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墜海前的最後一眼,她看到了北冰洋上空,絢爛而絕美的極光,還有……崖岸上男人驚痛的眉目。


    而後,她的世界被冰冷的海水填滿。


    “悠悠!”撕心裂肺的吼聲在整片海域裏迴蕩。


    “le


    !”察覺到男人要做什麽,nancy忙伸手去抓他。


    可是她連他的衣角都沒有抓住。


    下一刻,崖岸邊,隻剩下nancy一個人跌跪在礁石之上,失聲痛哭:“le


    !”


    你不先去怎知我相隨在後,紅塵白雪世上一走。


    ——你難道要為我殉葬嗎?


    ——有何不可。


    眼前仿佛蒙著一層黑漆漆的陰影,沉重得怎麽也睜不開。


    突然,有一雙無形的手撕開了厚重的陰影,緊隨其後便是刺眼的光芒層層疊疊地湧了進來。


    段子矜猛地睜開了眼,被明亮的光刺得又下意識閉緊。


    脹痛的耳膜裏隱約還能聽到海水流動的聲音,慢慢的,水流的聲音小了下去,她的耳朵卻仍然嗡嗡作響著。


    四麵有窸窸窣窣地腳步聲,和刻意壓低了音量的交談聲,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統統提高了起來——


    很多人在交談,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在這些嘈雜的背景音裏,男人低啞而僵硬的嗓音便顯得突兀,“悠悠。”


    段子矜的眼皮很緩慢地打開,好半天才讓自己適應了屋子裏的亮度,眼前,一張放大的俊容填滿了她整個視線。


    那是一張怎麽樣顛倒眾生的臉,眸如深潭,眉若遠山,眉眼極為深邃,鼻梁的線條利落又性感,完美的t字型骨架,是每個英俊的男人都該擁有的形狀。


    可是他又很狼狽,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長滿了胡茬,岑薄的唇緊緊抿著,微微透露出了男人心底的緊張不安。


    而他那雙幽深的黑眸中,藏著某種深沉到足以撼動人心的沉痛。


    她剛張開眼的瞬間,男人便重重將她擁進懷裏,那力道讓段子矜的眉頭蹙得更緊。


    她的胸腔裏似乎積了很多很多的水,壓著肺腑,唿吸都費力。


    段子矜咳嗽出聲,這一咳卻停不下來了,險些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嗓子裏的腥甜直接衝破了口腔,一點點黑紅色的血跡染在她蒼白的嘴唇上。


    男人的臉色遽變,“悠悠!”


    他像是要抱她,卻又怕指尖的鋒芒再次傷了她,手就僵在她的後背,不敢輕舉妄動,隻迴頭對身後那些或老或少的西方人冷喝道:“醫生呢?”


    段子矜聽不懂他說的話,可他驟然拔高的聲音卻讓她不舒服地皺了下眉。


    男人身後那些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帶著夾耳的帽子,鼻子很高很挺,是常年生活在寒冷地帶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這裏的維度很高,夏天日照極強,很多人臉上都有一大片被紫外線照射出的雀斑,他們的目光很友好,也帶了點對傷者的關切和擔憂,聽到男人問話後,立刻有人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做什麽。


    男人這才迴過頭來,握著她白得幾乎要透明的、冰涼的手,“悠悠,你怎麽樣?哪裏不舒服,你跟我說,跟我說句話!”


    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段子矜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他小臂上繃緊的肌肉,硬得硌人。


    她看了他半晌,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江……”極其費力地開口,嗓音啞得像用砂紙在打磨石頭,沒說完話,男人卻將她的手提到唇邊,一下下地吻著,“是我,悠悠,我在。”


    見她流淚,男人更是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去擦她的眼角,“疼嗎?不舒服嗎?”


    這感覺簡直比一槍打穿他的心髒更加疼痛。


    段子矜靜靜地喘息幾下,餘光裏,看到男人的胳膊。


    他還穿著那天在崖岸上的衣服,右臂被子彈擦過的地方,衣料的邊緣還留著纖維被高溫灼燙過的黑色痕跡,裏麵的手臂早已皮開肉綻,傷口隱隱發紫。


    段子矜這才覺得不對勁,她抬眼對上男人的一雙眸子,黑色瞳仁的邊緣,白眼球裏布滿了血絲。


    “你在這裏……”段子矜很慢地吐出四個字,胸前疼得厲害,一字一頓地連語氣都聽不出來,“坐了多久?”


    男人生了胡渣的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閉了閉眼,“沒多久……”他頓了頓,“我不敢走。”


    低磁的聲音聽起來竟好像在顫抖,“悠悠,我不敢走。”


    那時在崖岸之上,他親眼看到她跌入了冰冷的海水中。


    那種驚恐、心痛到絕望的情緒……他此生都不會忘記。


    身為willebrand家的繼承人,他從小便接受過不同於常人的訓練,忍耐力和承受力更是得到過上將的表揚,這輩子從來沒有哪一次,他覺得某種痛苦要將他整個人淹沒,席卷,甚至摧毀,哪怕是在這幾年中每次接受器官移植、命懸一線的關頭,也未曾有過。


    他承認,他怕了。他怕離開她一步,她就會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所以在她失足落水時,他想也沒想便跟著跳了下去。


    在這之前,江臨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輕。


    明知道跳下去也救不了她,他卻甘願一試。


    那一刻,江臨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放開她,他不能讓她以任何形式離開他。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要將她帶迴來。


    萬幸的是,她在水裏掙紮,抱著一分躍出水麵的希望,因為天邊那抹綠色的極光,因為她想多看它一眼。


    挪威人說極光是神的恩賜。


    即使江臨不信鬼神,在那一刻也不禁感激起了這份恩賜。


    leopold家的直升機試圖救他們上去,奈何水麵的風浪太大,直升機不能下降到足以救援的高度,在救生船趕到的時候,浪已經把他們吹到了另一座島上。


    江臨拖著極其不適的身體,幾次差點倒下,可每每想到懷裏的人,他便咬著牙帶她繼續前行。


    直到在這座島上見到了這些居民,他們說著古老的日耳曼語言,他也隻能用德語連說帶比劃地和他們交流一兩句。


    他們請了島上的醫生,為她處理肩胛上的傷口,又將壁爐的火燒到最大,為她取暖。


    江臨心如刀割。他知道懷裏的女人最是怕冷。


    他們請他離開,為他包紮傷口,為他泡茶驅寒,可是江臨一步都不敢離開。


    他就在這裏生生守了她兩天一夜,他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覺到身體在一點點變差,生命力在流逝,可是就在她睜開眼的瞬間,江臨忽然覺得,什麽都值了。隻要她能醒過來,什麽都值了。


    “對不起,悠悠。”他的話音竭力隱忍著,段子矜卻還是從裏麵分辨出了一絲哽咽。


    她微微闔了下眼睛,沒有迴應他的“對不起”。


    她知道他因何而道歉。


    因為崖岸上那句錯愛。


    冰冷的海水沒有要了她的命,而他那句錯愛了她,卻讓段子矜差點死了心。


    “在你昏迷的這兩天裏,我一直都在想。”男人低聲道,“如果你就這樣一睡不醒,我最後悔的是什麽。”


    段子矜的眼皮動了動,還是沒有張開。


    男人抱著她,避開了她的傷口,卻抱得很緊,“我最後悔的就是在懸崖上對你說了那句混話。”


    “你先把我放開。”段子矜緩慢地開口,男人剛要拒絕,卻見她緊皺的眉毛,像是弄疼了她,他馬上鬆了力道,眸光卻更是深沉地緊攫著她的臉,生怕錯過她一分一毫的表情。


    可是女人的臉上除了蒼白和病痛之外,什麽都看不出來。


    她不是深深藏著、壓抑著,而是根本就沒有,什麽都沒有。


    沒有埋怨,沒有憎恨和氣惱,什麽都沒有。


    江臨的心猛地一緊。


    她現在這滿臉的不在乎,倒是比罵他千百句更讓他揪心。


    “我在懸崖上對你說了那些過分的話,你還……”江臨自己說著說著都是一頓,話音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吐不出來,“替我擋下子彈。”


    段子矜好像被他的話提醒,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她揚起唇,淡淡一笑,卻還是沒言語。


    “悠悠!”男人有些急了,眉眼沉下來,聲音亦是急促。


    段子矜這才張開了眼睛。


    被那雙無波無瀾的褐瞳注視著,男人的心忽然震了震,“你……你就沒什麽想對我說的?”


    他說了這麽多,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嗎?


    “你想讓我跟你說什麽?”段子矜的嗓音還是啞得難聽,原本就和nancy那動聽悅耳的嗓音差了一大截子,這下倒更是沒得可比了。


    男人垂在一側的手緊握成拳,那雙眼眸中暗得像是鋪了一層霾,明明不悅至極,卻又不敢造次,隻聲音緊繃地叫她的名字,“悠悠。”


    “你想聽我說沒關係嗎?”段子矜還是淡淡地看著他,淡淡地笑,“你說一句對不起,我說一句沒關係。你和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


    若是她墜崖的時候死在了海裏,他這句對不起,難道要對著她的墓碑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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