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蝗災,是從青州的樂安、齊國之間開始的。曹嶷可算是倒了血黴了,才剛“送”走石勒,還從石勒手裏交換了四五千人用來開墾荒地,本打算秋收後征糧募兵,盡取全青的——掖縣、不其等地的塢堡武裝以蘇峻為首,雖然曾經協助他抵禦過石勒的侵攻,卻始終打著晉朝的旗號,不肯臣服,曹嶷欲平之久矣——誰想到突然間蝗災就起了。蝗群過處,遮天蔽日,別說稻麥了,就連草木皆被噬盡,眼瞧著今秋很可能顆粒無收。曹嶷捶胸泣血,卻完全拿不出應對之策來。


    蝗蟲是天災啊,誰又敢於和能夠跟上天作對呢?


    烏壓壓漫天的蝗蟲,在肆虐了青州之後,又再浩浩蕩蕩南下徐州,還沒等裴該等人反應過來,前鋒就飛過了淮水,進入臨淮縣境。媯昇的反應慢了一拍,初始隻以為是普通的蟲害呢——終究江南地區蝗災較少發生,他腦袋裏就天然缺了那根弦——裴該可是當即色變。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終究他前世是個曆史發燒友,對於中國古代幾次規模龐大的蝗災所造成的可怕危害,也曾經在曆史讀物上有過接觸啊。


    趕緊吩咐媯昇,動員全體屯墾地的民眾,再加上護兵,一起捕蝗滅蝗。他本人則打算快馬揚鞭返迴淮陰縣城,去和卞壼商議應對之策。估計要想徹底殺滅哪怕隻是防堵住蝗蟲都是很難的,但若毫無應對之策,那就徹底完蛋啦,及時防治,或許多少還能剩下一點兒糧食來。


    可是才剛跑出去兩裏多地,卻被媯昇騎馬追了上來。裴該以目相詢,媯伯潛吊著眉毛,苦著臉說:“使君,百姓都說,蝗是天蟲,如何可捕?彼等已設下香案,還望使君前往主祭,請上天收迴這災異去吧。”


    裴該若不是騎在馬背上,當場就會飛起一腳,把媯昇踹個生活不能自理——我還當你是來求問捕殺方法的,敢情是來請我迴去主持祭祀……祭祀有屁用啊?我又不是法師,難道還能把蝗蟲都給咒死不成嗎?!


    可是再一想,這年月別說老百姓了,就連很多官吏在自然科學方麵都徹底的愚昧,把蝗蟲當作什麽“天蟲”,倒是也不奇怪。


    裴該還記得,《新唐書·姚崇傳》中曾經記載,姚崇擔任宰相的某一年,山東(指函穀關以東的河南、河北、山東等地)鬧起了蝗災,“民祭且拜,坐視食苗不敢捕”,姚崇上奏請求督促各地官吏,組織百姓滅蝗,結果“議者喧嘩”,好多官員都不同意。黃門監盧懷慎還勸姚崇說:“凡天災,安可以人力製也?且殺蟲多,必戾和氣,願公思之。”


    ——特麽的還殺蟲子多了有傷和氣,這廝顱骨裏裝的究竟是人腦啊,還是狗屎哪!


    幾百年之後,朝野上下還存在著這種詭異思潮,何況這年月的老百姓呢?看起來自己還非得迴去“主祭”不可了。


    於是被迫打馬而迴,果然遠遠的就見田埂旁的小山包上聚集了無數的百姓。媯昇一邊唿叫:“使君來也,使君來也。”一邊指揮士卒,分開人群,請裴該登山。山坡也不甚陡,裴該雙腿一磕馬腹,直接就衝上去了,到了頂上一瞧,隻見供案、香燭都已經準備好了,幾名白發老人就圍繞在香案周邊。見到裴該上來,並且翻身下馬,老人們趕緊招唿百姓跪拜,同時雙手奉上筆墨和木版:“請使君主祭,行文禱告上天,收去蝗蟲,勿使我等受災吧。”


    “唿啦啦”,連百姓帶士兵盡數跪倒,山上山下,隻有裴該和媯昇兩個仍然站著,真正鶴立雞群。媯伯潛還在考慮,我是不是也該跪呢?還是等使君寫好了祭文,禱告的時候,我再跟他一起跪?就見裴該隨手接過筆、版等物,緩緩掃視眾人,然後開口問道:“屯所百姓,已齊聚了麽?”


    有個媯昇手下的小吏稟報說:“七成已至,餘者正絡繹趕來。”


    裴該點點頭,說:“可矣。”隨即把手中的物品往供案上一撂,將須臾不離的三尺竹杖高高揚起。百姓們原本還在哭號、哀懇:“我等辛苦耕種,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憐,也無疾風暴雨,莊稼長勢喜人,卻不想遭此無妄之災。蝗蟲過境,必然顆粒無收,我等都將餓死,還請使君救我,使君上恪天心,必能求得老天收迴責罰……”眼見刺史先不說話,卻舉起了竹杖,趕緊伏低身體,絕大多數人也都暫且停息了哀嚎。


    裴該一直不言不動,直到喧嘩聲終於徹底平息下來,他才長長地吸一口氣,扯著嗓子高聲說道:“汝等百姓收聲。我聽人言,說蝗是蝗神,受上天所遣,盡食田禾,以害黎庶,故此當設此祭,以禱告上天,使收災異,是這樣麽?”


    “是啊,正是……”四下喧嘩聲再起。


    裴該將竹杖望風一抽,“嗚”的一聲,大喝道:“都收聲,由耆老迴複我。”


    喧嘩聲再度逐漸沉寂下去,那幾名老人就跪在裴該身前,其中一個戰戰兢兢抬起頭來,迴答道:“誠如使君所言,還請使君主祭,救護我等。”


    裴該點一點頭,繼續高聲問道:“汝等自不能祭麽?何以求我?”


    “我等草民,有何威能?安識天意?使君受天子所遣,守牧徐州,那是如同天上星宿一般的貴人,必能上恪天心,下安黎庶——使君的話,或許老天是會聽的。”


    裴該一撇嘴,緩緩地把竹杖按在老人肩膀上:“汝等也知我受天子所遣?則何謂天子?天子乃上天之子也!汝等百姓,亦皆天子之子,是天之孫!上天若有靈,安有別遣什麽蝗神來害自家孫輩的道理?!”


    隨即空著的左手往袖子裏一縮,取出一物來,高高舉起:“汝等且看,這是何物?!”


    近處的人抬眼一望,紛紛答應:“是蝗。”


    那是一隻個頭挺大的蝗蟲,色作青灰,足翅俱全,裴該在登山前隨手捉了掐死,揣在袖子裏,這會兒取出來,先亮給大家夥兒看清楚了,便即喝罵道:“人以五穀為命,而此物卻食五穀,殘害百姓!我受天子詔守牧徐方,徐方百姓皆我子民,竟欲害我子民,我與此物不共戴天!”說著話一抖手,直接就把蝗蟲給塞嘴裏了,還“咯吱咯吱”,嚼得非常大聲。


    嗯,一股土腥氣,好難吃……早知道就逮隻小點兒的了……但太小又怕老百姓看不清……


    裴該此舉,山上山下,眾人皆驚——有那離得遠瞧不清的,自然口耳相傳,一會兒也全都知道了。裴該不等百姓議論,一邊嚼著蝗蟲,一邊抬起腿來,“嘭”地就把供案給踢翻了,然後一咬牙,硬梗著脖子把蟲渣吞咽下去,大聲說道:“我乃天上星宿,小小蝗神,安能害我?彼真有靈,便當趨避,若不肯走,我便帶汝等殺滅之!胡賊我尚不懼,設一空城即可嚇退,而況小蟲乎?!”


    隨即抬起竹杖來朝著屯墾地方向一指:“有不想餓死的,都跟從我,去殺滅蝗蟲!”


    ——————————


    裴該這場做秀,當然是學的唐太宗。根據史書記載,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經生吃過蝗蟲,還說:“人以穀為命,而汝食之,是害於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左右都說這玩意兒髒啊,吃了怕會生病哪,李世民迴複道:“所冀移災朕躬,何疾之避?”


    不過李世民做秀是在宮苑之中,老百姓壓根兒就瞧不見,他主要是做給那些反對捕蝗殺蝗的官員瞧的。裴該直接移植過來,施之於百姓們麵前,效果卻隻有更好。


    因為這年月的老百姓普遍崇拜權威,不但怕官,而且敬官,總覺得高門世家子弟,以及那些高官顯宦,都跟自己不是同一種生物,即便並非天星降凡,也必有無盡的威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類的話並不見得真能夠深入人心,而且就算知道,也得等到完全活不下去了才可能拿出來說事兒。


    所以很多事情,隻要官吏帶頭,百姓們自會盲從,除非他們同時被“族權”給牢牢禁錮住了,而那些土地主雖然眼界不廣,卻多少比庶民聰明一些,乃能隔絕官民,掌控鄉裏。這是封建時代愚民政策的重要來由,固然老百姓有了知識,能夠生產出更多物資,但有了知識也不好管了呀,到時候官家不擺出足夠的道理來,誰肯聽從?所以就理論上來說,隨著知識的普及,甚至於大多數鄉紳都成為有功名之人,政府對地方的掌控就越是困難,但那又不是真正開啟民智,而隻是導致權力下移至鄉紳階層而已。


    好在屯墾地就沒有什麽鄉紳,固然無論從江北拉來的,還是從嶧山上逃來的流民,其中也有一些是認識字甚至能讀書的,但終究喪失了土地和家財,就很難竊奪地方官府的職權。屯墾地又以軍法部勒,所以沒有鄉紳階層的阻隔,官府政令可以直接行之於每一個老百姓。那麽在老百姓心目中,裴使君作為官府的代表,和“天”也就沒有什麽太大差別啦。


    尤其裴該軀體裏的靈魂來自於兩千年後的信息社會,非常清楚社會輿論的重要性,他曾命裴寂、甄隨等人到處散播流言,在百姓心目中塑造自己的高大形象——毀塢堡,殺豪強是一事,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統一政令、搜掠物資,而純粹是為了除惡霸,安黎庶;“空城計”嚇退支屈六也是一事,可見使君謀深智廣,完全有能力保障地方平安。


    各種謠言越傳越邪,甚至於有說裴使君能夠唿風喚雨,撒豆成兵,所以站在城頭施法,就把胡將當場殛殺馬下,胡兵四散而潰,竟被斬殺超過七成的……你不見城門上掛出過胡兵的腦袋來嗎?啥,才幾顆?那是你眼神不好,沒瞧清楚,再說了,你隻看了一座城門門,另外還有三門你都有去瞧過嗎?


    尤其是屯墾地的百姓,信息來源更加單一,整天就光聽說裴使君和媯從事的英雄事跡了。再加上他們離鄉背井、艱苦流離,幾乎就要餓死,結果被裴使君所拯救,在內心深處,也希望這位使君威能無限,可以永保自家平安——算是一種美好願望所造成的自我催眠,群策群力塑造出一具虛幻的光輝形象來。


    而裴該麵對這群“愚民”,也並沒有脫離時代和實際地講科學,反迷信,他反倒利用百姓的迷信心裏,大肆宣揚天子就是上天之子,而我是他的代表,所以蝗災在我麵前就是個屁!這種話老百姓自然是聽得進去的。


    當然啦,光嘴裏說說,沒有什麽實際舉措,蝗蟲無智,是不會因為懼怕裴使君而納頭便拜,然後主動撤離的。那麽該當如何治理蝗災呢?好在裴該還記得姚崇滅蝗的故事,當時姚崇建議“請夜設火,坎其旁,且焚且瘞,蝗乃可盡”,也就是說利用蝗蟲的趨光性來誘殺之。再高明的手段裴該也不清楚了,隻好先做成這一步再說。


    於是指揮百姓,人執稻草一束,燃起火焰來驅趕蝗蟲,把蝗蟲都趕到在地頭燃起的大火堆裏去。蝗蟲撲火,“劈啪作響”,焦臭之味,飄揚於數十裏內。就這麽的忙活了好幾個時辰,眼瞧著天色漸暗,裴該估計自己今天是迴不去啦,隻好仍然留在屯墾地,隻派仆人裴丙騎馬急報卞壼,要他趕緊組織各鄉的滅蝗運動。


    希望卞望之不是盧懷慎之流迷信到無可理諭的傻叉吧。


    夜幕低垂,老弱皆已就寢,青壯仍在田間執火滅蝗,四野星星點點,全是光亮。裴該不習慣那麽早就睡,也帶著從人在田間逡巡,遙望這些光芒,仿佛又迴到了穿越前那個充滿了光汙染的時代……自己應該是迴不去了吧,隻好在這個愚昧的年月艱難掙紮了,但自己的穿越,能不能如同這些火光一般,起碼驅散一小片黑暗,殺滅一小群蝗蟲呢?


    正自慨歎,忽聽身旁部曲唿喝道:“什麽人?!”裴該循聲望去,隻見光亮之間仍然漆黑的一片麥地裏,影影綽綽有一個矮小的人影正在晃動。隨即部曲舉火一照,原來是個人正蹲在壟旁,背對裴該,但卻滿麵驚愕地扭過了頭來。裴該細一打量,是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也就十三四歲模樣,看他腮幫子鼓鼓的,顎骨抖動,也不知道在吃什麽東西。


    部曲喝問道:“汝何人耶,安敢衝撞使君?!”


    那孩子差點兒就嚇哭了,趕緊轉過身來,伏拜在泥塗之中,連連磕頭。裴該擺擺手,說還是個孩子嘛,你不要嚇他——“汝在吃些什麽?”


    那孩子瞪著驚恐的雙眼,戰戰兢兢的迴答說:“蝗神……蝗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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