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是能吃的,這點裴該自然清楚,前世也見過不少餐廳提供各種蟲類食品,說是無汙染、高蛋白,絕對有利於健康……當然他從來也沒敢嚐試過。今日白天為了打消百姓們的顧慮,咬著牙嚼了一隻蝗蟲,就感覺滿是土腥氣和渣滓,這玩意兒有啥好吃的?


    可是黑夜時分,他卻發現一個半大孩子逡巡於田壟之上,竟然撿拾燒焦的蝗蟲來吃,不禁大感詫異,先是好言撫慰,隨即仔細打問起來。


    這孩子來自嶧山,姓曾,年方十五,沒有大號,小名喚做阿牛。據他所說,是被火燒蝗蟲的焦臭味勾引過來的,想到白天裴使君吃過一隻蟲子,就嚐試著撿拾來填填肚子……


    曾阿牛正是發育長身體的時候,對於食糧的要求量很大,民間有句俗話,說“半大孩子,吃窮老子”,就是指的他這個年齡段。不過窮人家的孩子能夠勉強半飽都是奢望了,怎麽有福氣攝取到足夠的營養?尤其在屯墾地,兵法部勒,各家食糧全都定量——不是按需——分配,曾阿牛是被歸類為孩童的,每日隻能得到相當於半個成年男丁的口糧,因此無論白天黑夜,始終都處在半饑餓狀態。


    這年月的窮苦百姓普遍身材矮小,很多人竟然連一米五都難以達到,正是因為發育長身體的時候未能獲得足夠的食糧和營養所致。這也使得百姓們看那些身高馬大的富貴人家子弟,動不動七尺甚至八尺(一米七甚至以上),會覺得果然跟自己不是同一物種啊,你瞧那堂堂相貌,天生就該是人上人,我等就隻有受窮吃苦的命……


    他們領會不到,事實恰好倒轉過來:人窮所以才矮小,而不是矮小所以才窮。


    拉迴來說曾阿牛,因為口糧不足,運動量卻不小——他也得幫忙家人農作啊——實在餓得慌,所以才會嚐試撿拾蝗蟲屍體來吃——既然裴使君白天吃過,想必是能夠用來填肚子的吧。


    裴該聽了曾阿牛的講述,不禁笑著問他:“滋味如何?”


    曾阿牛要等說完那一大段話,才終於把嘴裏咀嚼著的蝗蟲全都給咽了,但仍然忍不住吐出舌頭來舔舔嘴唇,結結巴巴地迴答說:“脆……香……隻是有渣。”他一開始隨便撿蟲屍吃,雖感腥臭,倒也不是完全入不得口,但偶爾撿到被徹底烤熟,幾乎燒焦了的,這一吃,竟然就再也停不下嘴來啦。


    裴該聞言,不禁微微一愕,隨即就說:“撿一隻來我嚐嚐。”曾阿牛趕緊就著火光在田壟上翻撿——終究是蝗神嘛,使君可以不怕,百姓不能不敬,所以此前他不敢讓長輩們知道,隻能憑雙手在黑暗中摸索——挑選了一隻又大又熟的,手指捏捏,貌似挺脆,便即跪在地上,雙手高舉,進獻給裴使君。


    裴該接過來,用袖子擦了擦,揪掉頭、翅和六肢,試著放入口中嚼了幾下——嗯,還是渣,但沒有那麽腥了,這玩意兒果然能吃啊……雖然對於我來說,仍然不覺得有啥好吃的,但老百姓們應該能夠接受得了吧。


    特麽的汝等吃了我的糧食,那便以自身充作糧食來償還吧!


    事實上曆代食蝗之事並不罕見,不是西南某些民族的特產,也不是進入二十一世紀才開發出來的新食品。往往蝗群過後,禾苗食盡,滿地還都是蝗蟲的屍體——有些是壽命到了,有些是被同伴撞傷,墮地而死的。蝗蟲來時,百姓愚昧,以之為神,不敢捕殺,可是等蝗蟲把糧食吃盡了,餓急了的人別說神,就連佛爺我也生吃給你看!災後百姓,便往往以蝗蟲的屍體來充饑,隻可惜一畝麥苗都未必能換來半升蟲子,最終還是得被迫拋棄祖源地,流亡他鄉……


    裴該本打算效仿姚崇,在田邊挖渠,把捕殺的蝗蟲全都填入渠中掩埋了,如今既然知道這玩意兒也能吃,幹脆下令,讓百姓們把蟲屍全都搜集起來,烤熟了充作食糧——這也可以一定程度上消除百姓們對“蝗神”的迷信恐懼。


    翌晨出發前,裴該特意關照媯昇,要他增加十三歲以上孩童的口糧定額:十三歲到十五歲多加三成,十五歲以上等若成人。隨即快馬加鞭趕迴淮陰縣城,等找到卞壼一打問,還好,卞望之終究是個明白人啊。


    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理論上讀書人的迷信思想都要比老百姓來得淡薄一些,即便迷信,也大多信那些風雨雷電之類難以捉摸的自然現象,認為乃上天的警示,至於蟲豸,看得見、摸得著,伸出兩枚手指來就能輕鬆掐死,怎麽可能以之為神?當然,盧懷慎之流腦袋裏有屎的另說。


    因此在接到裴丙傳來的急信後,卞壼也急了,當即分派小吏們前往各鄉,去督促百姓捕殺蝗蟲。他還特意把裴丙所說的裴使君食蝗之事遣人在縣內大肆散播,以打消自耕農們的顧慮。


    裴該返迴之後,又生一計,下令各鄉百姓可以用蝗蟲的屍體來縣城交換食糧——一鬥蝗蟲換一升糙麥。中國固然是個大吃貨國,但隻有在保證了溫飽的前提下,才可能去追求口腹之欲,普通老百姓是不會管什麽高蛋白健康食品的,想讓他們快速打消顧慮,以蝗蟲為食,可能性相當之低。不如都先攢起來再說吧。


    雖然可換的糧食不多,對於窮苦百姓而言,終究是一筆額外的財富,尤其在這青黃不接的時間段,往往一升糙糧就能讓一家人多攢點兒氣力,可以全身心投入到秋收勞作中去。相信有了這條政策,百姓們捕殺蝗蟲就會有所動力了——而不僅僅是聽從於縣署的命令,和震懾於官吏的監督。


    至於裴該,反正目前還有不少存糧,不在乎多散出去一些。若是能夠減少新糧的損失,哪怕付出兩倍的陳糧,那也值得啊!因為一場收獲並不僅僅提供糧食而已,還能夠一定程度上安定人心,穩固官府統治。倘若赤地千裏,即便家裏還有足夠的存糧,也必然人心惶惶,感覺看不見前途和希望啊……


    幸運的是,蝗災主要在黃河流域比較幹旱的地區產生,江南絕少,淮南地區則往往隻是受到波及而已。這次源自青州的蝗災也是如此,真正渡淮而來的蝗蟲並不算多——估計也就比淮陰縣的人口多那麽十來倍吧——因為及時加以捕殺,為害並不太過嚴重。事後統計,屯墾地僅僅減產兩成左右,各鄉自耕農的田地,減產也不超過四成。至於淮陰以南各縣,則基本上沒有被災。


    原本一個好好的豐年,就此估計會變成平年……但還好,隻要收獲之期風調雨順,還不至於遭逢歉年,更不象青州很多郡縣似的幾乎顆粒無收,對此裴該就已經很滿意啦。


    收上來將近三百斛的蝗蟲,裴該原本打算在全縣範圍內發起一場健康食品運動的,但最終卻以徹底失敗而告終。老百姓一瞧田裏還有收成,誰會去吃蟲子?至於富貴人家……說實話蟲子真不算什麽美味。


    卞壼見天兒跑來請求,說那些蟲子都烤熟了,倒是一時間還不會腐敗,但使君你留著它們究竟有啥用呢?又沒人吃,還是及早掩埋了為好。裴該仔細考慮了一番,突然間心生一計,下令把熟蝗蟲全都用大磨碾碎,摻雜在陳麥之中——三百斛蟲渣,摻了五千斛麥子——然後遣高樂押送到豫州去。


    高蛋白啊,埋了多可惜,不如充作祖逖的軍糧吧,相信祖家軍吃了這種健康食品,肯定體力豐沛,殺起胡賊來就跟捏死幾隻蝗蟲一般容易。當然啦,這事兒不能明說,隻宣稱是秋糧未收,縣中缺糧,所以采集了很多野菜、野穀摻雜在陳麥當中。反正這年月普通大頭兵也吃不上什麽好東西,基本上全都是五穀雜糧,還往往帶著穀糠,雜著稗子,甚至摻著碎石,對於這些“蟲糧”嘛,應該不至於入不得口吧。


    可是剛解決了蟲子問題,卞壼又跑來找他了,神情焦慮地說道:“探子來報,青州有五郡近三十縣被災,幾乎絕收;徐北亦有十餘縣被災,大荒。料想必會有大群流民離鄉南下,不日便將渡淮而南,入於淮陰縣境——使君應當早做準備為好。”


    裴該聞言,不禁眉頭一皺,嘴巴一撇,輕輕“嘖”了一聲。這件事情確實挺麻煩,流民過境,等若蝗蟲,不要以為他們會老老實實地打工掙口糧,或者乞討求活,那些老弱還則罷了,青壯年餓著肚子,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倘若再有什麽有心人從中挑唆,或者有什麽威望素著之人登高一唿,當場從流民轉身變成流寇,那也是保不齊的事情啊。


    湘州的杜弢、胡亢不就是這麽鬧起來的麽?此前自己招募了數千流民北上,經過廣陵縣的時候,卞壼不也緊閉城門,如臨大敵麽?


    唯一解決的辦法,那就隻有如同此前大半年的慣例一般,把流民截下來,施以衣食,把他們變成自己治下的百姓,或者是屯墾眾。但是從前除了嶧山上那一撥外,每月逃至淮南的流民最多不過三百,吃下去很容易;至於嶧山眾,隻要自己把郗夫人母子捏在手心裏,也不怕他們鬧事。但如今蝗災肆虐青州和徐州的淮北地區,那就保不齊會有多少流民入境啦,一旦成千甚至上萬,便相當不好管理,還容易耗盡縣中的存糧。


    難道就任由他們蝗蟲一般過境嗎?還是派兵押送,驅趕他們到江北去?裴該終究來自於兩千年後,雖然不至於婦人之仁,不知變通,但其悲天憫人之心,恐怕要勝過了這年月絕大多數士大夫,他實在是於心不忍啊……


    躊躇良久,最終不得不狠狠地一跺腳:“罷了,罷了,這是老天爺逼著我提前爆兵哪!”


    卞壼詫異地問道:“使君所言何意?”你嘴裏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話,但我大多數都勉強能夠聽得懂,隻有這句……不明覺厲啊。


    裴該長歎了一口氣,迴複卞壼:“倉中尚有存糧,秋之將至,但收割之期無淫雨,多少算個平年,可以接濟。為今之計,隻得收留那些流民,老弱屯墾,青壯料之為兵了。民屯之外,當再開軍屯,以安置彼等。”


    青壯年和老弱必須分開來處理,一則把吃幾天飽飯就能滿把力氣的男丁都趕去種地,實在浪費,二則老弱青壯混雜在一處,也容易出亂子。必須把青壯年全都招之為兵,但不跟從前招募的兵卒似的,以訓練為主,耕作為輔,而必須耕作為主,農閑才訓練,想盡辦法耗光他們日常的氣力,同時也減輕縣內的糧食壓力。


    卞壼點頭道:“也隻得如此了……邗東至於淮水間,大片良田,此前收為官有,尚未開墾,即可驅使彼等前去軍屯。”


    裴該腦海中突然間精光一閃,想起了祖逖說過的話,當即與卞壼商量:“祖士稚臨行前曾雲,若於彼處建城,當勝過淮陰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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