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大司馬府中,裴該正在書齋裏雙手按著桌案,仔細研讀一份才剛從洛陽送過來的文書。


    這座大司馬府原本屬於索綝,其規模宏大、結構複雜,僅次於小城內的宮室,而用料考究、技工精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裴該就想不明白了,正當朝廷播遷之際,人、物兩缺之時,索巨秀是怎麽造出這麽一座大宅子來的?即便說是在原有的某棟或某些建築基礎上臨時修繕的吧,一眼望去,很多部件都還半新,絕非陳年舊物啊。


    索綝有這個精神頭,用在國家大事上不好麽?有這些人力物力,用來鞏固長安城防不好麽?


    他自入朝秉政以來,原本居於別處,後來朝廷東歸洛陽,長安城內瞬間就變得空曠起來,裴嶷等乃建議,大司馬留台關中,不可不居廣室以增威儀,裴該這才遷來的此處。


    但他真是從來都沒住過這麽大的房子——不算這具軀殼前二十年的經曆——前世身處某二線城市,地價、房價都不甚高,還有父母留下不菲遺產的前提下,住家也不過才六十多平而已。而這座新的大司馬府,大致估算一下,占地麵積起碼超過了六千平——一百倍!而且內外居室近兩百間,還附有一座小小的花園……


    裴該在徐州,不過七八名仆役罷了,即便加上荀氏陪嫁過來的,也不超過三十人。自入長安秉政,又多秘書、警衛二十餘名,一家子不足百人,這六七千平的豪宅,可該怎麽住啊?


    幹脆,將前院置為辦公場所,還分了二十多間屋子給暫時無家的幕府從吏當集體宿舍;裴該一家則隻住後院,內外八十餘室。


    其實在裴該想來,我要求不高,隻需一間書房、一間臥室、一間客廳就夠了,有了保大以後,再加一間嬰兒房,此外仆役、婢女、廚娘、園丁等所居,撐死了也就填滿四十間屋子,這還剩下一多半兒呢……


    然而荀灌娘也是豪門大族出身,初進大司馬府,尚覺寬敞,等裴該把前院劃出去以後,反倒感覺有些擁擠、逼仄了。她曾經勸說裴該,如今長安城內人口不繁,很多房屋都還空著——更多是從前兵燹時燒失了,唯餘廢墟、空場,始終未能修複——不如把西麵幾所院落也合並進來吧——


    “夫君貴為大司馬,留關中以主行台,自當居於廣廈,才見威儀。且目下雖勉強敷用,也要考慮到將來——夫君若納妾室,保大若有弟、妹,恐怕居室不足啊。”


    裴該對此笑笑,迴答說:“我無納妾之意,至於保大的弟、妹……且待有了,再籌謀不遲。”借口關中初複,國家尚且貧弱,人、物不足,且自己身為重臣,不宜廣居室,以示屬下有奢靡之意,給敷衍了過去。


    但他雖然沒打算再把房子往大裏建了,卻也一度起過重修的想法。關鍵是這年月人慣席地而坐,即便墊以榻、枰,總體起居高度還是比較低的,因而除某些特定用途的房間——比如宮殿、議事大廳等——外,室內普遍淨高也就兩米出頭。可是裴該習慣於垂腿而坐,先是增加榻高,繼而幹脆“發明”了交椅,再住這種屋子就顯得相對逼仄,難免有些氣悶了。


    因而他打算把書齋、臥室、客廳等幾間屋子的頂給掀了,增高牆壁,重新鋪瓦,誰想事下徐渝等屬吏,卻被塞迴了一份近乎天文數字的預算案來。裴該覽之大驚,急召屬吏們過來質詢,才知道他們並沒有趁機上下其手,圖謀貪汙——好比清朝太監糊弄皇帝,竟說一枚雞蛋要賣二兩銀子。


    主要原因,一是規製問題,二則相關於建築技術水平。首先說規製,大司馬府邸,勢不能茅草蓋頂,而必須用瓦,其次所用梁木的材料,也有一定之規,不可能隨便從野外伐幾棵木材來就頂上了。其次這年月富家建築,主要是土木結構,而且越高級,所用木料越多,用土、磚則相對較少。索綝這套舊宅,所用都是好木料,不可能在上麵多加一截,也就是說,若要增高,基本上隻能推倒重來……


    夯土須用大量人力,而且需要較長時間晾幹;燒磚、燒瓦,以這年月的技術水平而言,也非廉價之物。關鍵如今長安城內外,土好找,缺乏的就是人力啊,倘若強征,恐誤農時,影響民心,若是招募,這花費就大了去啦。


    裴該無奈之下,隻得暫寢此議,仍舊住矮房子。


    故此為了不覺得氣悶,他在書齋辦公的時候,除非刮風、下雨,或者天氣太涼,都習慣於敞開門、窗。自己端坐在新製的靠背交椅上——為了方便挪動,不用木而用竹,好在這年月即便關中地區,竹資源也不匱乏——麵朝桌案。


    順便一提,這年月尚無“桌”字,而隻有“卓”,其意為高。裴該特製這張案子,比一般跪坐時所用的幾案也確實要高得多了。


    此桌案不但高,而且還大,方便堆疊公文。此刻桌上正有一份文書,從洛陽傳來,是就裴該此前請複上郡之事,給出的允準答複。


    後世的陝西省北部、甘肅省東部,以及寧夏迴族自治區,是從秦代才開始被納入中國版圖的,此前則為諸戎所居。秦自滅義渠,便大規模向西北方向擴展,郡縣化後,即在此地設置了上郡、北地和九原三個郡——九原郡已經深入後世的內蒙古自治區,位於河套地帶了。


    漢初,這片土地為匈奴所占據,其後武帝屢伐匈奴,直至河套,在此地設置了朔方刺史部。逮至東漢,其地分屬並、涼二州——東麵的上郡和北麵的朔方、五原等郡,歸並州,西麵的北地郡則屬涼州。


    漢末大亂,西戎趁時而起,無論其後的曹魏還是司馬晉,國家在西北方向的疆域都大幅度南縮,不必提朔方和五原了,東部甚至被迫放棄上郡,退至馮翊,西部的北地郡則縮水了一半還不止。


    如今這片河西北部的地區,仍為氐羌所占據,其中勢力最大的便是虛除部了。虛除部在晉朝國勢尚強的時代,也曾接受羈縻,恭奉晉之正朔,但其後胡漢崛起,其酋權渠便開始左右搖擺,兩頭押注——乃有與劉曜合兵南犯之事。


    隻是虛除權渠很快就跟劉曜翻了臉,繼而劉曜放棄高奴,東入平陽秉政,使得虛除部勢力更大。對於裴該的關中政權而言,劉粲敗退,胡漢被迫采取守勢,暫不為患,西北方向零星勢力,也有涼州張氏牽製,他唯獨需要擔心的,就隻有南麵的成漢和北方的虛除了。


    雍、涼隔祁山對峙,無論巴氐北出,還是晉軍南征,都受限於險山狹道,裴該若是隻求防守,難度並不甚大。但北方的虛除等氐、羌就不同了,倘若分道而進,勢必難以處處封堵——遊牧民族就是這點討厭,即便其力不足為中國之大患,三天兩頭地小股入境騷擾、搶掠,也足夠中國政權頭疼啦。


    況且虛除部還不是小股,據說統合各部,勝兵不下五萬之眾……


    因此裴該希望能夠重新羈縻虛除部,使他們先安分一陣子,以待自己於關中從容積聚。此前他就曾經派遊遐跑過一趟,責問虛除權渠因何黨附胡寇,侵擾關中——當然啦,這是因為權渠已經跟劉曜鬧翻了,裴該又曾大敗劉曜,遊子遠故此才敢跑去,假意問罪,其實是給權渠一個台階下。


    虛除權渠也不傻,當即表態,說我遠方戎狄,不明中國之情,還以為晉已亡,漢複興呢,則從漢討逆,順理成章啊——後來才明白,敢情我被劉曜那混蛋給騙了啦!既知晉朝仍在,且有複振之意,我自當歸從王化,臣服於中國的正統王朝——但是,是不是該封我個官兒做,才方便宣示部眾,凝聚人心啊?


    封贈戎酋官職,又不需要支付俸祿,也不需要裂土分茅,不過是承認你對舊有領土的統治權而已,這般惠而不費之事,裴該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呢?隻是他垂涎於漢代的故土,仍然幻想著有朝一日,胡氛靜息,國家強盛,我會把失去的土地再拿迴來!


    什麽收西域而逾蔥嶺,攻波斯而向羅馬,這又不是玩兒《成吉思汗》的電子遊戲,根本無謂空想;但盡我餘生,隻要有機會,秦漢故土是一定要恢複的。


    因此上奏洛陽朝廷,建議複置上郡,其範圍就包括故漢上郡及北地郡的北部地區,恰好是虛除等部遊牧之所。雖然暫時可不安置流官,但等我將來力量足夠了,北逐氐、羌而占有此地,就算是先有了大義名分啦。


    關鍵是他看這年月的官僚,多數已無秦漢時代拓土萬裏的雄心壯誌,則你命他們收複國土,比命他們開拓邊疆,阻力總歸要來得小一些。


    洛陽方麵有梁芬、荀崧主政,對於裴該的上奏,絕大多數都是當即允準的,難得的是這迴連祖約也不加阻撓——可能是祖逖已歸洛陽之故吧——很快就給出了滿意的答複。即置上郡,任虛除權渠為上郡太守,並且還給他加上平北將軍、都督上郡戎部諸軍事、奢延侯的頭銜。


    ——奢延為故漢上郡置縣,如今當然是沒有的,但咱們可以先在地圖上標出來。


    洛陽方麵並沒有頒發製書,而命長安行台製詔,以招撫虛除權渠。


    裴該仔細閱讀這份文書,確定其中沒有什麽隱意——他怕祖約給自己下套兒,同時也尋思著,祖納怎麽還不從建康北上呢?這年月的交通水平真是太落後啦——這才署上自己的名字,事下長史裴嶷,由民部核發,再轉司馬陶侃,由行部擇人前往頒詔。


    雖然必須兜這麽一個大圈子,但為了避免自己過於獨斷專行而導致政事有誤,該有的製約還是要規定的,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一道的。


    才剛把這份文書移至一旁,忽聽腳步聲響,轉眼一瞥,原來是裴熊捧著一張托盤,上置茶水,躡手躡腳地走將進來。


    本來裴該是想把裴熊當警衛員使的,但裴熊卻仍執著於主奴之義,堅持要相助服侍裴該的起居——一如在胡營中時。荀灌娘曾經問裴該,這個裴熊究竟是什麽人哪——“粗手大腳,實無奴仆之才。”好比說這迴他端茶進來,故意放輕了腳步,但身量和習慣擺在那兒,仍然跺得地麵震響,裴該當即便察覺到了。


    裴熊執意為奴,裴該也不便拒之於千裏之外,而且不知道怎麽的,有裴熊在身邊,他會覺得安心許多。


    裴熊來到桌案前,放下托盤,隨即雙手端起茶杯來,遞給裴該:“主公,請用茶。”


    這年月奴婢慣稱主人為大家(不分男女),或稱“郎”、“郎君”(男性)和“娘”、“娘子”(女性),裴該雖然覺得別扭,卻也不得不遵從禮俗。原本在胡營中,他沒想太多,就命裴熊等人稱唿自己為“主公”,渡江之後,這個稱謂逐漸在親信部曲中流傳開來,甚至及於屬吏,便不宜再施之於奴婢了——否則怕有人會胡思亂想:你這是把我當奴婢使喚麽?但裴熊還是按照老習慣,仍稱裴該為“主公”——恰好也對外表示,裴該沒把他真當奴仆看待。


    裴熊敬給裴該的,是一個漆杯。這年月杯分兩種,一種較淺,瓷器或玉器呈圓形,漆器則為橢圓,旁有雙耳,主要用來盛酒;熱酒傾入淺杯,片刻即能沾唇,不至於燙嘴,更類似於後世的盞——隻是尚無“盞”字。另一種則較深,用來盛開水,其中的漆杯往往有把手還有蓋子,有些類似於裴該小時候還能見到的搪瓷缸子,為其飲茶之慣用。


    茶本植物之名,沸煮後名之為“茗”,此際才剛從藥物轉化為飲料,但裴該還是喜歡稱其為茶,並且非常厭惡如王導等人一般,把茶和以它物,甚至下鹽,熬成稀糊狀。他特命鬱翎等商人從江南、蜀地購得新茶,入釜炒熟後長途販來,直接用開水衝泡。前世他就不是一個講究人,不懂得什麽茶藝、茶道,不會使功夫茶具,從來都是大缸子泡一滿杯,反複加水,可以支應一整個白天……


    當然啦,其實他更喜歡咖啡(速溶的),可惜沒地方掏摸去。


    當下裴該接過茶杯,掀開蓋子來,略略吹了一口,便即開始啜飲。趁著這短暫的歇息的功夫,他展開關中地圖,注目凝神,思緒不由得越飄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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