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的心陡然一空,“我……”千言萬語,最後也隻剩下一句,“對不起。”


    “江臨。”段子矜輕聲叫他,抬手撫上他胡子拉碴的臉,不由得失笑,“我們是戀人嗎?”


    江臨握住她的手,還沒來得及迴答,卻聽她慢慢開口,語氣輕渺得風一吹都能散了,“戀人之間說的最多的話不是我愛你,而是對不起……很奇怪啊。”


    “我愛你。”他急驟地迴應,“我愛你,悠悠,我愛你。”


    他一直覺得愛不該是用嘴說出來的,而且作為一個男人,說出這三個字有些別扭。


    四年來貝兒沒少問過他愛不愛她,每一次江臨都是敷衍搪塞,模棱兩可。


    後來他和貝兒分手,和悠悠在一起,哪怕在床上,在最極致的時刻,他也從未說過這三個字。


    唯一一次說出口,是在特羅姆瑟的街頭,他卻還是怯了,以一句ich liebe dich代替了我愛你。


    這是他們在一起以來,他說的第一個我愛你。他以為,他對她的在意,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是嗎?”段子矜柔柔地笑,“你不說,我都不知道呢。”


    “我如果不愛你,怎麽會跟著你跳下海?”


    江臨曾覺得,他一輩子都不會說出這三個難以啟齒的字。


    可是真的說出來時,卻又顯得如此自然而然。


    如果這都不算愛,那他這一生,定是與愛情無緣。


    “是啊,你為什麽要跟著我跳下海?”段子矜茫然看著他,把他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語調很是尋常,完全聽不出喜怒哀樂,“你不是說我死了你就可以和nancy結婚了嗎?她比我識大體,比我懂事……”


    “悠悠!”男人拔高聲音,厲聲打斷了她。


    他隻覺得心瓣都蜷在一起,疼得厲害,看到她無辜而茫然的表情,卻又發怒不得,隻啞聲道:“那些話……不作數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段子矜應了一聲,倒也沒追究。


    從江臨的角度看上去,她雖然是應了,可卻好像根本沒太在意他說了什麽,反而一臉的若有所思。


    其實段子矜也不清楚她自己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麽。


    她隻是心裏很空很空。


    抱著必死的心跌進了海裏,結果還是活了下來,老天是在和她開玩笑嗎?


    下定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多麽的不容易。


    那種瀕臨死亡的巨大和恐懼,是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的事情。


    再讓她義無反顧地死一次,會比現在難很多。


    而且江臨就這麽跟著她跳下來了……


    nancy為什麽不攔著他呢?


    江臨在她耳畔不停地說著什麽,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方才出門請醫生的人帶著一個身穿白大褂、麵目慈祥的婦人迴來了。


    段子矜看了她一眼,她亦是盯著她,那目光裏帶著半分意味深長。


    段子矜的眉心下意識跳了跳。


    那婦人用英語對江臨說,請他出去等等。


    江臨皺了下眉,剛要拒絕,段子矜卻道:“你去換件衣服吧,我不喜歡你身上海水的味道。”


    江臨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幅樣子確實有些不妥,他握了握她的手,“我很快迴來陪你。”


    段子矜“嗯”了聲,沒拒絕,也不是答應。


    男人俯身在她的額上吻了下,她衝他一笑,他的心反而寸寸沉了下去。


    她現在的狀態,隻讓他聯想起了八個字——將死之人,生無可戀。


    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不追究,寬容又大度。


    而她眉間隱約泛起的青蒼更讓他害怕。


    那種感覺……很不好。


    江臨出門後,醫生坐在了江臨方才坐過的椅子上,定定地看著段子矜。


    學醫的人會說英語沒什麽稀奇,段子矜倒也不擔心她們之間能否溝通,她眯了下弧線漂亮的眸子,費力地挪了個舒服地姿勢。


    “我已經讓他出去了。”她道,“有什麽話,你直說就是了。”


    醫生聞言微微笑起來,“段小姐好毒辣的眼睛。”


    剛才她隻是看了段子矜一眼,那眼神沒藏住其中的探究和深意,便教床上的女人察覺出了端倪。


    “死過一次的人,總是比普通人的感官靈敏些,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很正常。”段子矜淡淡道。


    “這裏是斯瓦爾巴特群島中部的某個島嶼,和皮拉米登隔著半個海峽。”醫生道,“你和le


    少爺漂到了這裏……也算是命大。”


    段子矜莞爾一笑,雖然還是一副孱弱的病容,可怎麽看怎麽透著錐心的諷刺,“我的命再大,也比不上你們本事大,找到這裏也就一兩天的事吧?”


    “半天。”醫生更正道,“nancy小姐動用了所有的海事力量。”


    “她可真豁得出去。”


    “nancy小姐對le


    少爺是一片真心。”


    段子矜冷眼睨著她,見到她手裏拿著半管針筒,心髒猛地一痙攣,卻不動聲色地問:“這裏麵是?”


    醫生垂眸,安然迴答:“您放心,我現在不會對您怎麽樣。”


    le


    少爺很快就迴來了,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對眼前這個女人怎麽樣,那真是活膩歪了。


    段子矜稍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個中緣由,卻不禁輕笑起來,“她不打算接著追殺我了?”


    醫生麵無表情道:“段小姐,斯瓦爾巴特群島是非軍事區。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在這裏開火,否則是違反國際法的。”


    “怪不得……”怪不得有人故意把他們引到皮拉米登去。因為在整座群島所轄的數十個島嶼裏,隻有皮拉米登一處荒無人煙。就算真的交起火來,短時間內也不會被人發現,隻要事後收拾好戰場,足可以做到殺人於無形。


    段子矜眄她一眼,不解道:“那她派你來做什麽?”


    “這裏的島民每半個月會跨過格陵蘭海或者挪威海,到西邊的格陵蘭或者南邊的挪威去采購物資。”醫生道,“nancy小姐希望您和le


    少爺屆時也能跟著過去。”


    段子矜嗤笑一聲,“隻要我和他一直待在這裏,你們家的伯爵小姐能奈我何?我為什麽要把他帶過去,自尋死路?”


    醫生好似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迴答得不見猶豫:“le


    少爺跟著您在北冰洋裏泡了半宿,醒來時連眼都沒合在您的床前守到現在,我以醫生的名義告訴您,他的身體撐不住了。”


    段子矜的目光漸漸涼了,“你說什麽?”


    “如果他不馬上迴去接受手術。”醫生直視著她的眼睛,“那麽您和他都活不成。既然您已經無法保護自己,為什麽不能為了心愛的人做出讓步呢?”


    段子矜藏在被子裏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眼裏染了憤然和痛恨,“你們……”


    “您好好考慮。”醫生起身湊近她,拉過她的手臂,將針管紮進了她的皮膚和血管,輕輕把藥液推入她的血脈,“請務必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離下一個采購日隻有四天的時間了,如果您的身體出了問題,le


    少爺是不會同意帶您去湊熱鬧的。”


    段子矜徹底感到了被絕望擊潰的悲涼。


    她鬥不過。


    鬥不過nancy。


    她真真切切地捏住了她的軟肋。


    “還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您。”醫生道。


    段子矜偏著頭不看她,整個身體不停地顫抖,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醫生也不管她搭不搭理自己,徑自道:“前天給您采血配藥的時候,化驗結果令我們很意外。”


    “您懷孕了。”醫生道,“恭喜。”


    段子矜這才看向她,緩緩睜大了眼睛,顧不上傷口撕裂般的疼痛,猛地從床上坐直身體,“你說什麽?”


    “您懷孕了,孩子有一個月了。”醫生見她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把話仔細重複一遍後才叮囑道,“這幾天島民送來的食物您一定要仔細斟酌,這裏的人喜歡生吃魚肉,但是以您現在的身體狀況來說,千萬不要貪嘴……”


    段子矜完全聽不進去她後麵還說了什麽,隻覺得耳邊一片嗡嗡作響。


    懷孕了?她,懷孕了!


    段子矜伸手撫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幾乎不敢相信這裏麵孕育了一個小生命。


    她和江臨的……孩子?


    可是下一秒,她又覺得手足無措,心酸得想要落淚。


    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比米藍和傅言的孩子更加尷尬。


    米藍的孩子,是死是活都在傅言的一句話。就算傅言真讓它死,米藍也可以偷偷帶著孩子離開,至少可以離開。


    可是她段子矜的孩子,能否活下去的命運,甚至不掌握在它的父母手裏,而在一個不相幹的外人手裏。


    沒有這個孩子的時候,段子矜尚能決然在生死之間做出選擇。


    但有了這個孩子,她就不是一個人了,所有的抉擇,她都要考慮到肚子裏這個無辜的孩子。


    她也要像nancy一樣,害死自己的孩子嗎?


    又或者江臨這輩子都與孩子無緣,他的兩個孩子都要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夭折?


    她本不想在nancy派來的醫生麵前落淚,然而眼淚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從眼眶裏麵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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