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勳倉促率領胡騎兜轉迴來,以弓箭攢射徐州的具裝甲騎,當即便有十數騎栽翻在地。好在胡軍前陣還在潰散中,就沒人想起來敵軍“馬倒易殺”,否則這些重騎兵當場就會膏了胡兵的刀鋒。不過這也隻是時間問題罷了,眼瞧著敵將大唿小叫地勒束士卒,同時揮刀驅趕敗散的前陣之卒,全都趕到兩翼去,而胡騎也正洶湧兜抄迴來,別說那些倒地的甲騎,就算仍然挺立的,戰場生存時間估計也不會太長嘍。


    因為奔馳之勢已衰,要在敵前把馬頭原地兜轉迴來,難度係數實在太大啦。陶侃這個後悔啊,早知道就讓這五十騎衝鋒敵之陣角,方便迴頭……陶士行終究還是南人,對於騎兵的運用並不嫻熟。


    於是急命陣列未全的步卒上前唿應,同時傳令給文朗,要他嚐試去逼退胡騎。前一則指令得到了近乎完美的執行,後一則卻……終究文朗剛才是在南翼對付氐、羌雜騎,怎麽可能飛到北側去攔劉勳呢?再說兵數對比也太過懸殊。


    眼瞧著重騎兵陸續倒下,陶侃心中如在滴血……那些騎士還則罷了,他們胯下坐騎可都是千中選一的良驥啊,死一匹都夠肉痛,遑論如此之多?數息之前,陶侃還未必會心疼,反正隻是使君的玩具而已,讓他知道這玩意兒不好使也罷,省得日後再浪費錢糧。可如今具裝甲騎既已建功,便舍不得折損啦,再者說來,倘若具裝甲騎陣前全滅,必然會對本軍士卒造成心理上的陰影,敵方倒可能趁機重鼓起士氣來。


    好在事先即命六百刀盾手和弓箭手前出策應,雖然不能擋住胡騎,終究分散了胡騎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把半數的具裝甲騎救出生天。隨即兩軍步卒正式碰撞到了一起,徐州軍正兵在中,輔兵護衛兩翼,以一往無前之勢,當即便將中部的胡陣撕開了多個缺口。劉勳雖然已經兜迴了騎兵,卻也於事無補了。


    劉勳知道情況不妙,倘若沒有奇跡發生,這仗自己是輸定了——而且還輸得很難看,幾乎兩倍於敵的大軍,被對方五十騎一衝,差點兒就直接垮了……如此別說報七星堡之仇了,還有何麵目迴見勃海王呢?


    倘若自己還在步兵陣中,尚可賈勇而戰,以期扭轉敗局,或者起碼勒束士卒緩緩而退,尚不至於大損;問題自己是親領著騎兵,遊弋在本隊之外啊,空著急卻使不上力氣。劉勳隻得暫時領著胡騎,趁勢兜開,並且在奔馳中仔細觀察戰局,尋找可以翻盤的機會。


    機會倒也不是沒有。


    眼見敵陣中一員老將據大纛而守,指揮戰事,想來是江南名將陶侃了——果然其名不虛!再往後約二十步,裴該在數百部曲簇擁下,手執竹杖,遠遠地凝望著戰場。晉陣就好比一個扇形,主力在扇麵,極寬極厚,陶侃在中後部,隨時可有數千軍趕往遮護,隻有裴該在圓心位置,其勢最薄。


    若能直突裴該,將其拿下,或許能夠轉敗為勝吧?即便晉軍在陶侃的指揮下依舊巋然不動,起碼我算是報了前此七星堡喪敗之恥了!劉勳想到這裏,當即親率騎兵,繞向戰場北側,隨即斜向裏直奔裴該而來。


    這種斬首行動是很難防住的,因為雖說為將者當“眼觀四方”,但當前線正在激戰,隨時都可能分出勝負的時候,陶侃對於側翼的注意力也難免分散。不過裴該因為並不親自指揮,倒無須隨時緊盯戰場,他首先發覺了劉勳的意圖,當下竹杖一擺,急命部曲列陣防禦,並且召喚文朗速速歸來。


    劉勳看看馳近裴該,而裴該也已經注意到了自己,麾下晉卒嚴加戒備——可是終究數量太少,隻要自己一擊得破,不作太長時間停留,晉軍主力便無暇迴援。好吧,就看你裴文約是不是膽大,會不會落荒而走了,也看你這單薄的陣列,能夠扛得住我多久。


    看看馳近,劉勳當即舉起弓來,搭上一支雕翎重箭,瞄著裴該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裴該耳聽金風響起,本能地揮舞竹杖一格,“啪”的一聲,敵箭落地——距離還在百步左右,劉勳所使馬弓,箭勢已衰,本來就不剩什麽力道了,純脆想要嚇跑裴該。


    但是裴該僥幸擊落來箭,他的精神倒不由得一振——呀哈,我竟然抽中了,常年苦練筋骨,終有迴報!當即怒喝一聲:“給我射!”


    身旁無數弩矢迎麵射去,數十胡騎當即栽倒,就連劉勳也險些被創。


    裴該造了百餘張蹶張弩,因為數量太少,沒有單獨編練弩兵,而全都交給了自家部曲使用——所以前此在成皋,才會派文朗率弩兵去協防城門。強弩雖然價貴,但最大的好處就是易用,訓練一名合格的弓箭手總得半年以上,甚至數載,剛拋下鋤頭的農民扛起弩來,給他幾個小時練習,也基本上都會使了。


    加上既為裴該部曲,自然人人都是千挑萬選的勇士,起碼力氣大——自然還比不上甄隨那般怪物——平常帶盾佩刀,或執長矛,背上再扛具重弩,真正遠近皆能。一般情況下,弓箭手是不帶常見肉搏兵器的——沒空練習——也就配把短刀防身而已,但漢代弩兵負弩執矛,遠用弩射,近以矛刺,本屬常見。


    所以胡騎還沒衝近,裴該便命弩兵結陣,以足開弩,做好了準備;待得格落敵箭,看看距離差不多了,一聲令下,百矢齊發,當即便將衝鋒胡騎的頭一層盡數削落。隨即弩兵退後張弩,長矛手挺矛前刺,劉勳一見不妙,急忙斜帶馬韁,就從距離裴該僅僅三十步遠處朝著側麵衝了出去。身後騎兵自然跟隨轉向,偶有幾個馬快刹不住的,全都撞上了矛尖,坐騎當即胸豁腹爛,騎士紛紛落馬。


    不過裴該部曲終究人少,矛陣隻有兩層,被胡馬一撞,當即崩散。隻見胡軍騎兵如同一條長蛇般,才剛遊走,猛又甩尾,尾尖再刺裴該。於是又一輪弩射,才剛重新聚集起來的矛手又再捅翻數騎,於此同時,文朗也率部趕了迴來。


    劉勳重整隊列,很快就發起了第二輪猛衝,這迴他絲毫也不再猶豫了,幹脆存了戰死的覺悟,哪怕勁矢當麵,長矛當胸,我也絕不再退!即便我當先戰死了,身後騎兵靠著衝擊之力,都能把裴該給踩成爛泥——我便與敵同歸於盡,死而無憾!


    那邊文朗規勸裴該:“胡騎甚多,都督不如暫避。”


    裴該厲聲斥責道:“我為一軍主將,豈可避胡?!再說四周平原,毫無遮蔽,又能避往何處去?”


    文朗建議說:“不如……去會陶公?”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裴該不禁要對文朗另眼相看了——這小子很有頭腦嘛。


    是啊,自己身為一軍主將,勢必不能後退——想當年在蔣亭崗馬驚而走,教訓還不夠深刻嗎——但我可以向前啊,主將衝前搏殺,必能大振士氣,誰曰不宜?於是竹杖一擺,招唿部曲:“汝等都隨我去護守大纛,殺散正麵胡軍!”說著話轉過馬頭,就打算奔著陶侃而去。


    幾名部曲齊聲道:“都督且去,我等在此攔阻胡騎!”文朗也說:“有朗在此,必不使都督背後受箭——都督快走!”


    裴該心說你這話說得又不合理了……“背後受箭”,那我還是陣前逃跑啊……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劉勳那種一往無前之勢,他隔著數十步遠都已經感覺到了,隻覺全身汗毛豎起。於是策馬便向西方奔去。


    裴該才走,劉夜堂奉陶侃之命,便率“厲風三營”才剛重新集結起來的殘部趕到了——終究裴該部曲已與胡騎相碰,倘若陶侃還沒有任何援護措施,那必有坑害主將之意啦……劉夜堂正在大叫:“都督休驚,我來相護!”可是一轉眼,唉,都督已經走了,沒聽見……


    裴該馳近陶侃,陶侃身邊的護衛當即“唿啦”一聲,就把他給遮護起來了。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如何?”隨即裴該笑笑:“困獸之鬥而已。”陶侃則接口道:“使君稍待,吾三屈指,便為使君掃清頑敵。”說著話就豎起了三枚手指來。


    裴該心說你這算什麽計時單位,誰知道你這一屈指要多長時間啊?才待詢問,就見陶侃瞥了眼戰場,然後把食指屈了起來,也就不到半分鍾,又屈起了中指,然後是無名指……裴該定睛朝西側望去,隻見喧囂聲中,當麵胡陣恰在此時徹底崩散。


    陶侃當即下令:“命陸衍急追敵寇,及偃師城壕而返。”隨即一帶韁繩,將坐騎轉過身來,伸手指點道:“餘部合圍胡騎,勿使一人漏網!”


    ——————————


    偃師城東之戰,以徐州軍大勝而告終,上萬胡兵跑得四野皆是,隻有三成逃返城中,三成奔著南方去投靠劉敷本隊,其餘的全都做了徐州軍刀下之鬼,或者繩縛之囚。至於劉勳,他最後的決死突擊給裴該部曲,以及“厲風三營”造成了相當大的殺傷,但隨即陶侃便指揮兵馬層層包裹上來,劉勳不禁長歎一聲,扔下一半騎兵,率先落荒而逃。


    南方的劉敷打得也很辛苦,雖然就兵數而言,同樣兩倍於豫州軍,但手下全是弱卒——少許精銳都交給劉勳了——純靠拚死,兩命換一命,堪堪保持住陣列不亂。隨即北麵的敗兵就逃過來了,衝動陣腳、挫跌士氣,導致劉敷大敗,在親信護衛下好不容易才狼狽逃迴了偃師城。


    戰後計點傷亡,豫州軍折損四五百,徐州方麵略多一些——尤其裴該部曲和具裝甲騎死傷過半,他真是心疼得不行——至於殺傷敵兵,都達三倍之數。此外還各俘虜胡卒四千餘,祖逖下令把晉人留下,大胡、小胡則戮其半數,餘皆押去睢陽獻俘。


    裴該則還是照原樣處理俘虜,不降者殺,妄言者殺,屠各貴酋皆殺,剩下三千人押去成皋整編——獻俘?分明浪費資源嘛。


    不久後,偃師城西也有消息傳來,劉雅假做增援石梁塢之勢出城,遭到晉軍圍堵,激戰半日,突圍而走,大概是逃到平縣去了。而在李矩、魏該的夾擊之下,唿延晏苦守大半個白天,最終矢盡援絕,全軍覆沒。至於老頭本人,則脫卸鎧甲,拚死縱入七裏澗,逆流而上,不知去向——也說不定半道就給淹死了。


    當晚軍中歡宴,慶賀勝利,裴該就和祖逖商議,咱們下一步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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