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裴該所編組的具裝甲騎,陶侃覺得沒啥蛋用,純粹使君錢多了燒的……


    因為那玩意兒投入和產出完全不成正比啊,那麽多錢,若是不浪擲於具裝甲騎,足可以武裝起三五百輕騎兵,或者上千的步兵出來。


    當然啦,並不是說所謂具裝甲騎,就隻是花花架子,根本不能打,一則作為“新式”兵種,相關戰法和訓練還不成體係,或許隻有裴該一人知道該怎麽運用,二則數量也實在太少了。若有三百騎以上,關鍵時刻投入戰場,或能一定程度上扭轉戰局,則陶侃亦未必排斥——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錢——問題隻得區區五十騎,即便再能打,又能派上多大用場了?


    尤其平野交鋒,大陣衝撞,於千軍萬馬之間,這五十騎就算是鐵彈,投入汪洋中,難道還能激起多麽不同的浪花來嗎?


    不過既然裴該派人過來問了:“可須我具裝甲騎臨陣否?”陶士行總得給上官兒麵子,不能直陳:“那玩意兒沒蛋用,您自己個兒留著擼吧。”他眉頭一皺,不禁計上心來,當下指點道:“請使君速遣具裝甲騎,衝蹈敵陣。”


    這個時候,兩軍前鋒剛剛脫離肢體接觸,劉勳率胡騎繞向晉陣之北,氐羌雜騎則轉向晉陣之南,仍不時有箭矢拋射過來。陶侃急命“蓬山營”重整隊列,輔兵左右列陣,遮護兩翼,同時潰散的“厲風營”退至陣旁,嚐試再度集結。當麵胡軍步卒洶湧而至,但晉陣既未徹底崩散,他們也不可能就這麽挺著兵刃一口氣衝殺過來,距離約兩箭之地時,便逐漸放慢腳步,隨即在將領的嗬斥下,整頓軍列。


    既然騎兵促起不防的猛突未竟全功,下麵就得靠步兵之間刀對刀、槍對槍地正麵搏殺啦。


    陶侃的意思,可派具裝甲騎前突,去阻礙敵軍列陣,給自己留下更富裕的整隊時間。徐州軍,尤其是正兵素質甚高,陶侃經過此番從征,自徐州而至河南,也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不禁暗讚裴使君貌似文弱書生,不想竟在練兵上天縱奇才——不象是祖逖教他的,理論上聞喜裴氏也無此家學淵源啊……那麽隻要給足時間,整頓軍陣完備,徐州軍正麵足可抵擋兩倍胡兵!


    當然啦,對方並不僅僅是步卒,還有騎兵,並不是說陣列一整,便可策萬全了……


    雙方都在距離對方僅僅一箭多地外重新整列,所謂“陣而後戰,兵法之常”,誰都知道若能阻礙敵軍整列,到時候以完陣對殘陣,勝算極大,可是一般情況下不會派兵去正麵騷擾。因為對方肯定會先命弓箭手“射定陣腳”啊,你正麵衝過去,那不是白送人頭麽?


    一般情況下,若有騎兵,會自左右馳出,騷擾敵陣,如今胡騎數倍於晉軍,肯定是大大占了便宜的。陶侃考慮道,若是任由胡騎馳騁,僅僅時不時落入陣中幾支箭,就足以牽製晉軍的精力,使得布陣速度被迫迂緩啦,我若不設謀也打擾打擾對方,勝利的天平怕會徹底傾斜。


    可是要怎樣騷擾敵陣呢?幸虧裴該提到了“具裝甲騎”,使得陶士行雙睛一亮——你瞧,即便廢物也是有價值的,隻要用對了地方,同樣可以建功。


    具裝甲騎正麵騷擾敵陣,有兩個優勢:第一,他終究是騎兵,衝鋒速度快,可使敵將促不及防,無可預籌抵禦之策;第二,人皆著重……中甲,馬匹也有一定防護,不但麵對箭雨時生存幾率更高,而且在衝入敵陣後,也不至於在短時間內就被長矛四麵攢刺,捅成刺蝟。


    倘若有五百具裝甲騎在此,陶侃都不必整列了,直接叫具裝甲騎排開了衝過去,步兵從後跟進便是。可惜,隻有五十騎……


    自然,陶侃不可能光派這五十騎出去,哪怕人馬皆披重甲,個個是可以力敵百人的勇士,“具裝甲騎”真正達到裴該想象中的強度,五十騎投入上萬步陣中,那也隻剩個“死”字而已。陶侃使具裝甲騎在前衝突,三百步卒和三百弓箭手跟隨於後,以為策應——終究他不是發動的自殺性衝鋒,五十具裝甲騎要是全扔在這兒,一個都迴不來,裴該非跟他急不可。


    安排既定,一聲令下,具裝甲騎便即從兩陣縫隙中緩緩馳出,才出晉陣,左右散開,便即雙膝一磕馬腹,改便步為疾奔,長槊平端,朝著胡陣撞將過來。兩陣相距不過一箭多地,換算成後世尺度,也就一百五十米,即便是背負著著甲武士的戰馬,最多十秒鍾也跑到了!對方弓箭手即便早就搭箭瞄準,等敵騎進入射程後當即發射,直到敵踏己陣,最多也不過能夠施放兩箭而已……而且陣中弓箭手並不被允許自由射擊,都必須聽從隊長的指令,同時投射,所以基本上而言——


    具裝甲騎直迫胡陣,對方隻來得及發射一輪箭,且數量寥寥無幾,更隻有兩成中的,都被馬上騎士以左手小盾輕鬆擋下。


    五十騎並排而前,步調統一,馬蹄聲並不混雜,仿佛擂鼓一般,“通通通”地聲震四野,兩陣皆可耳聞,還能感受到大地的顫動。如此威勢,實足驚人,陶侃在陣中眺望,不禁捋須微笑,很有信心打亂對方布陣的節奏。


    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眼瞧著具裝甲騎已近敵陣,甚至略微靠前的兩名騎士,手中長槊都已經各捅入一名胡兵胸膛了,突然之間,周邊胡卒發一聲喊,竟然拋下武器,掉過頭去,狼狽而逃……一人膽怯,牽動全軍,頃刻之間,胡軍前陣便已徹底崩潰——而這時在具裝甲騎後麵接應的刀盾手和弓箭手,都還沒能進入對方弓箭手射程之內呢。


    區區五十騎具裝甲騎衝陣,竟能使萬人辟易?陶侃雙睛瞪得溜圓,差點兒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心說難道我誤會了使君,他花大價錢編組這具裝甲騎,果有我等凡俗難以理解之妙處麽?這玩意兒是自帶鬼神的威勢,還是弱敵的光環?


    急問身旁親信:“彼等唿喊些什麽?”


    有耳神比較好的親信迴稟道:“似乎在喊——鮮卑人來也。”


    陶侃嘴角不自禁地就是一抽。


    ——————————


    中國士人普遍對外族不了解,也懶得了解,故此對於胡漢國的內情所知甚少,記錄在案的更少,遂至後人胡猜妄測,史書上訛誤甚多,且多自相矛盾。裴該原本知道的也很有限,陶侃等南人更不必說了,但自從收降了胡將劉光後,從他嘴裏倒是探出了不少內情,理清了許多頭緒。


    此前自然也逮過一些胡俘,裴該還在石勒軍中混過,但劉光的好處,一是他讀過書,有一定見識,不會把風傳妄語當真事兒來說;二是曾為劉丹養子,雖非顯貴,但跟貴族圈兒是能夠搭得上邊的——也幸虧他隻是搭得上邊而已,若真是胡漢貴族,說不定會為了炫耀自家出身,而刻意地造假充真……


    晉人一般統稱北方各族為“胡”,或者單稱匈奴為“胡”——匈奴是大胡,其它各部是小胡,是雜胡——認為是南匈奴單於的後裔建立了胡漢國,在其政權頂端的是匈奴王族,其下各部貴人,再下則雜胡……其實滿不是那麽一迴事兒。


    裴該指劉光為胡,劉光也就認了;倘若得遇劉光的養父劉丹,裴該也指其為胡,劉丹則必然光火:我怎麽就胡了?你才是胡,你們全家都是胡!


    此非因諱“胡”字也,因為建立胡漢國的,原本乃是屠各,而非匈奴,彼等反將匈奴與氐、羌、羯、鮮卑,乃至盧水胡、獨孤、鐵弗、貲虜等,並稱為“六夷”——在這裏“六”字乃言其多,不是說隻有六種。


    大概是從劉淵的父親劉豹,或者更上一代(劉宣同輩)開始,並州屠各逐漸篡奪了南匈奴的實權,進而篡改世襲,假冒王族,到劉淵時代終於建號稱尊。是故晉人乃訛傳,匈奴中“屠各最豪貴,故得為單於,統率諸種”,其實屠各即漢之休屠,原本不過是以匈奴為首的草原民族聯合體中,不那麽顯眼的一個部族而已,既不是真匈奴,也未見得豪貴。


    胡漢國上層很多人漢化頗深,不喜“胡”字,再加上明白自己本非匈奴,所以不再自稱為“胡”,而會說“屠各”,或者指國號為稱,自稱“漢人”、“皇漢”。真正的“皇漢”,就是指的屠各本族,以及與之結盟的原南匈奴王族,大多數跟從劉淵,以劉為姓,比方說劉丹、劉勳、劉雅等;還有部分別姓,比方說匈奴舊貴種唿衍(即唿延)、須卜、賀蘭、丘林等。


    當然啦,也不是姓劉的就一定為“皇漢”,好比說劉光,他是正牌匈奴也就是胡人,被劉丹收為養子,始得姓劉。還有駐守在朔方肆盧川的劉虎,本乃鐵弗部首領,因為歸降劉聰,劉聰待其有如同族宗室,特意賜姓為劉——劉虎就是後來建立胡夏國的赫連勃勃的曾祖,赫連勃勃按照慣例篡改和偽造世係,竟稱自家乃單於之後,老祖宗是三國時代的南匈奴右賢王去卑。


    ——哦,就許你劉淵冒充左賢王之後,不準我冒充右賢王之後嗎?


    拉迴來說,胡漢國采取部族分治製度,以漢魏的官製管理轄境內中國人,政府中樞為尚書台,目前由相國總掌其事;以遊牧部族製度管轄境內“六夷”,政府中樞為單於台,首腦自然便是大單於了。屠各本族理論上由皇帝親領,實際上也歸屬相國;禁軍多出於屠各,裝備最為精良,供應最為優厚,凝聚力和戰鬥力自然也最強。


    裴該他們所說的“胡軍精銳”,其實就是指的屠各本族兵,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屠各本族加匈奴貴族,也即“皇漢”兵馬——劉粲先前統率著南渡黃河,進而與祖逖在汜東激戰的,主要就是這些部隊。至於唿延晏後來帶入河南的,除部分氐、羌,乃至於鐵弗、貲虜等別族雜騎、雜步外,更多是普通匈奴人——也即真胡人——還有從前的晉人,至於這些大胡、小胡,還有附胡晉人,其戰鬥力麽……


    同等數量和指揮之下,基本上可與祖逖麾下那些塢堡武裝殺一個旗鼓相當。


    所謂胡人怕鮮卑,主要就是指的這些大胡、小胡,往往在與鮮卑軍隊尤其是拓拔鮮卑的交鋒中,被當做人肉沙包頂在第一線,純靠數量來彌補質量——真正的屠各精兵,其實是未必害怕鮮卑人的。


    此番劉勳率兵來襲徐州營壘,當先的兩千騎是屠各,戰鬥力很強;後麵三千騎是雜胡,屬於不擅長近戰肉搏的弓騎兵;最後跟著那一萬左右的步卒,則匈奴、雜胡、附胡晉人,什麽都有,戰鬥力相對較弱。因此當陶侃命五十具裝甲騎一衝陣,威力尚不可知,氣勢卻足駭人,當場便有不少跟北方鮮卑騎兵照過麵的步卒嚇懵了,高唿:“鮮卑人來也!”拋下武器,掉頭就逃,恐懼心理就此相互傳染,導致前軍瞬間崩潰。


    倘若陶侃趁此機會,命步兵急速跟進,便能贏得勝機,但可惜陶士行雖為一世名將,也不是算無遺策的,好比說才五十名具裝甲騎就能給敵軍造成如此大的恐慌,他就根本料想不到,因而反應慢了一拍。倒是北側的劉勳見狀,大驚失色,急忙率領屠各騎兵衝殺過來,以亂箭攢射徐州的具裝甲騎——先得把這些家夥幹趴下,即便誤傷到自己人,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這些“具裝甲騎”終究是半成品,並非全身重甲,尤其戰馬身上,不過搭著些毛氈而已,隻在麵、項、胸等朝前的部位貼了些皮革,箭矢從側翼射來,當即便有十數匹馬中箭,慘嘶栽倒,而那些馬上騎士,往往倒地就再難以支撐著爬起身來。


    一則身上鎧甲太重,二則也可能被坐騎壓住了肢體。正如宋代有《勸勇文》,說女真鐵騎有五事易殺,第二條就是:“馬倒便不起,易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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