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莊大帆這一行人，中午十一點才到縣城的火車站。
驛馬縣的火車站在進城道路的左側，位於鐵道東，是驛馬縣縣城的邊緣。鐵道東是平房區，除了車站對麵的教堂，再沒有像樣的建築物。
居民的房屋沒個定向，衝南的有，衝東的有，衝西的還有，大大小小，七擰八掙，比鄉間的住房要淩亂得多。
由於地勢低窪，道路上積水連片，自行車要蛇行前進。進到城裏，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見到一條像樣子的馬路，這馬路在火車站的正門口，比居民區的巷路略寬些、好些，但也坑窪不平。馬路上並不像農村人想象的那樣車馬駢闐，接踵比肩，卻隻有三輛運煤的馬車和稀稀落落的行人，看上去比農村的集市還蕭條。好在自行車能直接騎到車站售票室的門口，省去了過天橋的麻煩。
蔣田喜和溫元勳下了自行車，鎖上車子，打聲招唿，就往車站南邊的煤場跑。關山月以為他倆急著去方便，大聲喊道：“哎，你們倆往哪去？廁所在北麵，轉過售票室就是。”
蔣田喜和溫元勳沒有理會關山月的喊，徑直往煤場裏邊跑，他們倆跑進煤場，見四下沒人，慌慌張張解開褲帶，拎著褲腰，開始拿褲腰當風扇閃扇起風來。原來，這兩位已經熱得受不了了。
莊大帆在其他幾位同學的簇擁下走進售票室，買票。售票室裏有些發陰，沒有陽光的痕跡，乘客稀稀落落，給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洪大誌搶先走到莊大帆的前邊，要給大帆買票，被大帆一把拽了迴來，大帆動情地說：“四五十裏的路，大家能送我，我已經十足了，在老家生活了十幾年，能有這麽多同學幫助、照顧我，是我人生最難得的財富。這已經夠了。票萬萬不能讓你們給買，我父親給我寄錢了，買票是足夠的。”說到這，大帆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按理我該請大夥吃頓飯，隻是……。”
聽著莊大帆的話，同學們你瞅我，我瞅你，臉上現出尷尬。是的，同窗六載，臨分手的時候是該吃頓飯的，這是人之常情。
莊大帆還有說，洪大誌攔住了他的話：“大帆，你別說了，別看我來驛東公社最晚，但驛東永遠是我的第二故鄉，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忘記我在驛東從小學到高中渡過的這段時光，更忘不了這些同學。我父親常說‘人世上同學的情誼是最珍貴的，沒有‘迴報’這兩個字摻乎。’我父親說的話有道理，我信，咱們之間的關係就是例證，在整個初中階段，你沒少幫助我，尤其是勞動，沒有不照顧我的時候，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說到這，洪大誌把手伸向莊大帆，眼淚落了下來。其他同學也相繼落淚，大家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大誌繼續說：“大帆，咱們彼此都了解，你就別撐了。大家的情況你也都清楚，論家庭生活，還數我家好些，你不讓我買票我也不強買了，可中午這頓飯必須是我管，不能讓大家餓肚子的。去飯店呢，來不及了，還有四十分鍾你就得登車，這樣吧，我去買幾個麵包，再買幾瓶汽水，算是給你踐行了。”
說著，洪大誌招唿關山月道：“山月，走，你跟我去商店。”
大誌和關山月兩個人上了天橋，往城內去。他們倆穿過三條街道，才找到一個商店。這商店算是驛馬縣城著名的商店，叫百貨一商店，占地有兩千多平米。本是銷售旺季，但商店裏卻冰清水冷，沒有幾個顧客。
關山月和洪大誌走到商店的副食品櫃台前，一看，能就吃的東西並不多。櫃台裏擺著兩個用柳條子編成的食品筐，筐底鋪著一層包裝紙，一個筐裏邊裝有十來個麵包，一個筐裏邊裝有二三斤爐果。在兩個食品筐旁邊放著兩箱子汽水。洪大誌笑道：“還行，算是有吃有喝了。餓不著了。”
洪大誌把食品筐裏的麵包全部包圓，一查是十二個，覺得不足，又買了二斤半爐果，十瓶汽水，格外又買了兩瓶罐頭。
這許多東西，不借助工具是無論如何也弄不到火車站的。關山月跟服務員講：“同誌，麻煩了，給我們找一個紙箱子好嗎。”
“拿走哇？你們要是拿走的話，還得交押金，一瓶汽水一毛錢。”售貨員的語氣很幹脆，但她隻字沒提紙箱子。
“押金我們可以給，能不能給找個紙箱子用一用，一迴兒連同汽水瓶子一起送迴來。”關山月說。
“給找個紙箱子，押金你多收些也行。”洪大誌妥協道。
“好吧，一瓶汽水收你們兩毛錢的押金。我給你們找個紙箱子用。”
售貨員找來紙箱子，關山月和洪大誌裝上這些東西，抬著往車站走。一路上穿街道，上天橋，很是費力。關山月心想“洪大誌已經出錢了，不該讓洪大誌受累”，執意要自己扛到肩上，洪大誌不同意。
剛走到天橋的中間，由敬國幾個同學迎了過來，大家上前，四個人一人一角，把紙箱子拎了起來。
饑腸轆轆的同學們，對洪大誌都心存感激，可是大家都沒有說聲“謝”字。
說起來，進城的這七個同學，也就洪大誌有這樣的經濟實力，其他人是無論怎樣的努力，都不能給同學們買起一頓便餐的。洪父行政級別十五級，洪母是副主任醫師，都是高工資，每月家庭收入近三百元，幾乎是一個農戶一年的進項。其他幾位同學，兜裏有錢的不過塊八毛，沒錢的也有兩三個，最徹底的是關山月，他的兜比臉還幹淨，一個鋼鏰都沒有。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最小麵值的鋼鏰是一分錢。
到候車室，大誌找到站務員，借來一把鉗子，把罐頭打開，大家沒有謙讓，也沒有客套，更沒有說什麽，忙三跌四地吃開了。
剛吃完不久，開始檢票，大帆登上了南下的列車。隨著列車的開動，汽笛的嗚咽，同學們又一次地落下淚來。
這是最真誠的淚，從內心流淌出來，澆灌著記憶的田野，澆灌著思念的江河。
這是關山月平生第一次與同學作別，他開始有些彷徨，不想這是真的，等到莊大帆登上列車的那一刻，他才真的心傷起來，才感覺到這可能是一次永別。淚水伴著心痛，伴著思緒簌簌地落到堅實的大地上。
有這第一次為分別的流淚，才讓關山月有了注重同學情誼的感悟，才有了人性的升騰，才理解了女同學為什麽近些時日那樣親近的道理。分別，成了關山月人生中最痛苦的主題。
下午，大家懷著鬱悶的心情迴到驛東，悄無聲息地各迴各的家，沒誰從離別的悲傷中解脫出來。雖是夏初，可關山月卻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悲涼，仿佛到了人間的末日。
第二天上學，壞菜了。班主任禹老師把關山月叫到語文教研室，一向不動怒的他動起怒來，劈頭訓道：“關山月呀，你這班長怎麽當的，不但你曠課，還帶領一幫人曠課，你知道嗎，你們這不是曠課，是有組織地罷課。想幹什麽呀？”
關山月從來沒見過禹老師發火，一下子愣住了。連言語的可能都沒有。他內心對沒請假這事早已經有了認識，無奈太倉促，沒來得及跟禹老師說。更主要的是，關山月以為憑著自己跟禹老師的特殊關係，禹老師是能網開一麵的。
禹老師見關山月不吱聲，火更大了：“怎麽地，你還有理了？”
“沒理，沒理，沒理。”關山月一連說了三個沒理。
“沒理怎麽不吱聲？”
“我的先生，沒理才不能吱聲呢，沒理再吱聲那你不得說我在狡辯嗎？”
“你小子就這點聰明。說，怎麽迴事？”
“好，那我實說，昨天放學，很晚了，由敬國跟我說莊大帆轉學去遼寧，約大家昨天早晨送到驛馬。他跟我說完，我就找您請假，可教研室找遍了，也沒找到您，我來了懶勁了，沒去您家，昨天一早就擅自行動了。本想今天跟您補假，可剛進校門就讓您給提溜來興師問罪，學生知道自己是犯上作亂，本是重罪，焉敢吱聲？”
禹老師聽關山月說，緊鎖的眉頭綻開了：“啊，原來如彼，理由還算充分，同學情誼，應當應當。隻是過程欠妥，下不為例。但我一定提醒你，要知道，老師有老師的職分，學生要有學生的職分，不能亂了綱常。今後有事一定要想著請假。”
“是，是。學生謹記，學生一定謹記。”關山月一邊答應著，一邊後退著，繼續道：“倘老師沒有新的示下，學生告退了。”
“恕不遠送。”
“豈敢，豈敢。”
關山月從語文教研組出來，哈哈哈大笑起來，他這是第一次跟禹老師酸溜溜的講話，覺得好玩。
事情真像關山月想的那樣的遭，自從與莊大帆分手後，直到二十一世紀初，關山月也沒再見到他。每每想起這些往事，關山月的心髒總是要一陣陣地絞痛。
轉眼進入六月，離專業班畢業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了。學校已經完成了教學任務，學生們正按照禹老師的布置在完成結業的大作業，也就是用詩歌或者散文的體裁來描寫春耕生產的景象。
六月十一日。連天的降雨，使得生產隊隻能歇雨休。
中午，關山月迴家吃飯，見父親沒在家，就問母親：“媽，我爹呢？”
“啊，你爹他去北山摳石頭去了。想用石板把院子鋪一鋪，省得雨天像醬缸似的，沒法下腳。這不，正等著你迴來給他送飯去呢。”
“摳石頭，哪有的石頭？”
“北山啊，山腰上有石頭。”
驛東北山，關山月太熟悉它了。生活在它的腳下十幾年，在它的懷抱中玩耍了快兩個年代，還未發現它身上有可用的石頭，光知道山頭出些灰色的山皮土，土中夾帶些半成不成的風化石。可那風化石毫無用處，一遇風雨很快化成稀泥。這種風化石用來墊房基到可以，隻是不能用在擋硬的地方，更不能用在見風、見雨、見光的大麵上。這石頭，一見風、見雨、見光它就軟成一堆，跟家家戶戶灶坑裏出來的草木灰沒什麽兩樣。
所以，老人們說起北山都說這是個窮山。因為大凡叫山的地方，都該有石頭，可這北山卻連塊像樣的石頭都沒有，弄得驛東的百姓家家壘牆蓋屋都要到東邊裏去拉石頭。老人們每當說起這些，也都紛紛詈罵那在北山修廟的和尚。仿佛是那和尚搬走了北山的石頭，搬走了北山的財寶，讓北山窮成這樣，也拐帶到了在這山下居住的鄉民。
關山月聽關母說，趕緊扒拉一口飯。
此時，關母已經把飯菜裝好，一飯盒飯，一小盆菜，關山月拎起來向北山走去。雨後初晴，山上蒸騰著熱浪，過度的水汽加上陽光的火辣，讓人感到氣悶。
關父光著脊梁在半山腰上正幹得起勁。汗水已經把褲腰洇濕了一片。看到這一切，關山月的心猛然振動起來，生出無限的敬意，他覺得父親不但是一個勤勞的父親，更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關山月心裏清楚，此時關家的生活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完全可以應付過去，父親沒有必要這樣的拚命。
可是，關父是一個永遠也閑不住的人，日子過得愈緊張愈是拚命去做，總是在想辦法，力爭讓全家人吃飽穿暖。在農村，一個人能用自己的勞動來維持八口之家的吃用已屬不易，若是再用自己的心力去改變居家環境，簡直讓人無法相信這能是事實。關父就是這樣，從不以家貧而懈怠，一直不懈地努力，幾十年來都在想方設法力求創造一個舒適的氛圍來滿足日益長大的孩子們生存的需要。他想得到的能讓鄉鄰們說一聲：關家是個有模有樣的過日子人家。好讓自己的兒子們都娶上好媳婦，閨女都找個好婆家。
生活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民都是這樣勤勞、智慧，他們在不停地打拚，在與命運抗爭。若想了解他們那代農民的生活，關父就是一個最好的教材，他把那個時代農民的一切集於一身。
關父一天學堂沒進過，連識字班的門檻在哪兒都不知道。可關父頭腦靈敏，機智聰明，有一股不服輸的強勁。他的算盤在驛東大隊無人能比，他的莊稼活在驛東大隊也是上講。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若不是合作化，若不是關父將全部家當充了公，關家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定會成為新興的地主，乃至資本家。
在日常生活中，關父常有些驚人之舉，令人瞠目。在農村多屬於能工巧匠們幹的活計，關父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像木匠活兒中的修大車、攢馬槽、做懷耙、製桌椅、砍房架子；瓦匠活中的壘磚、瓦瓦、拿房脊等，關父樣樣都會，無師自通。
關父不是勤快人，有時還略顯懶散。但他若想幹的活計，是非幹好不可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他的初衷。幹活時，他喜歡跳獨舞，從不用別人幫忙，自己一個人身兼多種角色，既當技工又當力工，嘴裏哼著小調，樂樂嗬嗬把活計幹完。這時的活計於他手中是一種藝術，於他心中是一種快樂，他仿佛在彈奏精彩的樂章，給生活注入活力，給自己創造享受。他幹的活計像模象樣，很有些美學的成分，這讓關山月佩服不已，經常在一旁偷藝。後來，關山月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活計做得有條不紊，這多少與關父的身教不無關係。有些在別人眼裏看似很繁重的活計，可在關父跟前卻被他輕而易舉的完成。包括在常人眼裏的大工程，像修房蓋屋，他都可以一人操持。你可以在幾天之內，發現院子裏東山牆下多了一個豬圈；在東牆西壘起一棟下屋；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早晨你從夢中醒來，準備到外麵解手時，竟然找不到房門，忽然發現房子的門在一夜之間搬了家，昨天還是西頭開門的房子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中間開門。這樣的事情隔幾年就會發生一次，時常讓家人迷惑不解。一旦這樣的事情發生，關母都會略帶埋怨的口氣，向大家絮叨：“作一宿，看有多能耐，把門給搬了，不知啥時候房子還得搬呢。”
關父，對他用辛勤勞動創造的這個家始終不滿意，經常用心和力氣去打磨，這是他一生的追求。其實他已經做得足夠好。當別人家住兩間房子的時候，關山月他們家已經住三間房，當別人家還在住泥草房的時候，關山月他們家的房子已經是青磚掛麵，當別人家還在點煤油燈的時候，關山月他們家已經點上了電燈。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文革”之前那貧困的年代。
“爹，歇會兒，吃飯吧。”
“中，吃飯。”
說著，關父跳出土坑，用上衣的下擺擦了擦手，開始吃飯。
關山月站在山腰向西望去，發現山下就是關父曾經工作過的驛東大隊良種場。離關父勞作的現場直線距離不到一百三十米。
“爹，山下就是良種場，你怎麽不去良種場吃飯呢，我李老叔做飯好吃。”
“你老叔做飯是好吃，可爹現在不在良種場了，再去叨擾人家不是那麽迴事。再說，咱們今天幹的是個家的活兒，更不能去了，好像是愛小，去占公家便宜是的。”
自從良種場從荷花澱搬到山後，關山月沒少到良種場來，晚上替父親值班。他經常碰到公社和大隊的一些領導像吃冤家一樣來良種場蹭飯。
這些領導每當走出良種場的大門，一個個小臉都是紅撲撲的，顯露出心安理得的樣子，有些瀟灑。這讓關山月很羨慕，但更多的則是憎恨。關山月之所以憎恨這些人，不是關山月多麽的講原則，而是這些人來場子，把本來該給場子職工吃的東西，特別是好東西，都給吃光了。關山月在良種場經常要打掃他們吃的剩飯、剩菜，心中覺得窩囊。
關父在良種場工作了三年多，做飯的老師傅又是關父的至交，關父完全有去良種場蹭飯的條件，大可不必讓家中送飯。
“看你媽這菜熬的，真是鹹滋有味，她不知道山上沒水呀？”
關山月聽得出父親是嫌菜鹹了，他看了看山下的良種場，說：“爹，我去良種場打水去。”
關父點頭“嗯”了一聲。關山月一步扶著一棵樹，走下陡峭的山坡，來到良種場。
“嗨，學生來幹什麽？”李老叔眼睛很尖，看到了關山月問道。李老叔向來都管關山月叫學生，沒叫過別的，“學生”這稱謂算是李老叔送給關山月的昵稱吧。
“來接點水，我爹在山上摳石頭呢，渴了，想喝水。”
“你爹在山上呢，他怎麽沒來場子吃飯呢，今天中午是他最願意吃的高粱米豆飯，臘肉燉黃瓜錢子。來我先給你爹盛碗飯，盛碗菜，你給他端上去。”
“不用了，老叔，我爹已經吃完了，是我從家裏給他送來的。”
“學生，不是我說，你爹哪樣都好，就是這公私分明太叫真兒了。你看，這不，到場子門口了，也不來吃頓飯，這麽大的場子還在憑（在乎的意思）他一頓飯，他吃一頓飯就能壞了年成？再說，這大大小小的頭頭兒，哪個不來場子蹭飯，我們差誰還能差你爹嗎？你爹跟我三哥一個頭磕到地上，就是親兄弟，我不就是你親老叔嗎？他不來吃飯這是見誰的外呀？沒辦法，他就是這樣，老是講原則，這社會越來越沒原則了，你一個人講原則有什麽用？不講原則他能到今天嗎？不怪大夥都說他倔，這是真倔。”
說到這，李家老叔把暖瓶拿來，往辦公室外邊走，關山月看到，趕緊說：“老叔，我爹他不喝熱水。”
“傻學生，你爹不喝熱水我還不知道，我是把暖壺的熱水倒了，給你爹裝涼水，省得在山上水一會兒就烏塗了。烏塗了，你爹他怎麽喝。”
李家老叔把關山月領到壓水井旁，用井裏的涼水反複衝刷暖瓶，然後灌滿了涼水。他對關山月說：“缺什麽少什麽隻管來拿。跟你爹說，晚上飯就來場子吃。”
關山月答應著，拎著暖瓶登上山。
到山上，關山月向關父學了李家老叔說的那番話，關父笑了笑：“說我倔，你老叔比我還倔呢。你老叔是個熱腸子人，跟你爹我對脾氣。”
關山月點頭稱是。
說道這，關父停止勞動，把手中的長釺子拄到下巴上，嚴肅道：“你記住，你老叔沒兒沒女，倘若有一天能幫你老叔一把時，你千萬別閃翹（躲起來的意思），你老叔對你爹十個頭的，咱們不能忘了人家。”
關山月一邊答應著，一邊把暖瓶蓋當水杯，給關父倒水喝。
眼看到了下午上學的時間，關父說：“你去上學吧。晚上不用送飯了，我迴家吃。”
“我老叔讓你去良種場吃呢。”“那是你老叔的好意，可咱們不去良種場吃。別人去良種場吃飯咱反對，反過來，咱們去良種場吃飯讓人笑話。咱們不幹那種老鴰落到豬身上的事。”
關山月見父親斷然拒絕去良種場吃飯，有些失望。關山月最喜歡吃李家老叔做的高粱米豆飯，臘肉燉幹菜。
“我下午不用上學了，學校現在不上課，做大作業呢，我一早一晚趕一下就行了。”關山月告訴父親道。
“要是不去能行，你就幫我一把。”
關山月拿起一把鍬，跳進土坑裏，開始往坑外掘土。
說來也怪，這北山山根沒石頭山頂沒石頭，半山腰果真有石頭。
那石頭呈米黃色，帶有明顯的砂性，很結實。它生長在山腰上，埋在兩米來深的土裏。每塊石頭有兩立方米大小，一塊石頭與另一塊石頭之間沒有聯係，中間隔著厚厚的黃粘土，相間距離在兩三米左右，它們各自為政，獨立存在，沒有根，也沒有枝杈，浮躺著，上圓下平，像北方大地靜臥的黃牛，又像非洲草原遊走的雄獅，孤苦伶仃，甚是可憐，讓人有種孤孤單單的況味。
關山月掘完了土，開始用鋼釺子撬這石頭，他一邊用鋼釺撬，一邊在思想著。關山月想到了蠻荒的遠古，想到了這地方在遠古時代一定是一個湖泊或者就是海洋的岸邊，這石頭就是湖泊或者海洋隆起的時候創造的，因為它的主要成分不是碳酸鈣一類，而是石英——河床上的沙子。
但為什麽每塊石頭都是獨立的，都被黃土包圍著，而不是連片的，這讓關山月百思不解。
把這樣的石頭做成可用的石料很費些力氣。得挑兩米深的黃土，將盤子閃開，再將大塊的石頭砸成石片，做成可用的石料。把石料從深坑中搬出，經過“放山”，才能裝車拉迴家。
撬石頭用的工具很簡單，兩把鍁，一把鎬，幾根大小不一的鋼釺子。但是，即使拚命地幹，一天下來，一人隻能摳出一塊成石，要貪黑才能“放”不到山下去。
從山上往山下放石頭，俗稱“放山”。“放山”是極其危險的活計，一個人完成不了，起碼要三個人以上。
驛東北山的西山根，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道，來往行人很多，人流不斷，而“放山”滾下的石頭又必須衝過路麵才能在西側的路溝中停住。白天路上行人太多，容易傷人，“放山”是不可能的。為確保安全，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放山”。
這樣一連六個晚上，關父都要領著關山峰和關山月來放山。
關山峰和關山月的活計是看路，把路截住，不讓行人靠近，倘若發現有行人過來，一定要通知在山頂上的關父。關父在山上往山下放石頭。關父每往山下“放”一塊石頭都要大聲地吆喝：“注意啦！”從月光裏山峰和山月看到石頭滾下來，停住後，也要迴一聲：“好了！”關父才放第二塊。
有的時候，石頭在半山腰被樹木擋住，沒能滾到山下，就要費些周折。關父拿著手電筒，順山往下找，雖然深一腳淺一腳的，很費力氣，但他決不讓關山峰和關山月逆山向上找，他怕石頭突然滾落砸著他們。經常提醒道：“別動，我看看。”
經過六天的勞作，關家摳了八車石頭，關父把這些石頭運迴家。
石頭到家之後，關父起早貪黑開始鋪院子。他把大片石頭鋪在房簷下，小片石頭鋪在院牆根，鱗次櫛比，以住房的風門子為中心形成錯落有序的扇麵，從此，關家不用為雨後在院子裏的行走犯愁了。
鋪路、鋪院子是關父一生樂於的活計，他在這裏尋找樂趣，尋找自我。在政治生命過早地走到了盡頭的他，總想在人生中鋪出一條新路，享受人世間屬於他的那一份生活。可是，他錯了，生活在“文革”時期那個封建意識濃烈、黎民百姓任人奴化的政體中，一個人一但失去了政治生命，那就等於失去了生命的本身。這時的人好比北山的石，是沒有根基的，是永遠成就不了自我的價值的。
關父一生中苦苦地探詢著，想鋪出一條平坦的路，讓這條路延展開去，伸得很遠很遠。但最終他隻鋪有關家院子那麽大，院路那麽長，沒能鋪出他的領地。
院外的路，一到雨季依舊是泥濘不堪，老弱病殘者很難在這樣的道路上行走。看到這樣的境況，關父是怎麽想的關山月不知道，政治家們又是怎麽想的關山月更不知道，這就是真實的社會。
驛馬縣的火車站在進城道路的左側，位於鐵道東，是驛馬縣縣城的邊緣。鐵道東是平房區，除了車站對麵的教堂，再沒有像樣的建築物。
居民的房屋沒個定向，衝南的有，衝東的有，衝西的還有，大大小小，七擰八掙，比鄉間的住房要淩亂得多。
由於地勢低窪，道路上積水連片，自行車要蛇行前進。進到城裏，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見到一條像樣子的馬路，這馬路在火車站的正門口，比居民區的巷路略寬些、好些，但也坑窪不平。馬路上並不像農村人想象的那樣車馬駢闐，接踵比肩，卻隻有三輛運煤的馬車和稀稀落落的行人，看上去比農村的集市還蕭條。好在自行車能直接騎到車站售票室的門口，省去了過天橋的麻煩。
蔣田喜和溫元勳下了自行車，鎖上車子，打聲招唿，就往車站南邊的煤場跑。關山月以為他倆急著去方便，大聲喊道：“哎，你們倆往哪去？廁所在北麵，轉過售票室就是。”
蔣田喜和溫元勳沒有理會關山月的喊，徑直往煤場裏邊跑，他們倆跑進煤場，見四下沒人，慌慌張張解開褲帶，拎著褲腰，開始拿褲腰當風扇閃扇起風來。原來，這兩位已經熱得受不了了。
莊大帆在其他幾位同學的簇擁下走進售票室，買票。售票室裏有些發陰，沒有陽光的痕跡，乘客稀稀落落，給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洪大誌搶先走到莊大帆的前邊，要給大帆買票，被大帆一把拽了迴來，大帆動情地說：“四五十裏的路，大家能送我，我已經十足了，在老家生活了十幾年，能有這麽多同學幫助、照顧我，是我人生最難得的財富。這已經夠了。票萬萬不能讓你們給買，我父親給我寄錢了，買票是足夠的。”說到這，大帆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按理我該請大夥吃頓飯，隻是……。”
聽著莊大帆的話，同學們你瞅我，我瞅你，臉上現出尷尬。是的，同窗六載，臨分手的時候是該吃頓飯的，這是人之常情。
莊大帆還有說，洪大誌攔住了他的話：“大帆，你別說了，別看我來驛東公社最晚，但驛東永遠是我的第二故鄉，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忘記我在驛東從小學到高中渡過的這段時光，更忘不了這些同學。我父親常說‘人世上同學的情誼是最珍貴的，沒有‘迴報’這兩個字摻乎。’我父親說的話有道理，我信，咱們之間的關係就是例證，在整個初中階段，你沒少幫助我，尤其是勞動，沒有不照顧我的時候，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說到這，洪大誌把手伸向莊大帆，眼淚落了下來。其他同學也相繼落淚，大家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大誌繼續說：“大帆，咱們彼此都了解，你就別撐了。大家的情況你也都清楚，論家庭生活，還數我家好些，你不讓我買票我也不強買了，可中午這頓飯必須是我管，不能讓大家餓肚子的。去飯店呢，來不及了，還有四十分鍾你就得登車，這樣吧，我去買幾個麵包，再買幾瓶汽水，算是給你踐行了。”
說著，洪大誌招唿關山月道：“山月，走，你跟我去商店。”
大誌和關山月兩個人上了天橋，往城內去。他們倆穿過三條街道，才找到一個商店。這商店算是驛馬縣城著名的商店，叫百貨一商店，占地有兩千多平米。本是銷售旺季，但商店裏卻冰清水冷，沒有幾個顧客。
關山月和洪大誌走到商店的副食品櫃台前，一看，能就吃的東西並不多。櫃台裏擺著兩個用柳條子編成的食品筐，筐底鋪著一層包裝紙，一個筐裏邊裝有十來個麵包，一個筐裏邊裝有二三斤爐果。在兩個食品筐旁邊放著兩箱子汽水。洪大誌笑道：“還行，算是有吃有喝了。餓不著了。”
洪大誌把食品筐裏的麵包全部包圓，一查是十二個，覺得不足，又買了二斤半爐果，十瓶汽水，格外又買了兩瓶罐頭。
這許多東西，不借助工具是無論如何也弄不到火車站的。關山月跟服務員講：“同誌，麻煩了，給我們找一個紙箱子好嗎。”
“拿走哇？你們要是拿走的話，還得交押金，一瓶汽水一毛錢。”售貨員的語氣很幹脆，但她隻字沒提紙箱子。
“押金我們可以給，能不能給找個紙箱子用一用，一迴兒連同汽水瓶子一起送迴來。”關山月說。
“給找個紙箱子，押金你多收些也行。”洪大誌妥協道。
“好吧，一瓶汽水收你們兩毛錢的押金。我給你們找個紙箱子用。”
售貨員找來紙箱子，關山月和洪大誌裝上這些東西，抬著往車站走。一路上穿街道，上天橋，很是費力。關山月心想“洪大誌已經出錢了，不該讓洪大誌受累”，執意要自己扛到肩上，洪大誌不同意。
剛走到天橋的中間，由敬國幾個同學迎了過來，大家上前，四個人一人一角，把紙箱子拎了起來。
饑腸轆轆的同學們，對洪大誌都心存感激，可是大家都沒有說聲“謝”字。
說起來，進城的這七個同學，也就洪大誌有這樣的經濟實力，其他人是無論怎樣的努力，都不能給同學們買起一頓便餐的。洪父行政級別十五級，洪母是副主任醫師，都是高工資，每月家庭收入近三百元，幾乎是一個農戶一年的進項。其他幾位同學，兜裏有錢的不過塊八毛，沒錢的也有兩三個，最徹底的是關山月，他的兜比臉還幹淨，一個鋼鏰都沒有。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最小麵值的鋼鏰是一分錢。
到候車室，大誌找到站務員，借來一把鉗子，把罐頭打開，大家沒有謙讓，也沒有客套，更沒有說什麽，忙三跌四地吃開了。
剛吃完不久，開始檢票，大帆登上了南下的列車。隨著列車的開動，汽笛的嗚咽，同學們又一次地落下淚來。
這是最真誠的淚，從內心流淌出來，澆灌著記憶的田野，澆灌著思念的江河。
這是關山月平生第一次與同學作別，他開始有些彷徨，不想這是真的，等到莊大帆登上列車的那一刻，他才真的心傷起來，才感覺到這可能是一次永別。淚水伴著心痛，伴著思緒簌簌地落到堅實的大地上。
有這第一次為分別的流淚，才讓關山月有了注重同學情誼的感悟，才有了人性的升騰，才理解了女同學為什麽近些時日那樣親近的道理。分別，成了關山月人生中最痛苦的主題。
下午，大家懷著鬱悶的心情迴到驛東，悄無聲息地各迴各的家，沒誰從離別的悲傷中解脫出來。雖是夏初，可關山月卻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悲涼，仿佛到了人間的末日。
第二天上學，壞菜了。班主任禹老師把關山月叫到語文教研室，一向不動怒的他動起怒來，劈頭訓道：“關山月呀，你這班長怎麽當的，不但你曠課，還帶領一幫人曠課，你知道嗎，你們這不是曠課，是有組織地罷課。想幹什麽呀？”
關山月從來沒見過禹老師發火，一下子愣住了。連言語的可能都沒有。他內心對沒請假這事早已經有了認識，無奈太倉促，沒來得及跟禹老師說。更主要的是，關山月以為憑著自己跟禹老師的特殊關係，禹老師是能網開一麵的。
禹老師見關山月不吱聲，火更大了：“怎麽地，你還有理了？”
“沒理，沒理，沒理。”關山月一連說了三個沒理。
“沒理怎麽不吱聲？”
“我的先生，沒理才不能吱聲呢，沒理再吱聲那你不得說我在狡辯嗎？”
“你小子就這點聰明。說，怎麽迴事？”
“好，那我實說，昨天放學，很晚了，由敬國跟我說莊大帆轉學去遼寧，約大家昨天早晨送到驛馬。他跟我說完，我就找您請假，可教研室找遍了，也沒找到您，我來了懶勁了，沒去您家，昨天一早就擅自行動了。本想今天跟您補假，可剛進校門就讓您給提溜來興師問罪，學生知道自己是犯上作亂，本是重罪，焉敢吱聲？”
禹老師聽關山月說，緊鎖的眉頭綻開了：“啊，原來如彼，理由還算充分，同學情誼，應當應當。隻是過程欠妥，下不為例。但我一定提醒你，要知道，老師有老師的職分，學生要有學生的職分，不能亂了綱常。今後有事一定要想著請假。”
“是，是。學生謹記，學生一定謹記。”關山月一邊答應著，一邊後退著，繼續道：“倘老師沒有新的示下，學生告退了。”
“恕不遠送。”
“豈敢，豈敢。”
關山月從語文教研組出來，哈哈哈大笑起來，他這是第一次跟禹老師酸溜溜的講話，覺得好玩。
事情真像關山月想的那樣的遭，自從與莊大帆分手後，直到二十一世紀初，關山月也沒再見到他。每每想起這些往事，關山月的心髒總是要一陣陣地絞痛。
轉眼進入六月，離專業班畢業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了。學校已經完成了教學任務，學生們正按照禹老師的布置在完成結業的大作業，也就是用詩歌或者散文的體裁來描寫春耕生產的景象。
六月十一日。連天的降雨，使得生產隊隻能歇雨休。
中午，關山月迴家吃飯，見父親沒在家，就問母親：“媽，我爹呢？”
“啊，你爹他去北山摳石頭去了。想用石板把院子鋪一鋪，省得雨天像醬缸似的，沒法下腳。這不，正等著你迴來給他送飯去呢。”
“摳石頭，哪有的石頭？”
“北山啊，山腰上有石頭。”
驛東北山，關山月太熟悉它了。生活在它的腳下十幾年，在它的懷抱中玩耍了快兩個年代，還未發現它身上有可用的石頭，光知道山頭出些灰色的山皮土，土中夾帶些半成不成的風化石。可那風化石毫無用處，一遇風雨很快化成稀泥。這種風化石用來墊房基到可以，隻是不能用在擋硬的地方，更不能用在見風、見雨、見光的大麵上。這石頭，一見風、見雨、見光它就軟成一堆，跟家家戶戶灶坑裏出來的草木灰沒什麽兩樣。
所以，老人們說起北山都說這是個窮山。因為大凡叫山的地方，都該有石頭，可這北山卻連塊像樣的石頭都沒有，弄得驛東的百姓家家壘牆蓋屋都要到東邊裏去拉石頭。老人們每當說起這些，也都紛紛詈罵那在北山修廟的和尚。仿佛是那和尚搬走了北山的石頭，搬走了北山的財寶，讓北山窮成這樣，也拐帶到了在這山下居住的鄉民。
關山月聽關母說，趕緊扒拉一口飯。
此時，關母已經把飯菜裝好，一飯盒飯，一小盆菜，關山月拎起來向北山走去。雨後初晴，山上蒸騰著熱浪，過度的水汽加上陽光的火辣，讓人感到氣悶。
關父光著脊梁在半山腰上正幹得起勁。汗水已經把褲腰洇濕了一片。看到這一切，關山月的心猛然振動起來，生出無限的敬意，他覺得父親不但是一個勤勞的父親，更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關山月心裏清楚，此時關家的生活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完全可以應付過去，父親沒有必要這樣的拚命。
可是，關父是一個永遠也閑不住的人，日子過得愈緊張愈是拚命去做，總是在想辦法，力爭讓全家人吃飽穿暖。在農村，一個人能用自己的勞動來維持八口之家的吃用已屬不易，若是再用自己的心力去改變居家環境，簡直讓人無法相信這能是事實。關父就是這樣，從不以家貧而懈怠，一直不懈地努力，幾十年來都在想方設法力求創造一個舒適的氛圍來滿足日益長大的孩子們生存的需要。他想得到的能讓鄉鄰們說一聲：關家是個有模有樣的過日子人家。好讓自己的兒子們都娶上好媳婦，閨女都找個好婆家。
生活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民都是這樣勤勞、智慧，他們在不停地打拚，在與命運抗爭。若想了解他們那代農民的生活，關父就是一個最好的教材，他把那個時代農民的一切集於一身。
關父一天學堂沒進過，連識字班的門檻在哪兒都不知道。可關父頭腦靈敏，機智聰明，有一股不服輸的強勁。他的算盤在驛東大隊無人能比，他的莊稼活在驛東大隊也是上講。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若不是合作化，若不是關父將全部家當充了公，關家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定會成為新興的地主，乃至資本家。
在日常生活中，關父常有些驚人之舉，令人瞠目。在農村多屬於能工巧匠們幹的活計，關父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像木匠活兒中的修大車、攢馬槽、做懷耙、製桌椅、砍房架子；瓦匠活中的壘磚、瓦瓦、拿房脊等，關父樣樣都會，無師自通。
關父不是勤快人，有時還略顯懶散。但他若想幹的活計，是非幹好不可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他的初衷。幹活時，他喜歡跳獨舞，從不用別人幫忙，自己一個人身兼多種角色，既當技工又當力工，嘴裏哼著小調，樂樂嗬嗬把活計幹完。這時的活計於他手中是一種藝術，於他心中是一種快樂，他仿佛在彈奏精彩的樂章，給生活注入活力，給自己創造享受。他幹的活計像模象樣，很有些美學的成分，這讓關山月佩服不已，經常在一旁偷藝。後來，關山月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活計做得有條不紊，這多少與關父的身教不無關係。有些在別人眼裏看似很繁重的活計，可在關父跟前卻被他輕而易舉的完成。包括在常人眼裏的大工程，像修房蓋屋，他都可以一人操持。你可以在幾天之內，發現院子裏東山牆下多了一個豬圈；在東牆西壘起一棟下屋；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早晨你從夢中醒來，準備到外麵解手時，竟然找不到房門，忽然發現房子的門在一夜之間搬了家，昨天還是西頭開門的房子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中間開門。這樣的事情隔幾年就會發生一次，時常讓家人迷惑不解。一旦這樣的事情發生，關母都會略帶埋怨的口氣，向大家絮叨：“作一宿，看有多能耐，把門給搬了，不知啥時候房子還得搬呢。”
關父，對他用辛勤勞動創造的這個家始終不滿意，經常用心和力氣去打磨，這是他一生的追求。其實他已經做得足夠好。當別人家住兩間房子的時候，關山月他們家已經住三間房，當別人家還在住泥草房的時候，關山月他們家的房子已經是青磚掛麵，當別人家還在點煤油燈的時候，關山月他們家已經點上了電燈。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文革”之前那貧困的年代。
“爹，歇會兒，吃飯吧。”
“中，吃飯。”
說著，關父跳出土坑，用上衣的下擺擦了擦手，開始吃飯。
關山月站在山腰向西望去，發現山下就是關父曾經工作過的驛東大隊良種場。離關父勞作的現場直線距離不到一百三十米。
“爹，山下就是良種場，你怎麽不去良種場吃飯呢，我李老叔做飯好吃。”
“你老叔做飯是好吃，可爹現在不在良種場了，再去叨擾人家不是那麽迴事。再說，咱們今天幹的是個家的活兒，更不能去了，好像是愛小，去占公家便宜是的。”
自從良種場從荷花澱搬到山後，關山月沒少到良種場來，晚上替父親值班。他經常碰到公社和大隊的一些領導像吃冤家一樣來良種場蹭飯。
這些領導每當走出良種場的大門，一個個小臉都是紅撲撲的，顯露出心安理得的樣子，有些瀟灑。這讓關山月很羨慕，但更多的則是憎恨。關山月之所以憎恨這些人，不是關山月多麽的講原則，而是這些人來場子，把本來該給場子職工吃的東西，特別是好東西，都給吃光了。關山月在良種場經常要打掃他們吃的剩飯、剩菜，心中覺得窩囊。
關父在良種場工作了三年多，做飯的老師傅又是關父的至交，關父完全有去良種場蹭飯的條件，大可不必讓家中送飯。
“看你媽這菜熬的，真是鹹滋有味，她不知道山上沒水呀？”
關山月聽得出父親是嫌菜鹹了，他看了看山下的良種場，說：“爹，我去良種場打水去。”
關父點頭“嗯”了一聲。關山月一步扶著一棵樹，走下陡峭的山坡，來到良種場。
“嗨，學生來幹什麽？”李老叔眼睛很尖，看到了關山月問道。李老叔向來都管關山月叫學生，沒叫過別的，“學生”這稱謂算是李老叔送給關山月的昵稱吧。
“來接點水，我爹在山上摳石頭呢，渴了，想喝水。”
“你爹在山上呢，他怎麽沒來場子吃飯呢，今天中午是他最願意吃的高粱米豆飯，臘肉燉黃瓜錢子。來我先給你爹盛碗飯，盛碗菜，你給他端上去。”
“不用了，老叔，我爹已經吃完了，是我從家裏給他送來的。”
“學生，不是我說，你爹哪樣都好，就是這公私分明太叫真兒了。你看，這不，到場子門口了，也不來吃頓飯，這麽大的場子還在憑（在乎的意思）他一頓飯，他吃一頓飯就能壞了年成？再說，這大大小小的頭頭兒，哪個不來場子蹭飯，我們差誰還能差你爹嗎？你爹跟我三哥一個頭磕到地上，就是親兄弟，我不就是你親老叔嗎？他不來吃飯這是見誰的外呀？沒辦法，他就是這樣，老是講原則，這社會越來越沒原則了，你一個人講原則有什麽用？不講原則他能到今天嗎？不怪大夥都說他倔，這是真倔。”
說到這，李家老叔把暖瓶拿來，往辦公室外邊走，關山月看到，趕緊說：“老叔，我爹他不喝熱水。”
“傻學生，你爹不喝熱水我還不知道，我是把暖壺的熱水倒了，給你爹裝涼水，省得在山上水一會兒就烏塗了。烏塗了，你爹他怎麽喝。”
李家老叔把關山月領到壓水井旁，用井裏的涼水反複衝刷暖瓶，然後灌滿了涼水。他對關山月說：“缺什麽少什麽隻管來拿。跟你爹說，晚上飯就來場子吃。”
關山月答應著，拎著暖瓶登上山。
到山上，關山月向關父學了李家老叔說的那番話，關父笑了笑：“說我倔，你老叔比我還倔呢。你老叔是個熱腸子人，跟你爹我對脾氣。”
關山月點頭稱是。
說道這，關父停止勞動，把手中的長釺子拄到下巴上，嚴肅道：“你記住，你老叔沒兒沒女，倘若有一天能幫你老叔一把時，你千萬別閃翹（躲起來的意思），你老叔對你爹十個頭的，咱們不能忘了人家。”
關山月一邊答應著，一邊把暖瓶蓋當水杯，給關父倒水喝。
眼看到了下午上學的時間，關父說：“你去上學吧。晚上不用送飯了，我迴家吃。”
“我老叔讓你去良種場吃呢。”“那是你老叔的好意，可咱們不去良種場吃。別人去良種場吃飯咱反對，反過來，咱們去良種場吃飯讓人笑話。咱們不幹那種老鴰落到豬身上的事。”
關山月見父親斷然拒絕去良種場吃飯，有些失望。關山月最喜歡吃李家老叔做的高粱米豆飯，臘肉燉幹菜。
“我下午不用上學了，學校現在不上課，做大作業呢，我一早一晚趕一下就行了。”關山月告訴父親道。
“要是不去能行，你就幫我一把。”
關山月拿起一把鍬，跳進土坑裏，開始往坑外掘土。
說來也怪，這北山山根沒石頭山頂沒石頭，半山腰果真有石頭。
那石頭呈米黃色，帶有明顯的砂性，很結實。它生長在山腰上，埋在兩米來深的土裏。每塊石頭有兩立方米大小，一塊石頭與另一塊石頭之間沒有聯係，中間隔著厚厚的黃粘土，相間距離在兩三米左右，它們各自為政，獨立存在，沒有根，也沒有枝杈，浮躺著，上圓下平，像北方大地靜臥的黃牛，又像非洲草原遊走的雄獅，孤苦伶仃，甚是可憐，讓人有種孤孤單單的況味。
關山月掘完了土，開始用鋼釺子撬這石頭，他一邊用鋼釺撬，一邊在思想著。關山月想到了蠻荒的遠古，想到了這地方在遠古時代一定是一個湖泊或者就是海洋的岸邊，這石頭就是湖泊或者海洋隆起的時候創造的，因為它的主要成分不是碳酸鈣一類，而是石英——河床上的沙子。
但為什麽每塊石頭都是獨立的，都被黃土包圍著，而不是連片的，這讓關山月百思不解。
把這樣的石頭做成可用的石料很費些力氣。得挑兩米深的黃土，將盤子閃開，再將大塊的石頭砸成石片，做成可用的石料。把石料從深坑中搬出，經過“放山”，才能裝車拉迴家。
撬石頭用的工具很簡單，兩把鍁，一把鎬，幾根大小不一的鋼釺子。但是，即使拚命地幹，一天下來，一人隻能摳出一塊成石，要貪黑才能“放”不到山下去。
從山上往山下放石頭，俗稱“放山”。“放山”是極其危險的活計，一個人完成不了，起碼要三個人以上。
驛東北山的西山根，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道，來往行人很多，人流不斷，而“放山”滾下的石頭又必須衝過路麵才能在西側的路溝中停住。白天路上行人太多，容易傷人，“放山”是不可能的。為確保安全，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放山”。
這樣一連六個晚上，關父都要領著關山峰和關山月來放山。
關山峰和關山月的活計是看路，把路截住，不讓行人靠近，倘若發現有行人過來，一定要通知在山頂上的關父。關父在山上往山下放石頭。關父每往山下“放”一塊石頭都要大聲地吆喝：“注意啦！”從月光裏山峰和山月看到石頭滾下來，停住後，也要迴一聲：“好了！”關父才放第二塊。
有的時候，石頭在半山腰被樹木擋住，沒能滾到山下，就要費些周折。關父拿著手電筒，順山往下找，雖然深一腳淺一腳的，很費力氣，但他決不讓關山峰和關山月逆山向上找，他怕石頭突然滾落砸著他們。經常提醒道：“別動，我看看。”
經過六天的勞作，關家摳了八車石頭，關父把這些石頭運迴家。
石頭到家之後，關父起早貪黑開始鋪院子。他把大片石頭鋪在房簷下，小片石頭鋪在院牆根，鱗次櫛比，以住房的風門子為中心形成錯落有序的扇麵，從此，關家不用為雨後在院子裏的行走犯愁了。
鋪路、鋪院子是關父一生樂於的活計，他在這裏尋找樂趣，尋找自我。在政治生命過早地走到了盡頭的他，總想在人生中鋪出一條新路，享受人世間屬於他的那一份生活。可是，他錯了，生活在“文革”時期那個封建意識濃烈、黎民百姓任人奴化的政體中，一個人一但失去了政治生命，那就等於失去了生命的本身。這時的人好比北山的石，是沒有根基的，是永遠成就不了自我的價值的。
關父一生中苦苦地探詢著，想鋪出一條平坦的路，讓這條路延展開去，伸得很遠很遠。但最終他隻鋪有關家院子那麽大，院路那麽長，沒能鋪出他的領地。
院外的路，一到雨季依舊是泥濘不堪，老弱病殘者很難在這樣的道路上行走。看到這樣的境況，關父是怎麽想的關山月不知道，政治家們又是怎麽想的關山月更不知道，這就是真實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