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穀雨剛過,幾場暖風就把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徹底喚醒,小葉樟、羊草、艾蒿、馬蓮、大腦瓜(小根蒜)、婆婆丁(蒲公英)相繼出土,楊樹和柳樹也把深藏了一冬的葉子疏放出來,吐出片片嫩芽,山上山下充滿著綠意。

    不久,屯前屯後的果樹相繼開花,海棠花的淡絳,杏樹花的粉紅,山丁子花的淺赬,李子花的碧白,交相輝映,引來無數鬥豔的山雀和少見的黃鸝在樹間歌唱。鳥語花香,百花爭夏,風景如畫。

    驛馬九中校園裏的簇簇丁香更是綠意卓著,圓圓的葉片翠色欲滴,每個枝條的頂尖都挑起兩片羊角般的幼芽,淡藍與乳白相融的丁香花揚撒著濃濃的香氣,讓人如醉如癡。

    不知不覺已經踏進人生第十七個年頭,無論從心理還是從生理上都步入青年時期的關山月麵對夏日的來臨卻陷入尷尬的境地。由於家中拮據,無錢換季,使得關山月無法跟厚厚的棉褲做出該有的離別。仲春時節尚可,可到了季春孟夏有些吃不消了,整天被捂得熱汗淋淋,常常現出不敢輕舉妄動的狼狽像。

    關山月這樣的處境,倘若說給二十一世紀的學生們聽,孩子們多半會以為作書人為了聳人聽聞在編瞎話。因為在二十一世紀,除了極個別的學生,有誰不是名牌服裝的崇拜者?又有誰到了換季的季節不是母親早已把新衣置辦整齊?春有春裝,夏有夏衫,秋有秋衣,冬有冬襖,四季分明,這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學生們到了換季的季節無衣可換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在農村,不光學生們是這樣,很多家長也是這樣。隻是家長們沒有學生那樣的煩惱,一到地裏,幹起活兒來,把棉衣甩到一邊了事。

    驛馬九中文娛班能夠正常換季的同學不多,不超過五分之一。男生是這樣,女生也是這樣。

    為了免除尷尬,有些女學生硬生生地換下了棉襖棉褲,沒有秋衣、秋褲和線衣、線褲,就多套上兩件單衣,把自己弄成一個窩瓜樣,一旦遇到降溫的天氣,冷得哆嗦亂顫,真應了那句話“楚楚凍人”。

    全社會,由於在虛無的精神建設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致使物質生產極度匱乏,造成人為的貧困。

    在塞外的農村,家家不富裕,日子過得都很緊吧,到換季的時候能按時換季的人家不多。準確地說,一般人家生存的環境有四季,可在衣著上卻隻有兩季,一個夏季,一個冬季,沒什麽春季和秋季可言。每個人能有一套冬衣和一套夏衣就算是不錯的人家了,不少人家是冬衣改夏衣,夏衣改冬衣,用一個“改”字來完成換季的需要。

    對眾多農家來講,別說毛衣、毛褲,連秋衣、秋褲和線衣、線褲都很少見。在關家,隻有關父有一條線褲,一件線衣,已經穿了整整四年。

    驛馬九中文藝班的二十五名同學中,隻有四個同學算是真正的換季。洪大誌同學穿著一身毛衣毛褲,季美鳳同學穿著一件毛衣,一條用生毛線織成的毛褲,展紅輝同學穿著一件用生毛線織成的毛衣,一件新秋褲,宋玉柏同學穿著一身已褪舊了的秋衣秋褲。其他同學別說是秋衣、秋褲,就是能穿得起線衣、線褲的也屈指可數。

    一個月來,同學們都堅守著一個字——“忍”。天冷的時候,盼望迴到初春去;天熱的時候,盼望冬日馬上到來。一種矛盾的心理在不停地交錯著。

    高中的學生,按照常規來看該是最會美的時代,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高中生,隻是心裏美,沒有誰去過度地追求外形美。沒一個學生為了穿戴去難為自己的父母,更不會像二十一世紀個別學生那樣為了穿名牌恨不能逼迫父母去賣血,具體到為了一雙“奈克”鞋會離家出走,為了一套“阿迪達斯”要上吊自殺。

    體貼父母,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學生們的共同品行,沒誰不這樣做。人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早當家起源於“窮人的孩子早疼爹媽”。他們在知事前就已經知道了父母的辛酸,知道了居家過日子的不易,知道自己該感恩、該迴報。

    驛馬九中文藝班的同學,每每議論起家長來,都會抱著愧疚的心來敘說父母的功德:“唉,我母親天還沒亮就給我做飯,怕我遲到。”“我父親昨天給我捎來了一袋粘豆包,真難為他了。”全班同學沒有誰為自己的父母是農民而羞澀,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盡早參加工作,不管是做工,還是務農,能幫助父母做些事情就好,能給父母減少一些生活壓力就好。

    負責任地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凡是能到高中讀書的學生,可以說百分之九十九是體貼父母的模範。同學之間除了比學習之外,比的就是對父母的孝敬。尊老愛幼是人之初道德教育的核心。左鄰右舍,南北二屯,沒一個學生為了穿戴去給父母出難題,去逼父母出門求借。此刻,為父母分憂成為做人的基點,是起碼的人道。別說是學生,就是在社會上誰若是不體貼自己的父母,那將被當作大逆不道的逆子而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在對父母的理解上,關山月與其他同學沒什麽兩樣,他深怕父母為難,上學、放學從不在父母的跟前晃,深怕自己熱汗淋淋的樣子給父母添堵。他從來沒有要按時換季的奢望,骨子裏沒有一絲這樣的妄想。

    但暮春初夏的時候,穿著棉褲的滋味確實不好受,更何況大家正是好動的年齡。關山月每場乒乓球下來,都要找一個涼快地方脫去上衣,解開褲帶放放風,待消汗之後,才能進教室。

    四月三十日,放學後,關山月拖著疲憊的身子走迴家,剛進裏屋,眼前頓時一亮,隻見一條嶄新的線褲板板正正的放在“大頭沉”上。關山月腦海中閃現出萬分驚喜,意識到這一定是母親給自己買的,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關山月不但沒有跟母親說要買條線褲穿的話,這事他連想都沒想過。

    關山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發現這不是夢,急忙返到廚房,問正在撈飯的關母:“媽,線褲是你買的嗎?”。

    關母抬起頭,慈祥地瞅了瞅關山月,點點頭。

    “給誰買的?”關山月問。

    “還能有誰,給你買的唄,你爹他有線褲穿。你大了,輪也輪到你了。”

    關山月知道母親沒有線褲穿,想說什麽,隻是沒有說出口。

    關山月習慣地往灶坑裏添了一把柴火。

    關母撈完飯,繼續說道:“這些天,看你棉褲脫不下來,捂得紅頭漲臉的,你爹著急,我也著急,今天早晨你爹讓我去街裏買的。這要是放(gao)到好人家,像你這麽大早該有條線褲了,都十八(東北農村老人們習慣說虛歲)了,要是像你哥,明年就該娶媳婦了。”

    在關母的心中,給兒子娶媳婦永遠是最大的一樁大事,也是最後的一樁大事。

    “多少錢?”關山月最關心的是花錢多少,他本能地問道。

    “不貴,才三塊七毛六,外加四尺布票。”

    “三塊七毛六、四尺布票還不貴?是咱們家一年的油錢。”

    “那該買也得買呀,錢是人掙的,掙錢不是為了花的嗎?”關母故意輕鬆地說。

    聽母親說,關山月的心有些痛。他知道母親這許多年來,一直揀父親剩的舊線衣舊線褲穿,當哥哥長大能揀穿父親穿舊的衣服後,就一直沒有換過,直到前年把這舊的線衣線褲給了姥姥,母親再沒穿過線衣線褲。

    其實,關母為了給關山月買這條線褲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關家人口多,八口人,隻關父一個勞動力在生產隊幹活,別說穿衣是問題,連吃糧都成了問題,年年要找人叫戶才能把口糧領迴來。好在關母年年養上兩口肥豬,養著二十幾隻小雞,才保證全家的年吃年用沒有太大的虧空,但緊吧的程度是外人無法想象的。

    關山月是知道家中沒有閑錢來給自己買線褲的,但他不知道母親為了買這條線褲還從東院雲表舅家借了二十個雞蛋去賣。

    四月三十日早飯後,關山月背起書包上學走了,望著關山月的背影,關父對關母說:“二孩子還穿棉褲呢,你看,吃一頓飯整地滿頭是汗,到學校可咋整。你去他老舅家張羅倆錢,給他買一條線褲,好把棉褲換下來。”

    關父幹活兒走後,關母來到東院雲家,對她的雲家表弟媳婦說:“他老舅母,能不能借我一塊錢?我想給我們家二孩子買條線褲穿。過兩天還你。”

    “哎呀呀,五姐,算你借著了,我兜裏就三毛錢。你知道,我們家是你弟弟管錢,他上班走了,等他迴來我跟他說,完了我給你送過去,行嗎?”

    關母聽她雲家表弟媳婦說,心有些不甘。想了想,問道:“你有雞蛋嗎?”

    “有,還有二三十個。”

    “好,你借二十個雞蛋給我,我拿到街裏賣了,換成錢吧。”

    “別說,五姐,這真是一個道兒道兒。這樣倒一把不就到手現錢了。你看我這腦袋,沒想到。”

    說完,關母的表弟媳婦一邊用圍裙擦著濕漉漉的手,一邊往屋裏走,她找來一個柳條筐,打開碗櫥的抽屜,拿出雞蛋往筐裏裝。當撿夠二十個,她對關母說:“五姐,要是不夠,這裏還有十幾個,你都拿去吧。”

    “夠了,我湊吧湊吧能湊夠三塊多,估摸差不幾個。再說,你們家他大姥爺天天要喝雞蛋水,別因為給二孩子買條線褲整斷頓了,惹老爺子生氣。”

    其實關母兜裏現錢隻有兩元五角,她早已把家裏那六十個雞蛋指上了。關母迴到家,把那六十個雞蛋也裝到筐裏,拎到集市上一塊賣了,一個雞蛋賣了二分錢,八十個雞蛋賣了一元六角錢。

    關母知道關山月喜歡軍綠色,就去找營業員老趙,跟他說:“他大叔,能不能跟針織品那兒說說,給你二侄子買一條綠色的線褲。”

    老趙曾是關家的房戶,在關家的西屋住了兩年多。關家雖然拮據,但在算房費時,關母沒要那半年零頭的房錢,老趙很感激。

    老趙領著關母到了針織品組,跟售貨員小張說了關母的想法。小張說:“還真有一批軍綠色的線褲,隻是價格太貴,又要布票,擺在櫃台上一年來的,別說買連問的人都沒有,去年秋後我們把它下架了,今年還沒擺上呢,在倉庫放著。”

    關母一聽說價格挺貴的,心裏咯噔一下,急切地問道:“多少錢一條?”

    “三塊七毛六,外加四尺布票。”

    “是挺貴的。”關母說。

    “有沒有便宜一點的?”老趙知道關母的難處,問道。“有,但不是軍綠色的。成人穿最便宜的是兩元八毛五,深藍色的。學生穿著也怪好的。”

    說著小張從櫃台裏拿出來一條深藍色的線褲給關母和老趙看。

    “老嫂,質量還行。要不就買這條吧,何必非買綠色的呢。”老趙動員著關母。

    “行是行,隻是這孩子好幾年了就想穿綠色的。他跟他哥說,讓他哥想辦法給弄一套軍裝呢,他哥正托省城的大連襟給他想辦法呢。我尋思能買一條綠色的線褲,等軍裝整迴來,這不是配套嗎。”

    售貨員小張笑了:“別說,年輕人趕時髦,這老太太也幫著年輕人趕時髦。現在是實行軍綠色,你看我這一身不都是軍綠色嗎。”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軍綠色是流行色。無論城市還是農村,無論是工廠還是田間,除了藍色、黑色,最多的就是軍綠色。關母聽售貨員小張說,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供銷社的營業室,不論是賣貨的,還是買貨的,軍綠色占去一多半,連老趙穿的都是軍綠色。老趙從部隊轉業已經有十年了。

    “去倉庫看看吧,要是質量好,貴點就貴點吧,給孩子買一迴,頭一條線褲。”關母像似跟小張老趙說,也像似跟自己說。

    小張跟鄰組的售貨員打了一聲招唿,領著關母跟老趙去了供銷社後院的倉庫。小張在昏暗的倉庫了找出兩條軍綠色的線褲來,讓關母挑。

    “真是一分錢一分貨,老嫂,這要比剛才看的質量好多了。不在這麽貴。值!”老趙拿起一條線褲,一邊看著一邊說。

    “好,貴點貴點吧,挑一條。”關母堅定地說。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雖然是處於“文革”動蕩時期,但隻是政治上動蕩,產品質量上沒有任何的動蕩,人們不用擔心產品的質量。關母挑了半天,兩條線褲都沒毛病,拿了其中的一條。

    到營業室,關母交了錢。售貨員小張用包裝紙把線褲包好。關母用手攥緊了這條線褲,生怕它飛走,像置辦了一件高檔家具一樣高高興興地迴到了家。

    關山月聽關母說完了價格,說完了想法,心裏七上八下的,既激動,又有些愧疚。他幫助關母做完晚飯,迴到裏屋,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在想這條線褲的價值,越想越覺得這條線褲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暗下決心一定在將來自己能掙錢的時候,給母親買一條上好的線褲。但東方人的一顆靦腆心,讓他沒有跟關母說出口。

    第二天是五一假,本來關山月該去生產隊幹活兒的,隻因早晨下了一陣小雨,生產隊放了雨休。

    吃完早飯,關山月從“大頭沉”上拿起那條線褲,上下、左右端詳個半天,才提溜起來與自己的腿長相比,後又精心地把這線褲疊好,輕輕地放到“大頭沉”上,他有些舍不得把這條線褲穿到身上。

    母親從外屋來到裏屋,見線褲還板板整整地放在“大頭沉“上,說:“怎麽,沒穿呀!是嫌不好嗎?”

    “不是,不是,不是。”關山月連忙說。

    “那就穿上吧,買迴來不就是穿的嘛。”

    “等上學時穿。”

    “別等上學了,你穿上我看看合身不合身。不合身好去換,都跟那個賣貨的小張說好了。時間長了,看人家不給換。”

    關山月聽關母說,拿起線褲穿到身上。真像量身定做的一樣合身。喜得關山月一下子從屋地跳起來,震得屋地山響。

    這是關山月平生第一次穿線褲,那種舒服感比小學讀書時得了雙百還自在,尤其是他做夢都想的軍綠色,仿佛像草原大海一樣讓他心情蕩漾。

    關山月看了看母親,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自讀初中後自己很少與母親進行思想上的溝通,隻是默不作聲地幫著母親做些家務,覺得與母親已經有了距離,沒什麽共同的話題可說。在關山月的思維定式裏昔日的關母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個粗心甚至有些武斷的家庭主婦。

    今天的事實,對於關山月來說就是一個夢,一個醒世的夢,他做夢都想不到母親竟能如此的細心,將他關山月的內心世界揣摩得毫發畢見。母親有這樣的表現讓關山月不能不刮目,頓時,覺得自己在母親的麵前渺小得像個小土堆,而母親在自己的麵前永遠是一座高大的山峰。

    看著穿著新線褲的關山月關母有了成就感,她樂嗬嗬地說:“家裏沒事,生產隊又雨休,去學校玩去吧。”

    關山月聽母親的話,沒想到要穿外褲,一溜煙地跑向驛馬九中,跑進文藝班的教室。

    教室裏隻有同學季美鳳在練琴,她用詫異的眼神看著關山月,仿佛麵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精神病患者,一臉的驚訝。

    內心的愉悅,挑逗起關山月未泯的童稚,關山月忘乎所以,竟不見季美鳳的存在,他情不自禁地和著季美鳳彈出的旋律唱了起來:“小小竹排,江中遊,巍巍青山兩岸走,紅星閃閃亮,照關山月去戰鬥,革命代代如潮湧,前仆後繼跟黨走……。”

    一首歌下來,季美鳳停止了彈奏,用茫然的口氣問關山月:“關山月,你咋地啦?要瘋啊?你不知道磕磣好看嗎?”

    季美鳳的言外之意:你關山月怎麽可以裸穿一條線褲呀?

    季美鳳尖利的語音,把關山月從夢中喚醒,方感自己的失態,臉唿地熱了起來,喃喃地說:“沒什麽,沒什麽……。”

    關山月又一溜煙跑出了教室,跑出了校園,跑迴了家,跌身將自己摔在裏屋的土炕上。

    季美鳳在文藝班算是貴族身份。這源於她的姐夫是公社一級的政府要員。季美鳳的姐夫仲顯雲,原是驛東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現已榮升為四家子公社革委會主任,封疆大吏。仲主任是季家倒插門的女婿,仲家和季家始終在一起居住,算是一家人。仲主任無子無女,把小姨子當做自己的孩子養,無論吃穿,季美鳳都享受公主一樣的待遇,這無形中促使季美鳳像生活在蜜罐裏的甜蟲,不知道人世間的疾苦。

    季美鳳與關山月生活的境況截然不同,就穿戴而言,讓他(她)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思維過程是不可能的。季美鳳無論如何不會理解關山月第一次穿上線褲的心得,一個十七歲的男孩第一次穿線褲和一個十歲的女孩第一次穿線褲時的感受是不會相同的。她更不能理解關山月今天裸穿線褲給他自己帶來的心裏安慰和精神上的愉悅。在她的眼中關山月此刻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是一個俗人。

    這不能怪季美鳳,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除了年小的孩子之外,是沒人不穿外褲而走出家門的。滿街沒有裙子,沒有短褲,更不用說露這露那了。關山月的舉動也完全是一種忘乎所以的奪誤。

    季美鳳是一個性情剛烈的人,本來就喜歡挑刺。關山月今天的裝束在她看來是敗俗,她不能容忍,所以才跟關山月有些發急,忘卻了他(她)們之間平素建立起來的同學情愫。

    關山月躺在炕上很傷心,他知道自己行為的不對,但對季美鳳的態度,他說什麽都不能接受,他不由得想起發生在開學時的一件事。

    那是公社領導來驛馬九中檢查專業班的辦學效果。學校領導讓文藝班準備文藝節目,做匯報演出。響應學校的號召,文藝班的同學們沒日沒夜的加緊排練。

    文藝班男同學本來就少——八個,加之有四五個同學又不願意出頭,這樣除洪大誌外,作為班長的關山月戲份子很重,經常跟女同學演對手戲。什麽樣板戲,什麽詩歌聯唱都少不得關山月,每次排練下來都累得汗流滿麵。時間一長,一冬沒洗澡的關山月,棉襖領子被汗泥塗得黑黝黝的亮,像從鍋底撈出來一般。

    一天正在排練,女同學方湘雲與關山月演對手戲,排練結束時,她把關山月叫到一邊,對關山月說:“趕禮拜天,你把棉襖脫下來我給你重做作,領子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了,怎麽上台演出。”

    一向虛榮心旺盛的關山月臉頓時像巴掌打的一樣紅,紅到耳根子,他不知道方湘雲是出於真心,以為是在羞臊自己,憤憤地說道:“謝謝你的好意,不勞你大駕。”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人們在裝束上,不管冬裝還是夏裝都喜歡用線鉤一個襯領縫在領子的內側。女孩子通常是用白線鉤襯領,男孩子通常用黑線鉤襯領。女孩子用襯領的多,男孩子用襯領的少之又少。在文藝班隻有袁成昭一個人用。袁成昭的姐姐是關山月的上屆同學,她知道該怎樣打扮自己的弟弟。關山月沒有姐姐,自己又不會,所以棉襖領子弄得很髒。

    關山月聽方湘雲說,迴到家,連夜把棉襖的領子拆了下來,洗幹淨,在爐子上烤幹,又重新縫上。忙了整整一天。

    從此,關山月對方湘雲抱有成見,他以為方湘雲瞧不起自己,直到畢業不想跟方湘雲說一句話。

    今天,見到季美鳳的嗔怪,關山月想起方湘雲來,他用同樣的程度來恨這兩個人。還不時地為自己的恨提供理論根據,在腦海中搜尋著孔夫子的話:“唯女子小人難養也。”把孔夫子好端端的一句話給曲解了。

    其實,方湘雲和季美鳳對關山月都是好心。她們都很喜歡關山月這個小同學,盡管關山月有時高傲,有時直率,但關山月的靈氣還是讓她們折服。她們都曾熱心地幫助過關山月,無論從生活上,還是在學習上。然而就是一句話,一個舉措,換來了關山月的不理解。這完全是關山月的自卑感使然。

    五月二號,放學後,同學由敬國把關山月叫到一邊兒,他對關山月說:“山月,莊大帆要轉學,去遼寧溝幫子,明天走。”

    關山月聽到之後很是驚訝,心想:“莊大帆轉學,這怎麽可能呢?”急問道:“大帆的老家不是在溫泉子大隊嗎,他轉什麽學呀,去遼寧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麽好呢?”

    由敬國像似故意避開關山月提出的問題,接著說道:“明天我們幾個去送他,他約你去,你能去嗎?”

    關山月依然在畫問號,也沒有正麵迴答由敬國的問話。

    關山月與莊大帆從初中開始同學,他們共同就讀於驛馬九中,是同屆,關山月在一班,莊大帆在三班,有過一些接觸。

    但相對比較,由敬國、洪大誌和莊大帆的關係要比關山月近得多,他們是同班同學,而且他們相處得很融洽,關山月經常能看到他們在一起聚堆。

    莊大帆比關山月大三歲,是關山月同學中少有的真正懂事的學生之一。從他的處人為事中你能看到他的過分的成熟。像他這樣成熟的同學全年級也不多,也就三五個。學校的領導和老師都很器重他,用他當班幹部、年級幹部,直到初中畢業。

    莊大帆在同學中的人緣也屬上等,不光是男同學與他來的上,女同學與他也有交往。這在初中生中不多見。

    莊大帆長得很精神,在同學中能稱得上是帥小夥。頎長的身材,略長的瓜子臉,一對濃眉,一雙大眼睛,活脫脫一個成熟的男人,很能吸引異性的眼球。隻是臉頰上那模糊的刀疤,和說話時夾帶著明顯的公鴨嗓,讓他美中有些不足。但細想想,把這兩點說成是他的不足,有些過,要說成是他固有的特征,倒還恰當。

    莊大帆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做人到位,做功課也到位。在學校組織的各種活動中他的名字始終處於顯赫的位置,特別是競賽一類的活動,經常榜上有名。他寫一手好字,畫一手像樣子的鉛筆畫,並具有很強的管理能力。像他這樣的全才在關山月他們同學中不多。

    讀高中時,關山月與莊大帆同班,才有了更深的交往,他們相處得不錯。莊大帆到過關山月家,關山月也到過莊大帆的家。但關山月對莊大帆的家庭狀況了解隻是皮毛,因為每當談到家裏的事情時,莊大帆都會閃爍其詞,這讓關山月始終不知道莊家的底細。

    莊家住在溫泉大隊。兩間低矮的草房。在關山月的印象中,莊大帆沒有父親。是莊母拉扯他們兄弟三人過日子。家中沒有勞動力,生活困難的程度可想而知。

    據知情的同學講,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家經常揭不開鍋,要靠向鄰居借貸過生活。

    分專業班後,莊大帆去了農機班。

    對於莊大帆要轉走,關山月百思不得其解,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由敬國知道關山月在忙著看書,也知道關山月喜歡一人獨來獨往,他見關山月沒有答應,以為關山月不想與他們一起去送大帆,有些忿然,說道:“那你忙吧,我們幾個送。”

    關山月對由敬國去不去送的話題不感興趣,仍在想大帆要轉學的原因,繼續說:“你能跟我說一說大帆背井離鄉去遼寧的理由嗎?”

    因為就關山月的理解,通常隻有和學校或老師產生摩擦的學生才動轉學的念頭,像大帆這樣與學校和老師的關係處得剛剛的同學沒有極特殊情況是無論如何不會動轉學的念頭的。

    由敬國見關山月執著得要命,不得已,把莊大帆轉學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山月,不跟你說吧,你老問,跟你說這話可就長了。”

    說到這,由敬國用手指了指校園的籃球場地:“走上那兒坐會兒,我跟你詳細說說。”

    到了籃球場,兩個人坐在壓籃球架子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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