程遐說了,胡漢朝就目前局勢來看,必然不敢因此而宣布石勒為叛逆,多半隻能捏著鼻子追認,但……嫌隙就此越來越深,還可能相互配合,唇齒相依麽?然而眼見晉、戎文武,超過半數都跪請石勒稱王,他也不好徹底逆潮流而行,否則怕會成為眾矢之的啊!


    再者說了,石勒本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尚難窺測,倘若自己悖逆了石勒之意,會不會就此失寵啊?


    隻是以張賓的脾氣,再加他一直以來的立場,也不好當即轉蓬,跟這群短視之人一起跪求,因而聽到石勒的詢問,不禁微微苦笑,說:“既是同僚等都欲請明公自王……”


    其實他隻要說四個字——“可從眾議”,便能解決問題,偏偏不肯馬上用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導致開口軟綿綿的,這就給了旁人以可趁之機。程遐、張敬等皆欲推翻張賓久矣,又怎麽能夠容許他順杆兒爬,借著咱們的勢頭再刷一撥聲望呢?因而張敬當即毫不客氣地就打斷了張賓的話,說:


    “右侯所言差矣,非我等懇請明公自王,乃是時勢使然,明公不能不王!右侯固忠誠於平陽,然朝廷已不可恃,明公基業,隻能我等善輔之而自籌謀!”


    張賓辯駁道:“誰說我忠於平陽?”


    程遐同樣不能讓他把話說完,插嘴道:“我等自當忠誠於趙公,然而趙公以今日之勢,當王,或不當王?我等以為當王,且必王,右侯素來為明公倚如股肱,卻因何不以為然呢?”不等張賓再說什麽,便即率領眾人朝石勒拱手:“還望明公順應天心,勉從眾議!”


    於是又再七嘴八舌,完全不給張賓再說話的機會。即便石勒也被迫把目光從張賓身上移開去,環視眾人,有些猶豫地說道:“此事甚大,還當遍詢群議。”


    程遐問道:“明公得無顧慮上黨縣公,及孔、蘷二將軍麽?”


    所謂上黨縣公就是石虎,他和孔萇、蘷安都被寄予方麵重任,鎮守一方,在石勒政權中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程遐問石勒是不是擔心自己在襄國稱王,那幾人若表示反對,君臣之間,必起嫌隙,將來就不方便調動了?


    張敬趁機說道:“孔將軍前別明公,‘至尊’之稱,明公還記得麽?則其心不問可知矣。至於上黨縣公,明公視若己子,虁將軍與明公最親厚,皆欲明公更進一步,使爵位與功名不相參差,必無反對之意。”


    支屈六梗著脖子叫:“主公不要再猶豫了,主公稱王,上合天心,下從群意,蘷將軍豈會阻撓?”


    程遐道:“形格勢禁,不得不然,即便一二人尚主異見,明公亦當從於眾也。”這“一二人”雲雲,自然是劍指張賓了。


    石勒無奈之下,隻得一拍幾案:“卿等勿再多言,此事甚大,且容我細思!”一轉身,返迴內室去了。


    張賓等人紛紛在外麵求謁,石勒全都不見。一直等到當日晚間,才先召張賓入內商議。張賓把當前形勢向石勒詳細分析了一番,說這個時候實在不宜僭稱王號,但隨即話鋒一轉,說:“然而百僚同請,倘若明公不允,反失彼等之心。為今之計,兩害相權取其輕,明公還當允諾為是啊。”


    完了石勒又召程遐,程子遠先跟張敬商量過了,進來後不提稱王之事,卻問:“明公可知荀文若之死乎?”石勒聞言一愣,說荀文若不是荀彧麽?聽說他是曹操的心腹,可比擬興漢之蕭丞相,那他又是怎麽死的呢?


    程遐笑笑:“荀文若實為魏武所殺。”隨即就說當日董昭等人請朝廷加曹操九錫,荀彧堅決反對,結果曹操一怒之下,便賜“空器”於荀彧,迫其自殺。然後道明用意:“臣知右侯不欲明公稱王也,其意或與荀文若相同,但請明公念其勞苦功高,斷不可如魏武般生疑忌之心,遂使右侯被難……”


    假裝幫張賓向石勒求取原諒,要石勒不可過分怪罪張賓,其實是故意拿張賓跟荀彧類比,暗示荀文若心向炎漢,這張孟孫麽,他是仍舊忠於平陽政權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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