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江絨的話,秦三爺半信半疑。


    這麽多年來,秦三爺一直在托人打聽江生的消息,打聽當年江生隨著誌願軍遠赴疆場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九五零年,江生隨著大部隊橫跨鴨綠江,被分在誌願軍818部隊三連一班作為衛生員,隨著三連一班的全體成員到了前線。十月末,誌願軍發起抗美援朝戰爭第一次戰役,以1個軍的主力配合人民軍在東線進行阻擊,集中五個軍另一個師於西線給敵軍以突然性打擊,將其從鴨綠江邊驅逐到清川江以南,挫敗敵軍占領全朝鮮的計劃,初步穩定了朝鮮戰局。


    首戰告捷,很快江生被編排進醫療兵部,奔赴戰場救人,他們曆經大小三次戰役,整整持續一年。


    一年後,由於誌願軍和朝人民軍采取運動戰為主,與部分陣地戰、遊擊戰相結合的方針,連續進行了五次戰役,夜間戰役較多,加上攻防轉換頻繁,戰局變化急劇,也就是在最後一場戰役中,江生所在的部隊被打散了,自此江生消失無蹤。


    和江生同樣消失不見的,還有三連一班的王偉。


    江生在部隊裏文武雙全,除了幫傷員治傷之外,還代他們寫信給親人。


    因為運動戰的原因,江生手裏的信長久寄不出去,也就是在那時候起,遠在北平城的小五和江絨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來信。


    那場戰役結束後,一名與他要好的戰士將江生的藥箱從戰壕中拖出來,在一堆被燒毀的信件中,就有一封是寄給秦長卿的。


    但是信件卻隻有信封,並無內容。


    兩年後的戰爭結束時,幸存的誌願軍榮歸故裏,可在這之前江生就已經被部隊加入死亡名單整整兩年。


    這一切秦三爺都調查地清楚,他也想相信江生會迴來,哪怕一丁點希望,可消失了整整兩年沒有丁點消息的人,除了死亡,還會發生什麽?


    如今江絨從上海讀書迴來,卻告知他江生還活著,而且就在上海,她親眼見過,並且確信江生很快就要迴北平了。


    這怎能讓秦三爺不驚?


    一個月後,江絨坐上了南下的火車迴校,她臨行前告訴小五,江生要迴北平了。


    小五以為江絨是思念江生過度而說的胡話,並未放在心上,他叮囑江絨在外照顧好自己,不要擔心家裏的事情。


    那個叫江生的人,在小五的心裏同樣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可一家老小的命都攥在自己手裏,他來不及悲傷,就像要忘卻恍如昨日才發生的,馬愛國的死和牛愛花的亡。


    江絨走後,小五又開始了每日在建築工地的髒累活,但是好景不長,建築工地城區改造工程竣工後,小五因為沒有編製而失業了,麵對小五的要麽是跟一群農民工一起到處找散工的活計,要麽就是重新找工作。


    那時張秀梅隻能臥病在家,終日咳嗽不止,痛苦難熬。


    小五從鎮上的老中醫那裏打聽到了一種治療肺癆的方子,讓張秀梅每天都按時吃藥。


    藥湯很苦,小五就專門買了一罐白砂糖放在家裏,叮囑張秀梅在喝藥時舀一勺白砂糖放在口中。


    原本小五和紡織廠的車間主任商量好了進廠當機修工沒去,眼下再想去紡織廠已經不可能,小五也拉不下這個麵子。


    淺塘鎮的胡同大街不遠處開了家報社,小五想起馬愛國生前就極想要進報社工作,猶豫了一下也就去報社詢問一番。


    報社是家小報社,總編是天津人,眼下報社裏正缺人手,因此是總編親自麵試小五。


    經過一番交談了解,總編對小五很看好,但小五沒有學過報紙的編排校對,對印刷也一竅不通,最後說可以錄取小五,但小五要到天津的印刷總部去學習一年,免學費,包吃住,屆時等小五過了考核就爭取將小五調到北平來。


    小五當場就婉言拒絕了,他到報社一來是因為當年父親的心願,二是因為想要個穩定的工作賺錢,江絨需要學費,張秀梅需要藥費,他耽擱不起,隻能將自己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的矯情想法扼殺。


    小五有些失魂落魄地從報社出來,當他看見通往東直門的大街上橫七豎八地坐著一群光膀子的黃包車車夫時,小五猶豫了。


    拉黃包車不僅是體力活,還需要拋頭露麵,這活計雖然不是一般人能跑得來的,但終究不光彩,世人都有句話說,來世願給你當牛做馬。這拉黃包車就相當於當牛做馬,隻有逼不得已的下九流人才會幹這個活。


    一名剛跑完一趟活的粗糙漢子一邊擦著汗一邊往街道旁的樹蔭底下走去,他推開站在路邊的小五,從黃包車底座下麵抽出一把芭蕉扇往自己臉上扇風。


    “忒奶奶的,一個小四眼愣是要跑內城區,差點沒把老子累死。”漢子說道。


    “老橋頭,你這一趟跑下來得賺個四五十吧?”一名豁牙的瘦漢子問道。


    “你牙漏風了癟羔子,我一天跑這一趟差點跑廢腿,要是能賺個四五十一個月不就蓋得起房子了,甭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兒。”這名被稱為老橋頭的漢子笑罵一番,接著往自己黃包車旁一歪,就地鋪張席子眯了起來。


    老橋頭迎著樹影縫透過的刺目的陽光看到之前自己推開的高大少年,他弓起身子向高大少年說道:“你,過來。”


    小五站在原地沒動,眼裏露出某處少年人才有的野性,老橋頭心裏稍一驚,問道:“你是要找活幹的吧小哥?”


    小五點了點頭,指著黃包車問道:“這車我怎麽才能拉?”


    老橋頭還沒說話,周遭的其他車夫紛紛起哄,說道:“這車你拉不了。”


    “瞧瞧你這身板兒,富家少爺也養不成這樣,跑幾步就得喘得趴下。”


    “你這麽大的孩兒得有媳婦了吧,就你這身板還有褲襠的一坨往床上一壓可不得把女人禍禍死哦。”


    一群人哈哈大笑,小五也尷尬地笑起來,一名個兒矮的車夫上前推著小五,嘴裏嚷嚷道:“趕緊走趕緊走,甭在這兒耽誤生意。”


    那矮車夫推了一下小五見沒推動,眼神一變,一拳就搗向小五下巴,小五的大手輕輕攥住矮車夫的手腕,矮車夫立馬疼得抓狂大叫,被小五一腳搡倒在地。


    “媽了個巴子的,太歲頭上動土,活膩了!”那矮車夫大吼,招唿其餘車夫就要動手。


    “幹嘛呢這事?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孩子,都滾一邊去!”老橋頭嗬斥,其餘人麵麵相覷也都收手。


    老橋頭向小五招了招手,從口袋裏掏出半包窩窩囊囊的孟薑女香煙,遞了一根兒給小五。


    小五擺了擺手說道:“我不吸煙。”


    “你先拿著。”老橋頭說道。


    小五隻好從老橋頭手裏接過香煙,他見老橋頭將一根香煙別在耳朵後,自己也學著把香煙別在耳後。


    老橋頭問道:“老弟這身手不一般哪,跟哪個武行練過?”


    小五說道:“就是力氣大點,哪裏練過武。”


    “老弟怎麽稱唿?”老橋頭問道。


    小五說道:“姓馬,叫小五,老哥您呢?”


    老橋頭說道:“免貴姓喬,你叫我一聲老橋頭,或者喬大哥都行。”


    “喬大哥。”小五乖乖地叫了一聲,坐在老橋頭對麵的一塊石階上。


    老橋頭吞吐著香煙,問道:“老弟是在找活幹?”


    小五點頭,說道:“家裏需要用錢,我娘病了。”


    “其實拉黃包車不是不能拉,隻是這活真不是人幹的,一般你這麽大的年輕人幹幾天就跑了,而且這車的租賃費可不便宜。”老橋頭說道。


    “多少?”小五問道。


    老橋頭伸出右手,說道:“租的話一個巴掌的數,要把車買下來得五百塊,除了車軲轆公司出錢給換,其它地方壞了都自己承擔。”


    “這麽貴。”小五小聲念叨一句。


    老橋頭說道:“新手肯定都是租車試試道,正常的路也就從胡同大街到東直門裏麵,收費一塊錢,遠點越偏僻越貴。老哥不瞞你說,我今天就拉了一單生意,到內城的,起碼三十裏路,我要了他三十塊錢,那人是個大戶,不想走路自然不跟我計較,不過這事兒可不是天天有,老哥看你是個實在人,信得過你,你要是真想幹,我這車給你試兩天,要是不行,老哥再幫你想個賺錢的法子。”


    “多謝喬大哥,我用你的車那不是耽誤你生意了,我就去黃包車租賃公司問問,要是能幹的話就租一個月跑跑看。”小五說道。


    “那行,老哥也不勉強你,你順著這條街往南走,過了三個大路口往左拐,黃包車租賃公司就在那邊。”


    小五道了謝,順著老橋頭指著的方向前往黃包車租賃公司,他才剛到公司門口,就看見一個穿著黃馬褂的青年從公司裏出來,身後跟著五六個兇神惡煞的人。


    那青年長得肥頭大耳,小五覺得眼熟,一時間沒敢認,但是青年卻一眼認出了小五,他指著小五說道:“小五哥哥,我是王虎,你同桌,那個天天給你帶零食愛哭鼻子的小胖子!”


    “王虎?”小五見到昔日好友,。“你這些年跑哪裏去了,去你家找你也見不著人。”


    王虎說道:“嗨,畢業的時候我家就搬走了,一直都說有空去三裏屯找你的也沒時間去,小五哥現在混得怎樣?”


    小五撓了撓頭,說道:“這不是來黃包車租賃公司看看嗎,之前在建築工地幹活,你怎麽在這裏?”


    “這公司就是虎哥家開的。”旁邊一名青年略有得意地說道。


    小五聽到青年的話一時間百感交集,這才想明白當年他們還年幼時王虎就可以大把大把地送給他黃包車車票了。


    “小五哥,我當年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了,沒有你就沒有我王虎的今天。”王虎拍著小五的肩膀揚聲說道。“兄弟們,都叫聲五哥,你們這些人要是真和五哥打起來,十個人都不是個兒!”


    王虎的小弟們紛紛叫五哥,眼中露出某種戲謔的神情,小五說道:“王虎,咱們好多年沒見了,要不找個地兒喝一杯。”


    “不了小五哥,南郊那邊的街區有人鬧事我得趕緊去看看,等我處理完了找你。”王虎說完,朝著門內喊道:“老譚,我同窗同學來找工作,你給安排個好的職位,我先走了。”


    王虎說完帶著一幫人氣勢洶洶地離開,小五愣在原地,門內很快出來一名帶著師爺帽的管家,他將小五領進門,招唿他坐在一張方桌旁邊,一隻手拖著茶壺,另一隻手將桌上的筆和合同頁推到小五麵前,說道:“既然是老板的朋友,那我就不多問了,你看下租賃合同,把姓名住址都填了,交五十塊錢押金,再交五十塊錢的租賃費,拿著地圖去熟悉一下路況,三天後就可以來領車上班了,哦對了,你對淺塘鎮和周圍的鎮子熟悉吧?”


    “熟悉,大體的路都不會錯。”小五一邊說著一邊填寫合同。


    譚管家嗯了一聲,說道:“之前老板的發小也來租賃黃包車,幹了三五天時間就累得不行,我看你身板還可以,不過還得提前支應你一聲,幹不滿一個月的租金不退,押金也不退。”


    小五隻得點頭答應,他翻了翻身上的錢,根本不夠一百塊,譚管家說三天內交齊可以,小五隻得先迴家一趟,正好考慮要不要拉黃包車。


    小五走到門口,迎著外麵刺眼的日光,想起剛才王虎的意氣風發,心裏委屈,匆匆地迴了三裏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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