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人看來，青春是人生中綺麗的花季，而高中時代又是這花季裏最盛的時日。天真、無邪、清醇、浪漫，明月入懷般的悠閑自得，滿懷激情地給這個世界注入以向上的張力。
然而，天行有常萬物有序，自然的法則不總是給人以陽光，更多的則是疾風暴雨，是無情的鞭趕，催促你前行，哪怕是深淵這法則也在所不惜。
當關山月他們這些不幸的彷徨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學子們正在饜足青春芳香的時候，哪料這鮮花盛開的日子卻在天明月朗中陡然降下雞蛋大小的冰雹，給予清純的學子們的隻有哀怨和悲歎。沒人想到，專業班結業的那一刻竟來得這樣快，學子們將無一例外地要去生產隊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把自己的人生**地交給這個紛雜的社會。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掐指數來已是一九七五年的仲夏時節。
大地上的莊稼已經生成了拔節的力量，每天靜夜，田野裏爆發出清脆的“哢、哢、哢”的聲響，像激情澎湃的心音給人無限的遐想。
校園內的梧桐、杏樹、桃樹、楊樹、柳樹、榆樹、丁香早已是綠意飛揚，猛長出片片嫩葉；一方方五顏六色的花壇是世界上最美、最香、最豔的集合體，讓芬芳撒得漫天都是。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日，對於關山月來說是個刻骨銘心的日子。隨著太陽隱入雲裏的那一瞬，人生中的又一個轉折點悄然而至，關山月和他的同學們從今天起，即將離開生活了六年的母校——驛馬縣第九中學，與金色的學生時代做最後的抱別。
七月九日下了一夜的雨。關山月一夜沒有合眼，傾聽著屋外那簌簌的雨聲，傾聽著自己心髒的跳動，迴想著從小學入學，到初中，到高中，到專業班的往事，淚痕滿臉，輕吟著北宋詩人朱服的《漁家傲》：“小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裏。戀樹濕花飛不起，秋無際，和春付與東流水……”。
七月十日一早，當關山月走進驛馬九中校園的時候，校園內的梧桐、杏樹、桃樹、楊樹、柳樹、榆樹、丁香們“滴滴答答”把昨夜的淚還沒有流盡。這讓關山月砰然心動，把昨夜的傷感從心靈深處迅即提升出來，停住腳步，四顧周天，頓時黯然。
關山月努力地告誡自己：不該這樣，要挺住，離開學校不是人生真正的考驗，未來的路還很長，很艱難，別說離開學校，離開什麽不得活下去呀？。
想到這，關山月收迴眼光，才看到校園裏那一方方花壇，花壇中那些妖冶的仙子們依然打著精神送著笑臉。這讓關山月多少有些安慰。
教室裏，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幾個男生在無休止地唱，沙啞的喉嚨裏釋放出的不是聲樂，到像是最後的挽歌，幾近狼嚎；女生們三五成群地摟抱在一起，低語著、哭泣著，仿佛是生離死別前的相偎。整個教室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傷悲。
關山月放輕腳步，來到自己的座位前，將椅子正了正，慢慢地坐下。環顧著教室裏的一切，思想的火花在頭腦中激烈地碰撞。
真的要告別自己的學生時代？真的就要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學作最後的離別？這一切讓本來已經氣定的關山月一時間又懵懂起來。
“山月，畢業了，咱們同學十幾年，給我留幾個字，行嗎？”聲音輕柔的像流水。
關山月抬頭看去，見是小學同屆同學，中學的同班同學馬翠蓮，馬翠蓮已經把一個紅彤彤的筆記本放到關山月的課桌上。
關山月想說什麽，但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從上衣兜裏掏出鋼筆，輕輕地甩了甩，稍加思索，在馬翠蓮遞來的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寫到：“接過你的本，想起許多往事。六年前，我們來到這裏，一起同窗識字。你的歡歌裏有我，我的歡歌裏有你，最能彰顯你我的是田野中，田野中那匯集著勞動汗水的株株大苞米。當我們迴首的時候，仿佛像夢，一切就在這夢裏，夢裏有我也有你。今日即將別離，珍藏深厚友誼；願分手之後情更佳，勝過昨日。明天就要遠去，讓我真誠地祝福你，祝福你永遠美麗，請讓我們在革命的大潮中成為知己。”
關山月說了幾句入情入理的話。但讓人家做自己的“知己”未免有些唐突。要知道馬翠蓮可是個靦腆的女同學，不要說談情，就是讓她跟異性同學說句話，跟殺她沒什麽兩樣。今天真是破例，她能坦定地走到關山月的麵前，把筆記本遞到關山月的手裏，讓關山月給留言，這跟普通百姓登上珠峰沒什麽兩樣，驚天動地。
關山月寫完，把筆記本遞到馬翠蓮的手裏，馬翠蓮軟軟地說道：“謝謝。”
關山月沒說話，隻是會心地笑了笑。
“關山月，不嫌棄的話，也給我寫幾個字吧，今後相見的機會不是很多了。”
關山月抬起頭，才看見是季美鳳。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季美鳳沒了往日的高傲，目光裏流露出的與其他同學沒什麽不同，被淚水熔解的一樣是不舍、留戀和傷感。
關山月知道，一旦離開學校，季美鳳必將去她姐夫就職的四家子公社定居。四家子公社離驛東公社很遠，有一二百裏地。看到季美鳳誠實的目光，關山月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切恩恩怨怨頓時去了九霄。
“說什麽嫌棄不嫌棄的，都是同學，同窗六載不易，人生能有幾個六載呀。師姐，過去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有什麽失禮的地方請多多擔待，師弟這廂有禮了。”
說著，關山月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抱拳，給季美鳳來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逗得季美鳳捂著嘴笑，其他同學則“哈、哈”大笑起來。
關山月見窗外又起風雨，借景生情，沒再思索，刷刷點點，寫下了著意平仄的二十個草字：“大雨窗前落，別君贈片言。踏平千裏浪，誌上九重天”。
關山月知道季美鳳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做事極端認真，一絲不苟，雖然不是極其聰慧，但智力夠用，這樣的人一旦得勢，隻要生命允許，是完全可以成就大業的。
整整寫了一個小時，關山月剛想歇會兒，隋玉珍同學走進了文藝班的教室，徑直地來到關山月的麵前。
“關山月，給老同學留兩個字吧，我的留言本上沒有你的字是一種損失。”
關山月無論怎樣地想，都想象不到隋玉珍同學能來湊這俗不可耐的熱鬧，把一雙小杏核眼瞪得溜圓。
隋玉珍手裏拿著一個火紅色的筆記本，封麵上方印著毛澤東主席金光閃閃的頭像，下邊有一段經典的論斷：“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關山月從隋玉珍的手裏接過這個筆記本，打開一看，首頁上寫著：“寬城市第一次學習毛主席著作經驗交流會紀念”。關山月心裏明白，這是榮譽的標誌，革命的佐證，闖天下的資本。
關山月知道隋玉珍同學不是一般的同學，她在政治上是全校同學的表率和榜樣，在思想上是驛馬九中的旗幟和靈魂。給這樣的人物留言，寫文化了沒有革命性，寫革命了沒有文化性，既要有革命性又要有文化性，關山月有些犯難。關山月右手掐著鋼筆，左手撫摸著書桌上的筆記本，著實動了一番腦筋，足足思考了十五六分鍾還沒有落筆的跡象。
“文革”期間的初高中生，在課堂上沒有學過詩詞做法，課本裏也沒有古詩詞，有幾首毛主席的詩詞，也隻是要學生們能背誦下來了事。於是，很少有同學懂平仄、懂韻律，更無人了解《平水韻》之類的東西。關山月寫長短句是雲老先生啟蒙，禹雪齋老師輔導的，雖然不是很到位，但受古代詩人的熏染，多少會講求些“賦、比、興”，這樣寫出來不是很直白，所以，同學們都說關山月“窮轉”。同學們這樣說，多數人是善意的，隻有少數人有些雜念。
“怎麽了，關山月，你給別的同學寫留言思緒萬千，洋洋灑灑，怎麽到我這就卡殼了？”
“不是，不是，我怎麽敢把你和別的同學比呢，你是領導，是黨員，這樣一比不是降低你的身份了嗎？封建社會是要殺頭的。容我想想，給你留言不能落俗。”
“什麽落俗不落俗的，用不著傷這麽大的腦筋？我不用你咬文嚼字，就寫兩句心裏話吧，隻要你不跟我見外，寫什麽我都高興。”說到這，隋玉珍停頓了一下，嚴肅地補充道：“小老弟，不是我說你，你要注意了，畢業之後，別總是領導領導的，這讓我心裏難受，咱們是同學，什麽時候都是同學親呀。”
關山月聽隋玉珍說，覺得她的話在理，一邊討饒，一邊翻開隋玉珍的筆記本，稍作調整，一字一頓寫道：“情在黌門花襯葉，葉花今日淚飛別。同窗立誌宏圖展，革命征程做俊傑”。
“師姐，我這不是轉，我喜歡用詩詞或詩歌的方式寫留言，給每個同學都是這樣寫的。”隋玉珍已經說了“不用咬文嚼字”的話，關山月寫完有些心驚，趕忙向隋玉珍解釋道。
“說真話，你寫的東西我真有些看不懂。能跟我說說嘛。”
“好。黌門是古時對學校的稱謂。我是說我們之間的同學情誼，是在校園中生成的，在校園中發展的，我是綠葉，你是紅花，你對我幫助很大，尤其是在入團上，沒有你最後一句關鍵的話，恐怕我現在還是一個普通青年呢。”
關山月說到這，覺得自己有些庸俗了，立馬補充道：“其實，你不光是幫助了我，你幫助了所有的同學，說真話，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像個師姐的樣子，真的把同學當做自己的階級姐妹哥兄弟了。我得向你好好學習。”
關山月已經意識到自己跑題了，馬上糾偏道：“你看我說哪去了，嗷，剩下那幾句不用我說，你一看就懂的。”
關山月沒有再說下去，她怕傷了隋玉珍的自尊心。
“下邊三句我懂些，謝謝了你了。”
說完，隋玉珍離開了關山月，到女同學堆裏跟大家一起說南道北去了。隻是女同學見隋玉珍來，沒有先前嘮得那樣開心，那樣激烈。
隋玉珍走後，又來了一些同學要關山月給寫字留念。關山月這才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顯擺，不該別出心裁去賣弄，更不該把自己的浮躁心態放縱的沒了邊沿兒，結果開始遭起搜腸刮肚，遣詞造句的罪來。尤其看到有些同學隻寫了一句非常實用的話——願你在革命的征途上前程似錦！關山月的後悔更著，才覺得自己過於書呆子氣。
好像是受到了傳染，文藝班的同學，還有其他班級的同學，大家都彼此追找著，每個人都想求得同學的隻言片語留作紀念。關山月沒有筆記本，今早來校前，本想去街裏買一個，至多也就三四毛錢，但想了半天，他沒有跟母親張口，忍痛下來。所以，關山月沒有向同學們求半個字。每當同學把筆記本送到他的麵前，讓他留言的時候，他都是心顫一陣子，有些難受，又不能向同學們做任何的解釋。
關山月寫得手有些酸，更主要是心在滴血，他開始瑟瑟發抖，從骨子裏到毛發充滿了冷意，遲遲穩定不了自己的情緒，到後來，仿佛要說的話都凝固了，不知從何處說起。
互相寫完留言後，有些同學開始送東西，有送筆記本的，有送鋼筆的，也有送日用品的。關山月收到兩支鋼筆，十一個筆記本，是全班同學中收到筆記本最多的。好像這些同學產生了一個共識：關山月買不起筆記本，咱們幫他一把吧。
關山月收到了這麽多的筆記本，真想拿出一個來，讓同學們給寫字留念，但翻了半天，見每個筆記本的首頁上都有留言，都是一句對未來祝福的話，這祝福的話像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本子裏的每一頁，注視著關山月今後的人生旅程，好像這裏要寫的內容隻能關山月來完成，而不是其他什麽人。關山月想了半天，他不忍心用這些本子，他深怕傷了送這日記本的同學的心，隻好作罷。
要說關山月什麽也沒送，是不確切的，關山月真像古人說的那樣：“秀才人情紙半張”，他真真地送出過半張紙，這半張紙是送給同學宋玉柏的。宋玉柏是關山月的同學中最不喜舞文弄墨的，他沒求任何同學給他留字，也沒給任何同學留字。關山月雖然知道宋玉柏這脾氣，但出於一種真誠的表達，還是用心為他寫了一首七律，並且工工整整地謄寫在半張紙上，送了過去。關山月寫道：“投筆從農去稼耕，聆聽地脈慰平生。鋤描北嶺常相聚，犁熨南塘得首逢。樂向天涯迎日起，誌存海內和金風。揮鍬舞鎬鍛筋骨，不做英雄做鬼雄。”
以關山月的孤傲，是不會主動將自己的字送人的，宋玉柏深知這一點。他沒有拒絕，而是把關山月寫下的這半張紙輕輕地疊好，夾到了別人送給的日記本裏。對關山月笑著說：“還是表兄看得起我，我一定珍藏好。”
宋玉柏清楚，在同學之中，惟關山月與自己同齡，且是全年級最小的兩個。將來迴鄉勞動，又能在一個大隊，關山月在二隊，自己在三隊，是鄰隊，算是個伴，也能有些照應。所以，關山月送來的字盡管他沒有細看，但還是很珍重。
上午十一時，關山月終於完成了簽字留念的活動，當同學馮順華將一套牙具放到他的課桌上的時候，當同學劉豔紅把兩條毛巾送到他的手上的時候，關山月仿佛清醒了許多，他知道，畢業這一刻正在走近，它像閻王手下索命的小鬼一樣要扼殺這些學子們繼續學習的機會。上天注定，這一切都是人力無法挽迴的事實。
下午一點，學校從街裏的照相館請來了照相的袁師傅，開始輪班照相。關山月他們文藝班是最後一個照的畢業相，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天上一會兒雲，一會兒雨的，能見到日光的時候不多，耽誤了照相的進程。袁師傅手裏擺弄的是一架老式照相機，沒有閃光燈，還要去室內換底板。
文藝班照相時，隻有班主任禹老師和副班主任由老師陪同學們照，學校的領導們都沒有來。為此，同學們議論紛紛，禹老師趕忙跟大家解釋：“在這一點上，請同學們見諒，咱們學校現在的這些領導，都曾經是諸位同學的任課老師，師生間感情深厚，他們怕一來跟大家合影，大家難以控製，要嘮很多的嗑，這樣耽誤照相。其他幾個班照相時領導也沒有參加，到咱們班領導不參加也實屬正常。雨天，大家抓緊點時間。”
關山月跟袁師傅商量完，開始給同學們安排位置。他在履行一個班長的最後一項工作。當他清點人數時，才忽然想起副班主任唐書威老師。唐書威老師是前天去的省城，參加電影樂團的招工考試，沒有迴來。這讓關山月有些傷感，畢竟相處一年的時間，唐老師對關山月一向很好。
照完了相，副班主任由敬東老師讓關山月把同學們召集到教室裏，說有事要安排。
當由老師把畢業證，在莊嚴、淒婉的氣氛中發給大家時，教室裏出奇的寂靜，仿佛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唿吸。關山月像其他同學一樣把目光停留在那張畢業證上。
那畢業證具有時代特色。正麵，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金光閃閃的頭像印在上方的中央，下邊印著他老人家的一段精辟論斷：“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背麵，是學生的自然情況，右下角是學校的大印和校長鄭老師的私人印章。這是一張高中畢業證，能有二十四開紙大小，在這畢業證的字裏行間中你無論如何找不到專業班的影子。
同學們麵對這鮮紅的畢業證，倒平靜了許多，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呆滯的。此刻大家腦海中隻想一點：馬上要分手了，是永遠的分手，珍惜吧。把事先商量好的，要求學校兌現講給文藝班的政策——迴鄉當民辦教員優先——忘得一幹二淨。
十天前，同學關心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要求學校兌現動員同學們來文藝班時的諾言。關山月挑頭領著幾個同學去問了禹老師，也去找了學校的領導。禹老師沒有說什麽，學校的領導則說：要聽公社革委會的指示。大家知道這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官話，是事情泡湯的前奏曲，但還是抱有希望，尤其是女同學。
一向體貼學生，能說會道的國文老師由敬東，今天卻不在狀態，站在講台上苦苦地尋繹頭腦裏的漢語單詞，企圖把它連成句子，可這努力失敗了。他盡力地穩定自己的情緒，勉強地說了一句：“希望大家常迴學校來看看，看看曾經給你們任課的老師，看看學校的一草一木，學校的大門永遠為你們敞開。”
由老師哽咽著結束了他的講話，三十歲的男子漢眼裏的淚水已經溢出。
雖然由老師沒有講出學子們期待的兌現政策的話，但他那哽咽的為師真情，卻引起了轟動效應，教室裏像決堤一樣，嗚咽的洪水嘩的一下傾瀉出來，頓時淹沒了所有的女同學。男同學雖然沒誰放聲去哭，但眼裏都含著淚，被這哭泣的潮水衝向天空，陷入一片木然之中。
人有堅強的一麵，也有脆弱的一麵，更有理性的一麵。
學校未能兌現政策，大家是完全有理由借機宣泄一陣子，撒撒胸中的鬱悶。可實際發生的事實是，沒一個同學把這政策的事掛在心上，大家想的隻有一件事：別離，感受的隻有別離的痛苦。沒有對領導、對母校的一點怨言，更沒有對自己一年來在文藝班的學習和付出而後悔。
其實，早在五月初，大家就得到準確消息，關山月他們這屆同學可能在七月初畢業。為此學校組織了相應的活動，搞一個專業班學習報告會。因為辦專業班是新生事物，學校要總結經驗和教訓。農機班和農電班不是作業期，沒有匯報的可能，學校決定由文藝班來完成這匯報任務——搞一個場麵，請公社的領導前來評估、指導。
經過學校領導反複調研，最後確定這個場麵的內容是同學們的習作展示，也就是每個同學要朗誦自己的作品給領導和老師們聽和看。
為搞好這一活動，禹雪齋和由敬東兩位老師事前進行了精心的布置，利用三天時間進行專題輔導，讓同學們抓住春耕假期間參加生產隊勞動的機會，搜集素材，提煉主題，寫成詩歌或散文等適宜朗讀的作品。
禹老師在輔導期間對同學們不止一次地說：“大家切莫小看這次習作匯報，這有可能關乎到同學們今後的工作，甚或是你的前途。我真誠地奉勸大家一定要引起高度的重視，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重視，而是要百分之二百的重視。”
學校為了督促大家，決定把這次習作匯報算做畢業考試，成績記錄在畢業檔案裏。
由老師也向學生們傳達了公社領導的意思，他對同學們說：“公社主管教育的革委會副主任隋老師和文教助理趙老師已經表態了，將來公社錄用民辦教員咱們文藝班的同學優先。大家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力爭給領導們留下好印象。”
對於學校和兩位老師的話，有些同學信了，有些同學沒有信。關山月在信者的行列之中。但不管信與不信，所有的同學沒誰不精心準備，個個像發出去的利箭，奔向目標。
為此，對寫長短句早有興致的關山月，認認真真地下了一番工夫。他白天與社員一起下田勞動，注意觀察大自然賦予春天的靈魂；注意觀察社員們對春耕生產的熱情，對勞動的真誠，對大自然的讚許。晚上，關山月動筆整理一天來的感受，先是寫成短文，後把這短文凝煉成詩句。
關山月給自己確定的題材是詩歌，題目叫做：春天頌歌。主題是歌頌春天，歌頌自然，歌頌勞動人民。素材是來自於春天之生命，來自於旺盛的春耕生產。完全是模仿賀敬之先生的《放聲歌唱》。關山月完成創作後，把她謄寫在一個田字格本的背麵，整好二十六頁。
六月十五日完成三稿後，關山月到學校找到禹老師，請求禹老師斧正。禹老師用了兩天的時間，做了精心的修改。最後關山月從禹老師那拿來紅格紙重新抄好。
活動是在六月二十日舉行的。地點在學校一進校門的右側。公社領導、學校老師有二十多人，他們坐在教員室的屋簷下，麵朝北觀看表演。同學們則坐在大楊樹下，接受領導和老師們的考評。
關山月的精心準備收到了可喜的效果。關山月朗誦完，場上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坐在考評席上的領導、老師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展振濤，不停的向坐在他身邊的鄭校長問這問那。
鄭校長很高興，對禹老師說：“像這樣的好作品你隻管往上拿，一般的就不要上了。現在已經進行十幾個了，領導們都很忙，別耽誤時間。行不行？”
其實，在禹老師的安排上，關山月就是用來做壓軸戲的。這是跟鄭校長匯報清楚的。禹老師聽鄭校長說，就坡下驢，對各位領導和老師們說道：“高水平的作品還有些，隻是領導們的時間有限，我們就不耽誤領導的時間了。看看各位領導和老師還有什麽指示吧？”
領導和老師們哪個是糊塗蟲，大家都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大家齊刷刷地把眼光投向坐在前排的展書記。
鄭校長馬上站起來打圓場，說：“展書記，我看行了，不管好賴大夥看了快倆小時了。水平就是這樣了，請領導們到屋，提提意見。看看將來這專業班還怎麽搞。”
說到這，鄭校長開始動員展書記離開座位，往校長室裏讓他。其他領導見展書記站起身來，也紛紛離開座位。
文教助理趙超群和業教助理藍德貴，從椅子上起來後，就去找禹老師。
藍德貴問禹老師：“禹老師，關山月的詩歌能是自己寫的嗎，是不是有槍手哇？”
禹雪齋見問，笑了笑，說：“槍手，你看驛東公社誰是槍手？我是？我的水平諸位是清楚的，能比關山月這篇作品高嗎？是他自己寫的無疑，我給修改過。”
趙超群老師接過禹老師的話茬，說：“那樣吧，禹老師，你把關山月剛才朗誦的詩歌底稿給我們要來，隋主任讓我們拿迴去看看。”
趙助理說的隋主任，叫隋永生，是關山月小學的老師，給關山月任過自然課，也代過體育課。他們師生間彼此了解。
送走了公社和學校的領導後，禹老師在講評中，給了關山月全班的最高分——90分。
關山月聽到對自己的作品的一片讚美聲，心美滋滋地跳，臉紅紅的像秋天的蘋果，好像注了雞血一樣的興奮。
關山月滿以為，這次匯報能給公社領導們一個好印象，能為文藝班的學生優先錄用為民辦教員這一政策的落實起到推動作用。無奈，整個文藝班全體匯報水平平平，領導們把在文藝班錄取民辦教師具有優先權這把尚方寶劍給收了迴去，連說都沒有再說。
畢業的前半個月，關山月對自己的表現還沾沾自喜，妄想公社領導一高興，把這優先的承諾給兌現了。他每天行走在校園裏，都注意跟校領導和老師們多接觸，企圖在第一時間得到準確的消息。結果泥牛入海。
在等待的煎熬中，關山月時時提醒自己，一定要穩住氣，給老師和同學們一種成熟感。他暗下決心，即便在畢業的那一刻，這消息沒有來，也不要亂了方寸。關山月知道自己眼淚窩子淺，容易傷感，一再囑咐自己萬萬不能掉淚的，要氣定神閑地走出驛馬九中的校門——像個漢子。
可是今天，當女同學哭聲一片的時候，關山月沒有踐行自己的諾言，也同樣陷入哭海中不能自拔，不由得悲愴起來，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分別，無法承受學業終止的現實，竟沒跟任何人道一聲再見，就一口氣，一個人含著滿眼的淚水跑迴了家。
這次從學校迴家，與以往大不相同。一向對家親近的關山月，卻對家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反感。感覺四周都是那樣的讓人厭惡，灰暗得讓人淒涼，內心裏油然生起一個不協調的想法——
然而，天行有常萬物有序，自然的法則不總是給人以陽光，更多的則是疾風暴雨，是無情的鞭趕，催促你前行，哪怕是深淵這法則也在所不惜。
當關山月他們這些不幸的彷徨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學子們正在饜足青春芳香的時候，哪料這鮮花盛開的日子卻在天明月朗中陡然降下雞蛋大小的冰雹，給予清純的學子們的隻有哀怨和悲歎。沒人想到，專業班結業的那一刻竟來得這樣快，學子們將無一例外地要去生產隊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把自己的人生**地交給這個紛雜的社會。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掐指數來已是一九七五年的仲夏時節。
大地上的莊稼已經生成了拔節的力量，每天靜夜，田野裏爆發出清脆的“哢、哢、哢”的聲響，像激情澎湃的心音給人無限的遐想。
校園內的梧桐、杏樹、桃樹、楊樹、柳樹、榆樹、丁香早已是綠意飛揚，猛長出片片嫩葉；一方方五顏六色的花壇是世界上最美、最香、最豔的集合體，讓芬芳撒得漫天都是。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日，對於關山月來說是個刻骨銘心的日子。隨著太陽隱入雲裏的那一瞬，人生中的又一個轉折點悄然而至，關山月和他的同學們從今天起，即將離開生活了六年的母校——驛馬縣第九中學，與金色的學生時代做最後的抱別。
七月九日下了一夜的雨。關山月一夜沒有合眼，傾聽著屋外那簌簌的雨聲，傾聽著自己心髒的跳動，迴想著從小學入學，到初中，到高中，到專業班的往事，淚痕滿臉，輕吟著北宋詩人朱服的《漁家傲》：“小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裏。戀樹濕花飛不起，秋無際，和春付與東流水……”。
七月十日一早，當關山月走進驛馬九中校園的時候，校園內的梧桐、杏樹、桃樹、楊樹、柳樹、榆樹、丁香們“滴滴答答”把昨夜的淚還沒有流盡。這讓關山月砰然心動，把昨夜的傷感從心靈深處迅即提升出來，停住腳步，四顧周天，頓時黯然。
關山月努力地告誡自己：不該這樣，要挺住，離開學校不是人生真正的考驗，未來的路還很長，很艱難，別說離開學校，離開什麽不得活下去呀？。
想到這，關山月收迴眼光，才看到校園裏那一方方花壇，花壇中那些妖冶的仙子們依然打著精神送著笑臉。這讓關山月多少有些安慰。
教室裏，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幾個男生在無休止地唱，沙啞的喉嚨裏釋放出的不是聲樂，到像是最後的挽歌，幾近狼嚎；女生們三五成群地摟抱在一起，低語著、哭泣著，仿佛是生離死別前的相偎。整個教室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傷悲。
關山月放輕腳步，來到自己的座位前，將椅子正了正，慢慢地坐下。環顧著教室裏的一切，思想的火花在頭腦中激烈地碰撞。
真的要告別自己的學生時代？真的就要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學作最後的離別？這一切讓本來已經氣定的關山月一時間又懵懂起來。
“山月，畢業了，咱們同學十幾年，給我留幾個字，行嗎？”聲音輕柔的像流水。
關山月抬頭看去，見是小學同屆同學，中學的同班同學馬翠蓮，馬翠蓮已經把一個紅彤彤的筆記本放到關山月的課桌上。
關山月想說什麽，但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從上衣兜裏掏出鋼筆，輕輕地甩了甩，稍加思索，在馬翠蓮遞來的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寫到：“接過你的本，想起許多往事。六年前，我們來到這裏，一起同窗識字。你的歡歌裏有我，我的歡歌裏有你，最能彰顯你我的是田野中，田野中那匯集著勞動汗水的株株大苞米。當我們迴首的時候，仿佛像夢，一切就在這夢裏，夢裏有我也有你。今日即將別離，珍藏深厚友誼；願分手之後情更佳，勝過昨日。明天就要遠去，讓我真誠地祝福你，祝福你永遠美麗，請讓我們在革命的大潮中成為知己。”
關山月說了幾句入情入理的話。但讓人家做自己的“知己”未免有些唐突。要知道馬翠蓮可是個靦腆的女同學，不要說談情，就是讓她跟異性同學說句話，跟殺她沒什麽兩樣。今天真是破例，她能坦定地走到關山月的麵前，把筆記本遞到關山月的手裏，讓關山月給留言，這跟普通百姓登上珠峰沒什麽兩樣，驚天動地。
關山月寫完，把筆記本遞到馬翠蓮的手裏，馬翠蓮軟軟地說道：“謝謝。”
關山月沒說話，隻是會心地笑了笑。
“關山月，不嫌棄的話，也給我寫幾個字吧，今後相見的機會不是很多了。”
關山月抬起頭，才看見是季美鳳。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季美鳳沒了往日的高傲，目光裏流露出的與其他同學沒什麽不同，被淚水熔解的一樣是不舍、留戀和傷感。
關山月知道，一旦離開學校，季美鳳必將去她姐夫就職的四家子公社定居。四家子公社離驛東公社很遠，有一二百裏地。看到季美鳳誠實的目光，關山月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切恩恩怨怨頓時去了九霄。
“說什麽嫌棄不嫌棄的，都是同學，同窗六載不易，人生能有幾個六載呀。師姐，過去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有什麽失禮的地方請多多擔待，師弟這廂有禮了。”
說著，關山月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抱拳，給季美鳳來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逗得季美鳳捂著嘴笑，其他同學則“哈、哈”大笑起來。
關山月見窗外又起風雨，借景生情，沒再思索，刷刷點點，寫下了著意平仄的二十個草字：“大雨窗前落，別君贈片言。踏平千裏浪，誌上九重天”。
關山月知道季美鳳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做事極端認真，一絲不苟，雖然不是極其聰慧，但智力夠用，這樣的人一旦得勢，隻要生命允許，是完全可以成就大業的。
整整寫了一個小時，關山月剛想歇會兒，隋玉珍同學走進了文藝班的教室，徑直地來到關山月的麵前。
“關山月，給老同學留兩個字吧，我的留言本上沒有你的字是一種損失。”
關山月無論怎樣地想，都想象不到隋玉珍同學能來湊這俗不可耐的熱鬧，把一雙小杏核眼瞪得溜圓。
隋玉珍手裏拿著一個火紅色的筆記本，封麵上方印著毛澤東主席金光閃閃的頭像，下邊有一段經典的論斷：“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關山月從隋玉珍的手裏接過這個筆記本，打開一看，首頁上寫著：“寬城市第一次學習毛主席著作經驗交流會紀念”。關山月心裏明白，這是榮譽的標誌，革命的佐證，闖天下的資本。
關山月知道隋玉珍同學不是一般的同學，她在政治上是全校同學的表率和榜樣，在思想上是驛馬九中的旗幟和靈魂。給這樣的人物留言，寫文化了沒有革命性，寫革命了沒有文化性，既要有革命性又要有文化性，關山月有些犯難。關山月右手掐著鋼筆，左手撫摸著書桌上的筆記本，著實動了一番腦筋，足足思考了十五六分鍾還沒有落筆的跡象。
“文革”期間的初高中生，在課堂上沒有學過詩詞做法，課本裏也沒有古詩詞，有幾首毛主席的詩詞，也隻是要學生們能背誦下來了事。於是，很少有同學懂平仄、懂韻律，更無人了解《平水韻》之類的東西。關山月寫長短句是雲老先生啟蒙，禹雪齋老師輔導的，雖然不是很到位，但受古代詩人的熏染，多少會講求些“賦、比、興”，這樣寫出來不是很直白，所以，同學們都說關山月“窮轉”。同學們這樣說，多數人是善意的，隻有少數人有些雜念。
“怎麽了，關山月，你給別的同學寫留言思緒萬千，洋洋灑灑，怎麽到我這就卡殼了？”
“不是，不是，我怎麽敢把你和別的同學比呢，你是領導，是黨員，這樣一比不是降低你的身份了嗎？封建社會是要殺頭的。容我想想，給你留言不能落俗。”
“什麽落俗不落俗的，用不著傷這麽大的腦筋？我不用你咬文嚼字，就寫兩句心裏話吧，隻要你不跟我見外，寫什麽我都高興。”說到這，隋玉珍停頓了一下，嚴肅地補充道：“小老弟，不是我說你，你要注意了，畢業之後，別總是領導領導的，這讓我心裏難受，咱們是同學，什麽時候都是同學親呀。”
關山月聽隋玉珍說，覺得她的話在理，一邊討饒，一邊翻開隋玉珍的筆記本，稍作調整，一字一頓寫道：“情在黌門花襯葉，葉花今日淚飛別。同窗立誌宏圖展，革命征程做俊傑”。
“師姐，我這不是轉，我喜歡用詩詞或詩歌的方式寫留言，給每個同學都是這樣寫的。”隋玉珍已經說了“不用咬文嚼字”的話，關山月寫完有些心驚，趕忙向隋玉珍解釋道。
“說真話，你寫的東西我真有些看不懂。能跟我說說嘛。”
“好。黌門是古時對學校的稱謂。我是說我們之間的同學情誼，是在校園中生成的，在校園中發展的，我是綠葉，你是紅花，你對我幫助很大，尤其是在入團上，沒有你最後一句關鍵的話，恐怕我現在還是一個普通青年呢。”
關山月說到這，覺得自己有些庸俗了，立馬補充道：“其實，你不光是幫助了我，你幫助了所有的同學，說真話，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像個師姐的樣子，真的把同學當做自己的階級姐妹哥兄弟了。我得向你好好學習。”
關山月已經意識到自己跑題了，馬上糾偏道：“你看我說哪去了，嗷，剩下那幾句不用我說，你一看就懂的。”
關山月沒有再說下去，她怕傷了隋玉珍的自尊心。
“下邊三句我懂些，謝謝了你了。”
說完，隋玉珍離開了關山月，到女同學堆裏跟大家一起說南道北去了。隻是女同學見隋玉珍來，沒有先前嘮得那樣開心，那樣激烈。
隋玉珍走後，又來了一些同學要關山月給寫字留念。關山月這才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顯擺，不該別出心裁去賣弄，更不該把自己的浮躁心態放縱的沒了邊沿兒，結果開始遭起搜腸刮肚，遣詞造句的罪來。尤其看到有些同學隻寫了一句非常實用的話——願你在革命的征途上前程似錦！關山月的後悔更著，才覺得自己過於書呆子氣。
好像是受到了傳染，文藝班的同學，還有其他班級的同學，大家都彼此追找著，每個人都想求得同學的隻言片語留作紀念。關山月沒有筆記本，今早來校前，本想去街裏買一個，至多也就三四毛錢，但想了半天，他沒有跟母親張口，忍痛下來。所以，關山月沒有向同學們求半個字。每當同學把筆記本送到他的麵前，讓他留言的時候，他都是心顫一陣子，有些難受，又不能向同學們做任何的解釋。
關山月寫得手有些酸，更主要是心在滴血，他開始瑟瑟發抖，從骨子裏到毛發充滿了冷意，遲遲穩定不了自己的情緒，到後來，仿佛要說的話都凝固了，不知從何處說起。
互相寫完留言後，有些同學開始送東西，有送筆記本的，有送鋼筆的，也有送日用品的。關山月收到兩支鋼筆，十一個筆記本，是全班同學中收到筆記本最多的。好像這些同學產生了一個共識：關山月買不起筆記本，咱們幫他一把吧。
關山月收到了這麽多的筆記本，真想拿出一個來，讓同學們給寫字留念，但翻了半天，見每個筆記本的首頁上都有留言，都是一句對未來祝福的話，這祝福的話像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本子裏的每一頁，注視著關山月今後的人生旅程，好像這裏要寫的內容隻能關山月來完成，而不是其他什麽人。關山月想了半天，他不忍心用這些本子，他深怕傷了送這日記本的同學的心，隻好作罷。
要說關山月什麽也沒送，是不確切的，關山月真像古人說的那樣：“秀才人情紙半張”，他真真地送出過半張紙，這半張紙是送給同學宋玉柏的。宋玉柏是關山月的同學中最不喜舞文弄墨的，他沒求任何同學給他留字，也沒給任何同學留字。關山月雖然知道宋玉柏這脾氣，但出於一種真誠的表達，還是用心為他寫了一首七律，並且工工整整地謄寫在半張紙上，送了過去。關山月寫道：“投筆從農去稼耕，聆聽地脈慰平生。鋤描北嶺常相聚，犁熨南塘得首逢。樂向天涯迎日起，誌存海內和金風。揮鍬舞鎬鍛筋骨，不做英雄做鬼雄。”
以關山月的孤傲，是不會主動將自己的字送人的，宋玉柏深知這一點。他沒有拒絕，而是把關山月寫下的這半張紙輕輕地疊好，夾到了別人送給的日記本裏。對關山月笑著說：“還是表兄看得起我，我一定珍藏好。”
宋玉柏清楚，在同學之中，惟關山月與自己同齡，且是全年級最小的兩個。將來迴鄉勞動，又能在一個大隊，關山月在二隊，自己在三隊，是鄰隊，算是個伴，也能有些照應。所以，關山月送來的字盡管他沒有細看，但還是很珍重。
上午十一時，關山月終於完成了簽字留念的活動，當同學馮順華將一套牙具放到他的課桌上的時候，當同學劉豔紅把兩條毛巾送到他的手上的時候，關山月仿佛清醒了許多，他知道，畢業這一刻正在走近，它像閻王手下索命的小鬼一樣要扼殺這些學子們繼續學習的機會。上天注定，這一切都是人力無法挽迴的事實。
下午一點，學校從街裏的照相館請來了照相的袁師傅，開始輪班照相。關山月他們文藝班是最後一個照的畢業相，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天上一會兒雲，一會兒雨的，能見到日光的時候不多，耽誤了照相的進程。袁師傅手裏擺弄的是一架老式照相機，沒有閃光燈，還要去室內換底板。
文藝班照相時，隻有班主任禹老師和副班主任由老師陪同學們照，學校的領導們都沒有來。為此，同學們議論紛紛，禹老師趕忙跟大家解釋：“在這一點上，請同學們見諒，咱們學校現在的這些領導，都曾經是諸位同學的任課老師，師生間感情深厚，他們怕一來跟大家合影，大家難以控製，要嘮很多的嗑，這樣耽誤照相。其他幾個班照相時領導也沒有參加，到咱們班領導不參加也實屬正常。雨天，大家抓緊點時間。”
關山月跟袁師傅商量完，開始給同學們安排位置。他在履行一個班長的最後一項工作。當他清點人數時，才忽然想起副班主任唐書威老師。唐書威老師是前天去的省城，參加電影樂團的招工考試，沒有迴來。這讓關山月有些傷感，畢竟相處一年的時間，唐老師對關山月一向很好。
照完了相，副班主任由敬東老師讓關山月把同學們召集到教室裏，說有事要安排。
當由老師把畢業證，在莊嚴、淒婉的氣氛中發給大家時，教室裏出奇的寂靜，仿佛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唿吸。關山月像其他同學一樣把目光停留在那張畢業證上。
那畢業證具有時代特色。正麵，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金光閃閃的頭像印在上方的中央，下邊印著他老人家的一段精辟論斷：“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背麵，是學生的自然情況，右下角是學校的大印和校長鄭老師的私人印章。這是一張高中畢業證，能有二十四開紙大小，在這畢業證的字裏行間中你無論如何找不到專業班的影子。
同學們麵對這鮮紅的畢業證，倒平靜了許多，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呆滯的。此刻大家腦海中隻想一點：馬上要分手了，是永遠的分手，珍惜吧。把事先商量好的，要求學校兌現講給文藝班的政策——迴鄉當民辦教員優先——忘得一幹二淨。
十天前，同學關心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要求學校兌現動員同學們來文藝班時的諾言。關山月挑頭領著幾個同學去問了禹老師，也去找了學校的領導。禹老師沒有說什麽，學校的領導則說：要聽公社革委會的指示。大家知道這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官話，是事情泡湯的前奏曲，但還是抱有希望，尤其是女同學。
一向體貼學生，能說會道的國文老師由敬東，今天卻不在狀態，站在講台上苦苦地尋繹頭腦裏的漢語單詞，企圖把它連成句子，可這努力失敗了。他盡力地穩定自己的情緒，勉強地說了一句：“希望大家常迴學校來看看，看看曾經給你們任課的老師，看看學校的一草一木，學校的大門永遠為你們敞開。”
由老師哽咽著結束了他的講話，三十歲的男子漢眼裏的淚水已經溢出。
雖然由老師沒有講出學子們期待的兌現政策的話，但他那哽咽的為師真情，卻引起了轟動效應，教室裏像決堤一樣，嗚咽的洪水嘩的一下傾瀉出來，頓時淹沒了所有的女同學。男同學雖然沒誰放聲去哭，但眼裏都含著淚，被這哭泣的潮水衝向天空，陷入一片木然之中。
人有堅強的一麵，也有脆弱的一麵，更有理性的一麵。
學校未能兌現政策，大家是完全有理由借機宣泄一陣子，撒撒胸中的鬱悶。可實際發生的事實是，沒一個同學把這政策的事掛在心上，大家想的隻有一件事：別離，感受的隻有別離的痛苦。沒有對領導、對母校的一點怨言，更沒有對自己一年來在文藝班的學習和付出而後悔。
其實，早在五月初，大家就得到準確消息，關山月他們這屆同學可能在七月初畢業。為此學校組織了相應的活動，搞一個專業班學習報告會。因為辦專業班是新生事物，學校要總結經驗和教訓。農機班和農電班不是作業期，沒有匯報的可能，學校決定由文藝班來完成這匯報任務——搞一個場麵，請公社的領導前來評估、指導。
經過學校領導反複調研，最後確定這個場麵的內容是同學們的習作展示，也就是每個同學要朗誦自己的作品給領導和老師們聽和看。
為搞好這一活動，禹雪齋和由敬東兩位老師事前進行了精心的布置，利用三天時間進行專題輔導，讓同學們抓住春耕假期間參加生產隊勞動的機會，搜集素材，提煉主題，寫成詩歌或散文等適宜朗讀的作品。
禹老師在輔導期間對同學們不止一次地說：“大家切莫小看這次習作匯報，這有可能關乎到同學們今後的工作，甚或是你的前途。我真誠地奉勸大家一定要引起高度的重視，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重視，而是要百分之二百的重視。”
學校為了督促大家，決定把這次習作匯報算做畢業考試，成績記錄在畢業檔案裏。
由老師也向學生們傳達了公社領導的意思，他對同學們說：“公社主管教育的革委會副主任隋老師和文教助理趙老師已經表態了，將來公社錄用民辦教員咱們文藝班的同學優先。大家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力爭給領導們留下好印象。”
對於學校和兩位老師的話，有些同學信了，有些同學沒有信。關山月在信者的行列之中。但不管信與不信，所有的同學沒誰不精心準備，個個像發出去的利箭，奔向目標。
為此，對寫長短句早有興致的關山月，認認真真地下了一番工夫。他白天與社員一起下田勞動，注意觀察大自然賦予春天的靈魂；注意觀察社員們對春耕生產的熱情，對勞動的真誠，對大自然的讚許。晚上，關山月動筆整理一天來的感受，先是寫成短文，後把這短文凝煉成詩句。
關山月給自己確定的題材是詩歌，題目叫做：春天頌歌。主題是歌頌春天，歌頌自然，歌頌勞動人民。素材是來自於春天之生命，來自於旺盛的春耕生產。完全是模仿賀敬之先生的《放聲歌唱》。關山月完成創作後，把她謄寫在一個田字格本的背麵，整好二十六頁。
六月十五日完成三稿後，關山月到學校找到禹老師，請求禹老師斧正。禹老師用了兩天的時間，做了精心的修改。最後關山月從禹老師那拿來紅格紙重新抄好。
活動是在六月二十日舉行的。地點在學校一進校門的右側。公社領導、學校老師有二十多人，他們坐在教員室的屋簷下，麵朝北觀看表演。同學們則坐在大楊樹下，接受領導和老師們的考評。
關山月的精心準備收到了可喜的效果。關山月朗誦完，場上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坐在考評席上的領導、老師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展振濤，不停的向坐在他身邊的鄭校長問這問那。
鄭校長很高興，對禹老師說：“像這樣的好作品你隻管往上拿，一般的就不要上了。現在已經進行十幾個了，領導們都很忙，別耽誤時間。行不行？”
其實，在禹老師的安排上，關山月就是用來做壓軸戲的。這是跟鄭校長匯報清楚的。禹老師聽鄭校長說，就坡下驢，對各位領導和老師們說道：“高水平的作品還有些，隻是領導們的時間有限，我們就不耽誤領導的時間了。看看各位領導和老師還有什麽指示吧？”
領導和老師們哪個是糊塗蟲，大家都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大家齊刷刷地把眼光投向坐在前排的展書記。
鄭校長馬上站起來打圓場，說：“展書記，我看行了，不管好賴大夥看了快倆小時了。水平就是這樣了，請領導們到屋，提提意見。看看將來這專業班還怎麽搞。”
說到這，鄭校長開始動員展書記離開座位，往校長室裏讓他。其他領導見展書記站起身來，也紛紛離開座位。
文教助理趙超群和業教助理藍德貴，從椅子上起來後，就去找禹老師。
藍德貴問禹老師：“禹老師，關山月的詩歌能是自己寫的嗎，是不是有槍手哇？”
禹雪齋見問，笑了笑，說：“槍手，你看驛東公社誰是槍手？我是？我的水平諸位是清楚的，能比關山月這篇作品高嗎？是他自己寫的無疑，我給修改過。”
趙超群老師接過禹老師的話茬，說：“那樣吧，禹老師，你把關山月剛才朗誦的詩歌底稿給我們要來，隋主任讓我們拿迴去看看。”
趙助理說的隋主任，叫隋永生，是關山月小學的老師，給關山月任過自然課，也代過體育課。他們師生間彼此了解。
送走了公社和學校的領導後，禹老師在講評中，給了關山月全班的最高分——90分。
關山月聽到對自己的作品的一片讚美聲，心美滋滋地跳，臉紅紅的像秋天的蘋果，好像注了雞血一樣的興奮。
關山月滿以為，這次匯報能給公社領導們一個好印象，能為文藝班的學生優先錄用為民辦教員這一政策的落實起到推動作用。無奈，整個文藝班全體匯報水平平平，領導們把在文藝班錄取民辦教師具有優先權這把尚方寶劍給收了迴去，連說都沒有再說。
畢業的前半個月，關山月對自己的表現還沾沾自喜，妄想公社領導一高興，把這優先的承諾給兌現了。他每天行走在校園裏，都注意跟校領導和老師們多接觸，企圖在第一時間得到準確的消息。結果泥牛入海。
在等待的煎熬中，關山月時時提醒自己，一定要穩住氣，給老師和同學們一種成熟感。他暗下決心，即便在畢業的那一刻，這消息沒有來，也不要亂了方寸。關山月知道自己眼淚窩子淺，容易傷感，一再囑咐自己萬萬不能掉淚的，要氣定神閑地走出驛馬九中的校門——像個漢子。
可是今天，當女同學哭聲一片的時候，關山月沒有踐行自己的諾言，也同樣陷入哭海中不能自拔，不由得悲愴起來，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分別，無法承受學業終止的現實，竟沒跟任何人道一聲再見，就一口氣，一個人含著滿眼的淚水跑迴了家。
這次從學校迴家，與以往大不相同。一向對家親近的關山月，卻對家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反感。感覺四周都是那樣的讓人厭惡，灰暗得讓人淒涼，內心裏油然生起一個不協調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