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老板笑容未褪,“你說哪個陳家?”


    “玉壺烹苦雪,妙手試清茶。”段子矜念完這十個字,老板的表情霎時間冷了下來,打斷道:“不知道,別問我!祁門沒有這戶人家!”


    她皺了皺眉,“老板……”


    “姑娘,沒什麽事你走吧,我要關門了。”


    段子矜被店家轟了出來,滿臉莫名,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她又去隔壁的五金店裏問了問,得到的答案同樣如此。


    似乎鎮子裏所有的人,都對這個“不存在”的陳家深惡痛絕。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江臨又在哪?


    段子矜站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望著天邊漸隱的紅霞,差點急得掉出眼淚。


    古鎮雖然不大,但她總不能挨家挨戶地找下去吧?況且這村鎮四周還有大大小小的山院和茶莊,她要到哪裏才能找到他?


    江臨不僅發著燒,傷口也還感染未愈……


    思及至此,她的心好像被什麽燙了一下,疼得厲害。


    就在她舉目四望、沒有主意的時候,不知從什麽地方衝過來一輛騎得飛快的自行車,段子矜聽到有人在她身後用方言高喊著什麽,大抵是說刹車壞了,叫路上的行人快閃開。


    她本能地往馬路邊側了側身子,這一側不要緊,卻發現不遠處的馬路中央,還有個行動不便的老乞丐!


    他麵容清臒,骨瘦如柴,坐在一張像滑板一樣帶著輪子的小榻上,大概是想要過馬路。慢吞吞地才磨蹭了一半,便聽到有人在大路上唿喊。他抬起頭,看清那輛直衝他而來的失控的自行車,臉色霎時間變得慌張恐懼。


    段子矜大驚,想都沒想就衝了上去,拽住那張小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老乞丐拉到路邊。


    結果她用力過猛,不但自己沒穩住腳,轉了個圈,那小榻也迎著路邊的茶葉攤撞了過去,所幸隻是了衝進了一堆空簍子裏,人沒什麽大礙。


    可段子矜自己就沒那麽好運了,自行車幾乎是貼著她的後背而過,騎車的小孩猛地向左打把才堪堪避過了她,盡管如此,車把依舊撞在了她的後背上,疼得她那塊骨頭都要斷了。自行車也終於借著這狠狠一撞,速度慢了下來,最終停在了路邊。


    馬路上頓時鬧成一片,那小孩大概是自知闖了禍,扶起自行車便跑了。


    誰家孩子這麽沒教養?段子矜瞪著小孩跑開的方向,後背一陣陣火燒火燎的痛。


    不少過路人圍著她問要不要去趟醫院,段子矜強撐著笑了笑,“謝謝大家,我不要緊。”


    江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哪有閑功夫去醫院?


    段子矜忍著痛走到茶葉攤旁,對主人家道了個歉,又將老乞丐扶了出來。


    幾分鍾後,路人也漸漸散去。


    老乞丐驚魂未定地撫了撫胸口,說話都使勁喘著氣,“謝謝你啊,丫頭!多虧了你……”


    “沒事,您沒受傷吧?”段子矜蹲了下來,彎曲的脊背撐著她略有些緊身的上衣,皮膚摩擦在衣料上,她的眉頭不由得皺緊了許多。


    老乞丐搖頭擺手,“我沒受傷,丫頭,謝謝……”


    “那就好。”段子矜扯了下唇角,對他告別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她剛轉過身要離開,就聽後麵的老乞丐啞著嗓子喊她:“丫頭,你後麵的衣服破了,是不是傷著哪了?我帶你去趟醫館吧,就在臨街,近得很,不耽誤你辦事!”


    段子矜對他的好意很是感激和無奈,正準備開口婉拒,忽然想到什麽,眸色一深。


    她迴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老乞丐,“老伯,您是不是鎮子裏的人?”


    “是呀!”


    段子矜忙道:“我不去醫館!老伯,您能不能帶我去另一個地方?”


    眼前,是一座飛磚碑式的門樓,牆樓左右各鑲嵌著一幅龍鳳祥雲的石雕,中樞高聳,東西夾峙。高而寬闊的大門兩側,兩尊門鼓相對而立。門後擁著一片青瓦白壁的院落,深牆幽閉,馬頭翹角,牆線錯落有致。


    典雅而傳統的徽派建築,彬彬合度,細節考究,一磚一瓦間皆透著尋常百姓無法比擬的高貴。


    隻是這份高貴,卻早已是過去——


    牆上的斑駁,石縫間的青苔,還有那塊被風蝕了的匾,無一不見證著一大世家的衰亡沒落。


    這裏,曾是江臨母親的娘家。


    匾額上,仍能辨認出一個大大的“陳”字。


    段子矜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她握緊了五指,幾步走上前,伸手要去推那木門。


    老乞丐原以為她隻是普通遊客,隨意來逛一逛,沒想到她此刻的架勢,竟好像要進去一般。


    他立刻叫住她:“丫頭,你要幹什麽去?”


    段子矜動作一頓,低聲迴答:“我進去找人。”


    “這座院子荒置很久了,裏麵的人早就搬空了。”


    段子矜“嗯”了一聲,卻沒解釋太多。


    今天下午她去拜訪陳周氏時,問過她陳家宗祠在什麽地方。那時陳周氏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打聽這些,隻迴答說,陳家自己修建的宗祠,就在老宅的後院裏。


    其他的,陳周氏卻是不肯再多說。他們四人也不願意把江臨失蹤的消息告訴老人家,讓她白白跟著擔心……


    段子矜不顧老乞丐的勸阻伸手一推,緊閉的兩扇大門紋絲不動,她的手上落了薄薄的一層土。


    怎麽會?愕然了幾秒,她不死心地使勁又推了兩下。


    老乞丐也劃著小榻湊近了些,指著門上造型奇特的物什說:“這門是從外麵落的鎖,裏麵不可能有人。”


    段子矜的心頃刻間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


    難道江臨根本沒來祁門?難道他已經被那些想對他不利的人抓住了?


    “丫頭,你要進去找誰呀?”老乞丐問。


    “我……”段子矜開口,嗓音沙啞,“找我男朋友,他認識這家的女主人。”


    “你男朋友?”老乞丐打量了她一眼,這丫頭看著也不過二十來歲樣子,她男朋友能有多大?他沉吟道,“這院子三四十年前就沒人住了,他怎麽會認識陳家人?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鎮子上還有其他姓陳的人家,我帶你過去看看?”


    “不,就是這家!”段子矜搖頭,她快要急瘋了,偏偏腦子還是冷靜的,“他和這家人有些淵源,每年都會來給陳妙清女士燒紙上香……”


    玉壺烹苦雪,妙手試清茶。這話,指的便是五十一年前出生於陳家的、那位在烹茶鑒茶之道上穎悟絕人的天才少女,陳妙清。


    老乞丐麵容一僵,神色竟比半小時前聽她提起陳家時更不自然。


    半晌,他聲音微冷道:“陳妙清,她不在陳家宗祠裏。”


    “什麽?”段子矜一愣。


    “她當年做的事,讓陳家、乃至整個祁門都丟盡了臉。”老乞丐提起這事,仍是咬牙切齒,說完這句話才慢慢平靜下來,“陳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就立了懲戒,陳妙清……生不得與祭,死不得入廟。”


    段子矜震驚之餘,隱隱明白了為什麽先前幹果店和五金店的老板提起陳家,都是一臉深惡痛絕的模樣。


    原來是因為江臨的母親!


    可她究竟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徽州,是程朱理學的發源地,從宋朝、明朝起,便極端尊崇儒術。生不與祭,死不入廟,這等同於把她從族譜裏除名,與她徹底斷絕關係了。


    這麽嚴重的懲戒……


    段子矜越想越不懂。


    就算陳妙清嫁給了洋人,也絕對到不了讓整個祁門都跟著丟臉的地步。


    當年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


    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被夜晚吞沒,涼風吹過,將chun末料峭的寒意刻進了她的骨子裏。


    段子矜攏緊了風衣,仔細迴憶起七年前的點滴。


    江臨訂機票時不曾瞞她,她清楚的看到機票上寫著“鬱城—黃山”,可以肯定的是,七年前江臨一定來了這裏,所以,陳妙清一定葬在祁門。


    隻是沒想到,她竟然沒有被供在陳家的宗祠裏……


    那會在哪?


    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段子矜匆匆掏出來接起電話,那邊邵玉城急切地問:“怎麽樣,有消息了嗎?”


    段子矜把她找人的經過草草講了一遍,最後叮囑道:“這樣,你們先盯著鬱城的動向,一有他的消息馬上告訴我。”


    邵玉城微驚,“你要做什麽?”


    “江臨每年都會在祁門逗留好幾天,不可能隻去看她一次。”段子矜望著天邊清冷的月光,菱唇靜靜地開闔,“我今晚就把祁門所有的墓地都找一遍。”


    找到陳妙清的墓碑,她就在那裏守著。


    如果眼下江臨真的在祁門,明天、後天,他總會再去看他的母親。


    “段悠,你是不是瘋了?”邵玉城難以置信地在電話裏吼她,“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大半夜的你跑去墓地找塊碑?”


    他的激動,反倒襯出段子矜麵無表情的鎮定,“不然你有更好的辦法?或者你叫人把祁門所有的酒店都清查一遍?”


    那更不可能。


    祁門不止有酒店,還有數不清的農家院,誰知道江臨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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