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方麵激戰的消息傳到晉營,裴該和祖逖果然陸續調派兵馬,前往增援。當然啦,正如劉勳等人所說“石梁地勢險要,即萬馬千軍,難以鋪展,唯恃勇鬥”,倘若唿延晏真的據壘而守,就算晉方全軍壓上,輕易也是打不下來的;而即便唿延晏尚未築起營壘,多添兵將,同樣無用——能夠抵達第一線的,撐死了三五百人而已。


    故此二人隻是分派部分兵馬,抄至偃師城西,阻遏城內援軍,也方便隨時替換疲乏的李矩、魏該下來,投入生力部隊;同時遣兵在偃師南北兩側築壘,以封鎖胡軍進出的通道。


    兩軍主力仍然是豫州在南而徐州在北,壓逼至城東二裏外,新築營寨。這個距離很方便隨時前出,攻打城壁,一來要給守軍形成心理壓力,以防其全力增援石梁,二來也是準備倘若石梁戰事不利,隻好行樊雅所獻的下策,硬攻偃師了。


    豫州軍所處位置,是裴該此前攻打偃師的大營所在,溝壕並未填平,依舊規而成壘,非常方便;徐州軍的位置其實更偏向偃師的東北方,必須現挖壕溝,立拒馬,工程量不小。陶侃對此提出擔憂,說:


    “逼城而寨,是賭守軍不敢出戰,今城內胡軍正多,而我力分勢薄,若彼見城西激戰,而全師出攻城東,如何處?我寨未全,若不預先設防,恐大不利啊!”


    裴該笑笑:“但恐彼不出城耳。今寨雖未全而陣已立,賊若來襲,便可在城前摧破之,比起攻城來,必然輕鬆許多。”


    陶侃皺眉道:“使君移營前逼,難道是想以身做餌,誘出胡軍來麽?”裴該原本並沒有這種打算——祖逖是不是做如此想的,就不清楚了——不過到了這個時候,當然要假裝成竹在胸、智珠在握啦,於是坦然頷首:“胡若仍輕我,見我移營、分兵,則必出城——豫州軍近在咫尺,有何可懼啊?”


    話音才落,忽聽馬蹄聲響,有探馬急急來報:“偃師東門大開,胡軍出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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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敷用劉雅之計,準備趁著雙方都把關注重點放在城西石梁塢,而且晉軍四處分兵,以封堵城內增援的機會,主力出城東向,直薄晉壘。以眾淩寡,以有備攻無備——希望對方真的無備——以集中打分散,還是頗有勝算的。


    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一戰而勝,就此解了偃師之圍,甚至於接除了整個河南的危機;次一等也要逼得晉軍召迴四散的兵馬,迴防大營,那就有機會把唿延晏給救出死地來啦。況且,若能通過野戰稍挫晉軍之勢,將來的守城戰也會略微好打一些。


    其實劉敷雖然受命固守偃師,其實心裏也憋著一把火呢,終究己軍數量並不遜色於敵軍——甚至可能還更多些——竟然不敢出城野戰,而要倚壁防守,任誰心裏也不會舒服。否則有城可守的全都守城了,誰還肯打野戰?正如唿延晏所說,若是一直被對方逼在城裏打,軍心士氣難免渙散。


    當然啦,身為統帥,劉敷需要想得更多些,他知道己軍兵馬素質恐不如敵,若無萬全之策,出城與戰必然失敗——就多個一兩萬人,真不能彌補雙方差距。那麽倘若有了可勝的機會呢,又豈有不戰之理?


    他此前就已經登上城樓觀察過晉軍的部署了,見晉人逼城而寨,營壘尚未完全,尤其是徐州方麵,雖然距離東門略遠一些,但數量也就一萬左右,工事才剛開始——後經屢次分兵,徐州軍勢更薄。


    故此劉敷將主攻方向設置在了城東北方的徐州營壘,他命劉勳率精銳前突,去攻徐州軍,自將餘部牽製豫州軍——“卿須多少人馬,可破敵寨?”


    劉勳拱手道:“臣在七星堡內所見,徐州軍勇銳者約千人……”這指的當然是王澤所部“劫火右營”了,而至於後來“蓬山”、“武林”兩大營南北包抄過來,當時劉勳已經跑了,沒能瞧見——“臣若有五千軍,足以破之!”


    劉敷搖搖頭:“料敵當寬。今豫州本營兩萬之眾,我將三萬人拒之,不求勝,但遷延時辰,與卿機會。卿可將餘部……萬五千眾往攻徐州營壘,務必疾若迅風而猛若雷霆,一擊即破!卿攻徐州愈速,則我當豫州愈安也。”


    劉勳咬牙道:“前日在成皋,一時不察,為敵所趁,臣必當洗雪舊恥,割裴該首級以獻大王!”


    劉敷鼓勵他:“斯言壯哉,將軍其勉。然若能生擒裴該,比斬首功勞更大。”


    於是劉勳便即指揮兵馬,打開東門,先殺了出來。他這趟算是急襲,就為打對方一個冷不防,倘若鋪開部伍,漫山遍野地直接衝過來,估計徐州軍當場就會如同巨浪下的小舟一般被吞沒了;但問題是城門洞就這麽大,你不可能瞬息間便把一萬五千大軍全都開到城外去……


    故此先命一隊步卒扛著門板出城,架壕為橋,劉勳親率胡騎兩千,後跟氐、羌散騎三千,馬蹄聲雜遝,直衝出城,一邊緩馳一邊整列,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徐州營壘就直殺了過來。兩裏地瞬息便至,那邊徐州兵才剛來得及拋下立營的土木,抄起兵器,編組隊列而已,即便久經訓練,終究事起倉促,陣形鬆散、扭曲,就跟祖逖麾下那些普通的塢堡武裝沒多大差別。


    劉勳遠遠望見,不禁心中大喜:“贏了!”他目力甚健,遠遠地就瞧見徐州軍中,眾兵環繞之下,一個年輕人正在好整以暇地穿戴鎧甲——此必裴該無疑了。當即長刀前指,高唿一聲:“殺啊,得裴該首級者,百金為賞!”


    雖然劉敷說過“若能生擒裴該,比斬首功勞更大”,但劉勳前此在七星堡敗得實在太慘啦,就連多年跟從的部曲,十成裏都折了七成,被他引為畢生之恥!雖然他仍然不認為那是裴該的本事,但賬總要算在裴該頭上吧,若不能斬其首級,淩辱其屍,焚其骸骨,又如何消得心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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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勳看到那個還在慢吞吞著甲的年輕人,確實正是裴該裴文約,不過那倒不是裴該大尾巴狼假裝鎮定,關鍵他那套鎧甲為了防禦嚴密,多少重了一些,若非親臨戰陣,是基本不穿的;而等到臨陣之時呢?全套的頭盔、身甲、護心鏡、披膊、甲裙……自己是穿不起來的,而相助著甲的幾名小兵正在壓力山大,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好在裴該也不是全無防備,主力逼城而寨,若是把所有人手全都撒出去搬運土木,一點兒警戒兵馬都不留存,那他別說做統帥不合格了,就算做個普通人,那也……腦有貴恙。紮營的基本都是徐州輔兵,正兵除了撒出去那些外,他身邊還留著“蓬山”二營和“厲風”三營,以及親信部曲。當即傳令劉夜堂:“先為我遏阻賊勢,以使輔兵軍陣得全。”又使文朗率百騎旁出側應。


    劉夜堂乃率“厲風中營”前出,射箭以阻遏胡騎衝鋒之勢,但可惜距離太近,所獲戰績很小,胡騎趁著奔馳之速,眨眼間便突入了晉壘——因為拒馬還沒有立全,壕溝也隻挖了數段而已,基本上一衝即過。


    劉勳一聲令下,當先十數騎便將手中戰矛投擲出去,無不中的,中者當即胸腹洞穿,噴血而死。這一下先聲奪人,即便久經戰陣的“厲風營”卒也不禁紛紛麵露懼色。隨即胡騎衝近,各執刀矛,便即大砍大殺起來。


    裴該眼瞧著“厲風中營”快擋不住了,另兩營左右殺出,也無法阻遏賊勢,急命將“蓬山”兩營也押將上去。身旁的小兵還在給他係盔纓,但是雙手哆嗦,半天都係不牢靠。裴該煩躁起來,一把搡開那名小兵,自將頭盔提在左手上,右手接過竹杖,翻身上馬,轉過頭去問陶侃:“臨陣卻敵,我不如陶君多矣——陶君可肯為我護守大纛,指揮戰事否?”


    陶侃雖然年老,精神卻仍矍鑠,盔甲早就穿戴齊全了,當即一頷首:“使君有命,豈敢不遵?”一帶馬韁,前出十數步,高唿道:“軍過我者,即斬!”一排刀斧手當即領命,站到他的兩側,見有敗兵逃迴的,便即按倒了一刀一個,立正軍法。


    當然啦,前軍若真潰敗,靠這些人是攔不住,也殺不光的,軍中行此令,一般情況下是要求敗軍左右逃散,你別直往後跑,再衝亂了中軍甚至是後陣。


    徐州正兵雖然大多沒有去幹紮營的勞役,但除了“厲風中營”外,全都駐軍左近,沒在營前正麵立陣,倉促趕來防堵,陣形也不可能完整,勉勉強強,僅僅阻住了胡騎的奔馳之勢而已。但隨著兩軍接觸,胡騎居高臨下,在劉勳的鞭策下奮勇搏殺,晉軍多為步卒,就很難編組起足以拒敵的矛陣來,短短半刻鍾時間,即被胡騎層層殺破,前突十數步之遙。


    後麵氐、羌散騎沒有肉搏之力,隻是遠遠地兜圈子放箭,雖說敵我兩軍雜作一團,為怕傷到同袍,射箭的準頭堪虞,但給晉軍方麵造成的心理壓力卻是很大的。文朗率部曲精騎從側翼突出,想要驅散這些雜騎,可惜因為所部數量太少(一百騎),杯水車薪,於事無補。


    轉瞬之間,“厲風”三營便陸續敗退,可是隨即劉勳就麵對了陣列相對完整的“蓬山”二營。


    陶侃沒讓“蓬山營”也著急添進戰團去援助“厲風”營,而令輔兵先不必列陣了,冒著箭雨,急向兩翼散開,命陸衍率“蓬山營”在戰團後方結陣。戰時列陣,自然與陣而後戰不同,陣列不可能十全十美,但胡騎的衝鋒之勢既已稍遏,強弩之末,想要再快速突破“蓬山營”的矛陣,也非易與之事。


    劉勳雖然殺裴該心切,終究也是胡漢宿將,還不至於被衝昏頭腦,見狀急忙指揮騎兵向北側迂迴,暫時避免與晉之堅陣正麵相撞。


    這時候最突前的胡騎,距離陶侃不過三十餘步而已,距離裴該也頂多五十步——換言之,對方若能騰出手來射箭,已經很有可能命中裴該了。裴該見胡騎稍退,不禁略略鬆了一口氣,隨即踩鐙立起,遠遠眺望,就見偃師方向煙塵翻卷,正不知有多少胡軍步卒正在急奔而來。


    再轉過頭去瞧瞧南方,也有大股胡軍正朝著豫州軍的營壘殺去,頃刻間便要交鋒——估計想靠祖逖遣兵過來救援自己,短時間內還是別指望啦。


    不久之前,陶侃指出胡軍可能出城來攻,裴該這才留上了心,可也隻當是對方會派出數千頂多上萬人來,衝鋒一次,妄圖得逞罷了——還未必主攻自己——沒想到劉敷的手筆竟然這麽大……緣由何在呢?是對方真的發現了勝機,還是劉敷賭性大?要麽是自家欲據石梁,打著對方的七寸了?


    他這些年來惡補軍事知識——不是原本的鍵盤談兵,而要真正深入了解冷兵器時代戰爭的每一個細節——已非吳下阿蒙,大致判估一下形勢,心中反而定了下來。正麵胡軍,看似不下萬數,倘若一起衝殺過來,為將者指揮得當,士卒也皆肯效死力,那還真不好擋。但好在對方步、騎之間,因為速度的差異,卻產生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空檔來。


    易地而處,倘若自己是敵將,裴該自感這個空檔的形成,恐怕是難以彌補的缺憾。敵大軍開城來戰,肯定是瞧準了晉軍正在立營,想要打一個冷不防,若是全軍列陣,緩緩而前,必然喪失了戰役的突然性。故此先用騎兵發起突擊,若是能夠順利蹙散我方陣列,步卒隨後跟進,擴大戰果,便有十分勝算。


    可是自己並非毫無防備,苦心經營的徐州軍又訓練有素,雖然倉促應戰,也沒有一觸即潰,在付出了相當代價後,終於還是暫時擋住了胡騎的衝鋒。那麽後麵步卒上來,列陣、對攻,就給己方留出了很短暫的重新整列的時間。


    雖說胡軍勢大,這一仗估計很不好打,即便能夠將敵迫退,己方損失也必然不小,但起碼瞧上去不似方才一般岌岌可危了吧。


    裴該命人寄語陶侃:“可須召城北諸營前來救援?”得到的迴複是:“使君既將戰事托付陶某,乃可安坐,無須勞心。”


    陶侃雖然這麽說,但他終究隻是軍中司馬而已,並非真正的主將,徐州軍中還有一支隊伍他是輕易調不動的,得要裴該點頭——那就是裴該的親信部曲。當下裴該一咬牙關,又使人致意陶侃:“可須我具裝甲騎臨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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