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梅站在院子裏,白發三千,如瀑布一般流淌在九月的微風裏,小五揉著眼睛,覺得這幅情景像是以前讀國文課的課本裏畫的插畫。


    小五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家的頂梁柱就是他了,張秀梅近乎是一夜蒼老的速度不僅嚇到了他,還把自己嚇到了。


    張秀梅問小五哭什麽小五也不出聲,他打了一瓢水將手上的洗發膏洗幹淨,然後抱著張秀梅走出門。


    張秀梅掙紮,要小五放他下來,她說自己太重,怕累著小五。


    “娘,你才多輕點,我一隻手就托得起來。”小五哽咽道。


    小五這才覺得張秀梅真的很輕,許是七十斤,甚至是更輕,他似乎覺得張秀梅將自己的頭發清洗之後,整個人就沒了重量,懷裏的娘親像是一隻老邁的貓,溫順且疲倦。


    張秀梅的神情特別疲憊,她的頭發鋪散開來,嘴裏不停咳嗽。


    小五喂了張秀梅吃藥,張秀梅想要躺在床上休息,小五卻堅持要背她去鎮上檢查。


    一路上小五的腳步都放得特輕,生怕驚擾到了背上張秀梅的淺眠,這個女人從很多年前起就有淺眠的毛病,一點動靜就會驚醒。


    到了鎮上的衛生所,小五輕輕地將張秀梅放在病床上,等她迷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更半夜。


    張秀梅輕聲叫了句江生,她猛然迴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麽會叫江生的名字。


    張秀梅看著就趴在自己旁邊的小五,他伸手去摸小五的頭,想起剛剛的噩夢裏,江生就死在自己的麵前而她卻無能為力,心中不免悲傷起來。


    可如今,眼前的小五才是自己的兒子。


    張秀梅不知道的是,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小五的意誌幾近崩潰,張秀梅的診斷結果是肺癆,那個時代,得了肺癆就等同於被判死刑,活不了多久,更可怕的是,肺癆是會傳染的。


    張秀梅小心翼翼地從病床上爬起來,她在衛生所問了值班的護士,護士的眼中露出畏懼和憎惡的神情,告訴了張秀梅罹患肺癆的實情。


    張秀梅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安靜地迴了病床上,第二天早上就和小五一起迴了三裏屯,她一路上帶著口罩,告訴小五自己已經知道了病情,要小五以後離自己遠點,什麽東西都要分開用,就算吃飯也要分開。


    小五一路上抹著眼淚不知道該說什麽,這麽多年來,一向勇敢堅強的張秀梅突然就病倒了,他不理解為了別人都這麽脆弱,他父親馬愛國說死就死了,母親牛愛花也死的不明不白,就連這個撫養自己幾年的嬸嬸也得了不可治愈的絕症。


    隻有他有用不完的力氣,隻有他苟活在世上。


    張秀梅從此之後也就沒再去工地,小五也沒有去紡織廠,那裏的工資不足以貼補家用,眼下不僅江絨的學費要用錢,張秀梅的病也需要用錢,他代替張秀梅去了建築工地幹活,憑他的力氣,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賺得多。


    張秀梅在家養病每天都要把手洗得幹幹淨淨的才敢做飯,她從那天起就一直帶著口罩,甚至很少說話,吃飯的時候自己端著碗到旁邊吃,碗筷也和小五分開,也不可以放在一起洗。


    有一次小五忘了張秀梅的囑咐,將兩人的碗筷放在一起時被張秀梅大罵一頓,張秀梅摔碎了碗筷又準備新的碗筷,她說道:“我這病很容易傳染的,大夫都說了是病菌傳染,病菌是看不見的,比螞蟻都要小一萬倍!你還是去鎮上租房子住吧,以後就別迴來了。”


    張秀梅的病情很快傳遍了三裏屯,各家各戶的村民看到張秀梅都像是看見瘟神一樣,尤其不讓孩子靠近她家附近。


    前些天還好好的一個女人,轉眼間變得白發蒼蒼,還得了這種讓人厭惡的病,一些風言風語開始傳開,說張秀梅的報應來了。


    有時小五從工地幹活迴來,見張秀梅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婦人一般安詳,張秀梅看見小五迴來,立馬將口罩帶上,將板凳搬迴屋裏,準備給小五做飯。


    那一刻,小五的內心特別孤獨。


    他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的內心總是向往著豐富的精神世界,而現實的截然相反,讓他感到落差,甚至是恐懼。


    小五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將母親的病情告訴江絨,他怕江絨在上海讀書會讀得不安心,影響她的學業。


    小五猶豫到深夜,最終也沒講張秀梅的病,但是遠在上海的江絨一定可以在字裏行間感受到小五的孤獨、失落、恐懼,甚至是一絲絕望。


    信的末尾是,絨絨,我好想你。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大,老百姓都說瑞雪兆豐年,新中國新氣象,大家苦盡甘來,好日子就要到了。


    小五在工地上正幹活的時候就聽到工友們說起了北平城最隆重的婚禮,秦三爺娶了一房正妻,女人是當地一家富戶的閨女,長得如花似玉,也是個讀書人。


    北平城大街小巷似乎都在慶祝秦三爺的大喜日子,認定了那個幸運的大家閨秀嫁給秦三爺後會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


    隻有極個別的人知道,秦三爺在少年時期為了愛情可以舍棄一切身份,卻依然身不由己。


    如今的秦三爺一手遮天,唿風喚雨,卻為了麵子娶妻生子。


    堂口知道幾年前內幕的人覺得秦三爺終於遇到了自己看得過眼的女人,那些長相俊秀柔弱的男人畢竟隻是戲子般的玩物,就像喜兒一般,即便成為了梨園大拿,也隻不過是秦三爺胯下的一個搔貨。


    京城的名角兒喜兒無論到那哪裏都要車輦相迎,他的眉毛如柳葉,唇上塗著紅脂,到哪裏走起路來都風騷無比,蘭花指翹得比女人都要女人。


    那時北平的富少揮金如土捧著喜兒,一些人知道喜兒是秦三爺的人自然不敢動,不知道的人則大膽包了喜兒樓,嚐嚐這傳說中比女人都要風情萬種的喜兒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那時的北平流傳一句話,嫁人要嫁三爺,娶妻當娶喜兒。


    婚後的秦三爺似乎更加肆無忌憚,他知道喜兒與京城富少的一些貓膩也不過問,讓手下的人在北平城尋找一些眉眼靈動皮膚姣好的少年,夜深的時候帶入自己寢房之中。


    一名長得俊美的少年笑起來眼睛彎成一枚月牙,被秦三爺流連多日,賞了金銀細軟方才放歸迴家。


    而嫁給秦三爺的大家閨秀懷有身孕,她曉得秦三爺的嗜好也不敢吭聲,更不敢跟娘家言語抱怨,隻盼著自己孕期過了能再得夫君寵幸。


    年頭的前幾天江絨終於從上海歸來,期末放假將近一個月,小五得知江絨要迴來興奮地睡不著覺,一大早就爬起來跑到火車東站等著江絨。


    小五遠遠地看見江絨從火車上下來,他衝過去將江絨抱起來,親了又親,他捧著江絨的臉說道:“絨絨,你都瘦了。”


    江絨麵色羞赧,說道:“你也瘦了。”


    兩人在車站卿卿我我,小五不管不顧,他心裏念極了江絨,生怕江絨丟了一般,目光半步不離,他拎著江絨的行李和租了黃包車才迴三裏屯。


    江絨迴家之後自然是知道了張秀梅的病,她眼睛通紅,和小五吃飯的時候,見張秀梅獨自端著碗蹲在門口吃飯,那一刻她心中的某種底線像是突然崩斷了。


    小五問江絨在上海學校的生活怎樣,問江絨學了哪門學科,報了什麽專業,學校裏的人是不是都是文青,是不是都懷著一腔報國熱血讀書。


    小五像個孩子一樣纏在江絨身邊,江絨麵上不耐煩,心裏卻高興極了。


    可當小五提起兩人的婚事時,江絨猶豫了,說等她畢業了再談婚嫁的事情,小五也沒放在心上,江絨還在上學,現在談婚論嫁的確有些早了。


    幾天後江絨趁著雪後的晴天去了一趟鎮上,在廣和樓找到了秦三爺,和他談了很長時間的話,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但是秦三爺卻興奮極了,江絨走後他就去了趟營房找當年參加誌願軍抗戰的幹部。


    江絨並沒有告訴小五她在大學讀的是日語係,她想要去日本留學,江絨告訴秦三爺,江生就要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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