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春……，對，又是一個春天。
這個春天跟一九六四年的春天一樣，讓關山月一生忘也忘不掉，尤其是那遲到的入學，雖然原因不一樣，但結果是那樣的類似。
經過一番“現實——妄想——現實”的折騰，關山月告別了生產隊的集體生產勞動，完結了做小隊會計的夢，迴到了校園，到高中就讀。就讀的學校是關山月初中時的母校——驛馬九中。
雖然關山月是遲到的入學者，但學校的一切情況他了然於胸。因為每天在出行中，他都能見到自己的同學，都能得到學校的最新消息。甚至課堂上發生的一切也未能逃脫關山月的嗅覺。
自從驛馬九中於一九七一年三月設立高中部以後，學校的名稱已經恢複到她原始的狀態，重新被上級命名為驛馬縣第九中學，簡稱驛馬九中，把抗大中學、驛東中學這兩個名字送還給了曆史。
說來這曆史的變遷有著一個耐人尋味的議題。伴著“隻要有了人，什麽人間奇跡都可以造出來”論斷的問世，馬寅初先生的人口論被冠以毒草的大名，中國人口迅速的暴漲，暴漲的人口對教育資源的需求使得原來的學校，無論從量上還是從質上都滿足不了社會的需要。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權者很有正事，在全國迅即掀起擴大教育規模的熱潮。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們，成為這次教育規模擴大的主要受益者。
一九六九年三月，在驛東境內，中學由原來的一所增加到三所，多出來兩個戴帽中學。為了彰顯革命性，上級教育部門決定，原驛馬九中先是改名驛東中學，後改名為抗大中學，習慣上大家叫它北校。兩個戴帽中學是：延安中學，人們習慣上叫它南校；五七中學，人們習慣上叫它東校。
驛馬九中是經過一係列的政治催化，由驛馬縣第九中學——驛東中學——抗大中學——驛東中學——驛馬縣第九中學，五年間整整一個輪迴。
這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輪迴。能有這樣的輪迴當然要感謝國人中那些富有想象力的人物，是他們在創造新思想的時候也在不停地創造新概念，並讓這些新概念賦有生命，留下曆史的讓人難以頓悟的鬼（不是錯別字）跡。
可當人們尋找這生命、這鬼跡的時候，便能生出很多的想法。因為，你冷眼一看，這東西很乏味，很幹癟，沒什麽可以研究和探討的價值，很容易得出：這不就是個名字演變的過程麽。
但，當你細細地品味時，才不難發現他們的行為與孔乙己先生論述的“偷”和“竊”的關係有著本質的、內在的聯係，都是做賊的行徑！所以，當那些強盜盜走了學校的名字，盜走了學校的書本，盜走了學校的靈魂的時候，曆史必然要無情地懲罰他們，讓他們把偷去的東西，無條件地送還迴來！因為，人類需要這些與人類共生共長本來就屬於人類享有的財富。
所以，驛馬縣第九中學的迴歸是人性的，是理性的，是自然法則的力量。
由此可以斷言，學校被人盜用是這樣，社會一旦被人盜用一定也會是這樣。迴歸自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絕不會以哪個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的意誌而轉變。
至此，請記住，在人世間那些不屬於人類自身需要的東西，那些被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強加給人類的東西，隻能瘋狂一時，絕不會瘋狂一世！
在西方，學校是越老越吃香，而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個激情澎湃的東方歲月裏，由於意識形態的巨大推動，更由於有些喜歡“創新”的政治狂妄者的存在，名字則越新越好。
學校的名字是這樣，就連基層政府的名字也是這樣。一會兒區政府，一會兒鄉政府，一會兒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一會兒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一會兒又迴到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最後又迴到鄉政府，再升格為鎮政府。
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個曆史輪迴竟然是發生在短短的三十餘年時光裏，可見執政者的本事有多大。改來改去，子民們不知受了多少折騰，受了多少累，才能獲得短暫的喘息機會。
現在也想象不出那些折騰人的人們究竟是為什麽，怎麽能連一個名字也不放過？去折騰它幹啥？
進入新世紀後還有沒有要折騰這些“概念”性的東西的事情存在？現在人不知道，將來人也不知道。但事實是：新的概念、換湯不換藥的概念不可否認地在不斷地被刷新。
有些概念清晰、明了、準確、真實、易懂、易記，像黨的宗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樣的概念凡是有點常識的人都清楚，是什麽樣的新表述都無法取代的，更何況她是執政黨的基石，永遠的基石。離開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你的執政地位就難以鞏固。即使你這任鞏固了，下任呢？大下任呢？
在野黨要想獲得政權也離不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立國的根本。說穿了，隻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人民才能擁護你！而那些新穎的、加了很多定語的表述再堂皇，再時髦，也沒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深入人心，讓人掏心掏肺，深入骨髓。你若想在曆史上有所創造，被人民承認，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落到實處。不用創造新的概念，更不需要創造一個冠冕堂皇、牽強附會的新的思想體係。
國人要務實，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隻要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落到實處就什麽都不怕啦，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一百個“代表”歸根結底就是一個“代表”，要代表人民！萬萬不可代表腐朽的、沒落的官僚資產階級。
然而，今天的狀況讓人有些擔憂。根子在哪，不用細說人們一目了然……。當一個政黨、一個政治集團到了與人民離心離德的地步，再想救她可就迴天乏術了。
話說遠了，也說大了，這不是小說人的語言，但不能不說！尤其對那些隻做表麵文章而不務實的政客、官僚要永遠地說下去！否則，遭殃的是人民，而不是那些權貴。
……氣憤歸氣憤，還是要迴到具體事實上來。
在驛馬九中迴歸曆史的時候，其他兩所學校也有了新名字，南校叫榆樹中學，東校叫太平中學，都和它們所在的地名掛上了鉤。
要說常人還是戀舊的，當同學們聽到學校的名字迴歸到驛馬九中之後，精神都為之一振，尤其是關山月——這個把生命與驛馬縣第九中學連在一起的小人物，仿佛硝煙已經散盡，曙光綻現東方；戰爭已經遠遁，和平露出笑容；生出了更多的親切感、至上感、榮譽感。
在驛馬九中沒有高中部的時候，驛東籍學生讀高中要去三四十公裏外的縣城，或是去二三十公裏外的梨樹園子公社。
驛馬九中設立高中部是驛東籍學生的一大幸事。最起碼，同學們不用打車棒牛到外地去讀書。這既避免了爬山越嶺付出更多的辛苦，又減輕了家庭的經濟負擔。
隻是一九七一年三所中學共有八個畢業班，近350餘名畢業生。這與驛馬九中高中部隻招收兩個教學班——120名學生相距甚遠，除去沒有參加中考的學生外，還有64%的同學沒法到高中就讀。
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號早晨，一個和曆史上n個早晨相同的早晨。太陽沒有醒來，東方的雲朵依舊是素色，關山月的心情依舊是那樣的沉寂。在沉寂的況味中，關山月又一次踏進母校——驛馬九中的大門。
關山月已經兩個多月沒進學校的大門了，此刻他才看到學校的校舍已經斑駁，牆上的標語雖然能辨認出字跡，但經過一冬的風吹雪打，模糊了許多，什麽“打倒……”，什麽“……萬歲”，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虎視眈眈，像是一頭疲憊的獅子。
不知其他同學做何感觸，關山月倒覺得這學校成熟了許多，也穩重了許多。雖然滿臉的滄桑，但骨子裏是堅強的，像一個走向成熟的漢子。
關山月走進校園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教導處找主任詹勝陰老師說明情況。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學校的尊嚴，必須求得校方和老師的理解。好在詹老師是關家的鄰居，又是偏親，關山月沒有太多畏懼的心理。
“當、當、當”，關山月敲響了教導處的門，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請進。”
關山月推門走進教導處。
教導處有兩位老師在坐，一位是教導主任詹勝陰老師，一位是教導處副主任明世俊老師。詹老師是東師大物理係的高材生，在中學時曾經給關山月他們這屆學生任過“連長”。
而明老師則是剛到學校來任教的新老師，他原是驛東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是關父老同誌，六四屆高中畢業生，上過大學，但在大學的校園裏沒呆上半年，“文革”一起，他便卷起鋪蓋卷迴鄉務農了。
詹老師瘦的有些出奇，一頭卷發像是剛剛燙過，刀條子臉上橫七豎八布滿了嚴肅的皺紋，說起話來蛋黃大小的喉結總是一跳一跳的，還幹咳聲不斷，雖然隻有三十七歲，倒像七十三歲一樣老成。
明老師跟詹老師個頭差不多，也在一米七五上下，臉盤比詹老師要大些，隻是眼睛比詹老師小，說話時常常麵帶笑容，給人一種親切感，不像詹老師那樣好像天底下的人們都欠他錢似的冷酷。
關山月知道，剛才那一聲喊是詹老師發出的，但他見明老師在，就沒走向詹老師，而是來到明老師的辦公桌前，悄聲說道：“明老師，我來上學了，晚來了幾天，想請學校和老師原諒。”
沒等明老師搭話，詹老師的喉結已經運動起來：“你小子有能耐別來呀，我聽說你這社員當的挺好的，差點沒把生產隊的轅馬給吃肉，我正等著你那馬肉餡餃子呢，我想一定會很香，不過沒吃著，讓我失望。”
對詹老師的冷嘲熱諷，關山月早已適應，由於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是姐夫小舅子的關係，經常有語言上的往來；此刻是師生關係，關山月沒有分辨，隻是笑。心中想：“鳥，你現在就是老師，等我畢業了，跟你平起平坐，那時候你就隻剩我表姐夫這張皮了，看你還有什麽章程？我一定讓你嚐嚐我的語言是個啥味道。老家夥，等著。”
“你以為社員是那麽好當的嗎？我當了六年社員，這不還是迴學校來學習了，還是學點知識吧，到什麽時候知識都是有用的。”明老師笑著說。“沒什麽說的，你去跟禹老師報個到，之後就上課吧，要好好學習，別老做當社員的夢，我不是說社員不好，但當社員不就是圍著房前屋後轉嗎，巴掌大的地界能出息到哪？”
從某種意義上講，社員就是貧下中農的代名詞，貧下中農可是工人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軍，在農村是主人翁，香餑餑。明老師說出這樣的話，關山月替他有些怕，瞧不起社員不等同於瞧不起工人階級嗎？這還了得，你的階級立場哪裏去了？
關山月這樣想著，但不敢說出來；他沒有再待下去，怕詹老師嘴裏的損話接著往出溜達，就走出了教導處。
關山月知道自己是二班學生，也知道自己的班主任是禹老師，他趕往高中語文教研組。敲門，見禹老師在。
關山月與禹老師隻是認識，彼此不熟，確切地說，是禹老師對關山月不熟，關山月對禹老師倒是了解一些。這了解得迴“文革”期間學校山牆上的大字報。
禹老師名雪齋，出生在驛馬縣鬆江公社，住在江邊，其父親是教員出身，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在同學的鼓動下參加了東北民主聯軍的土改工作隊，後參加了中共驛馬縣武裝大隊，任第三中隊政治委員，兼驛馬縣第四工作區區長。國共在鬆江兩岸拉鋸時，第三中隊在中隊長戚善本的煽動下叛變投敵，禹老師的父親沒能脫身，被裹挾到國民黨一邊。解放後，禹老師的父親被定為曆史反革命，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
禹老師一直背著這沉重的政治包袱過生活，積極要求進步的他，一年要寫十幾份入黨申請書，可黨組織連一句像樣的迴話都沒有，禹老師不氣餒，一直保持積極向上的姿勢，不間斷地用書麵文字向組織匯報自己的思想。
禹老師見關山月進來，眯著本來就小的眼睛看了一眼，問道：“你來了，我聽幾位老師說，你好像是不想念了，不知道什麽原因？”
“以前有過這樣的想法，現在沒有了，想念書。請禹老師理解。”關山月語無倫次地迴答道。
“念書好哇，像你這麽大不念書幹什麽，下地當社員早了些。好，你去教室吧，找兩個同學去總務處，管郝老師要張桌子，要把椅子。”
關山月沒等走出語文教研室，被禹老師喊了迴去，禹老師接著說道：“你的語文成績不錯，作文寫得好，升學考試，語文成績全年級第一，咱們班語文課代表的差事還給你留著呢，好好幹。”
高中一年級在學校的後趟房左側那棟校舍，從西往東數，第一個教室是一班，第二個教室是二班。這是驛馬九中最老的教室，“老三屆”中“六五屆”的師哥、師姐們就是從這兩個教室裏離開母校走向社會的。看來一切事務都有罔替的痕跡，不難想象，未來從這裏走向社會的必然是關山月他們這些經過“文革”血與火洗禮的、一代半生不熟的學子了。
關山月走進二班的教室，見教室裏已經坐滿了黑壓壓的同學，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關山月喊起宋玉柏和楊長春：“來，幫我去總務處搬桌子和椅子。”
關山月的喊聲引來全體同學的眼睛，有熟悉的讚許，有陌生的關注。
宋、楊兩位同學應聲著，站起來跟關山月走出了教室。
宋玉柏和楊長春都是關山月的小學同學和中學同學，宋玉柏沒在一個班呆過，但和關山月是發小，楊長春自從來到驛東就一直是關山月的同班同學。
從總務處郝老師那拿來倉庫的鑰匙，在倉庫的桌椅堆裏，費了吃奶的勁才找到一套尚能使用的桌椅。當把桌椅搬到教室，關山月可犯了難，教室已經像籠屜裏的包子滿滿的一層，別說放套桌椅的地方，連站人的地方都難找。
大家幫助關山月想主意，這個說“放到講桌的旁邊”，那個說“放到教室的門口”。關山月端詳半天，把桌椅放到了北邊過道的緊後端，雖然影響後一排同學的出進，倒還順眼些。
一切就緒，上課的鍾聲也響了。
第一節課是數學。門開處走進來一位中年教師，這教師大個，方正臉，大眼睛，高鼻梁，一頭的烏發，隻是臉上有些雀斑，美中不足。他上身穿著一件帶補丁的素蘭褂子，下身穿著一條帶補丁的青色便褲，這補丁尤以膝蓋上的最是顯眼，像兩塊正方形的厚膏藥貼在褲子上，倒有些中國人最為欣賞的對稱美。
這老師，從衣著上看寒酸，從眼神上看卻充滿著自信。
關山月認識這老師，他是孟聖人的後代，名祥誌，是關山月小學同班同學孟祥仁的親哥哥。
孟老師是驛馬九中第一屆畢業生，聰慧的頭腦加之勤奮的學習，使得他學習成績一直優秀。哪料，在將要畢業的時候，家境突然遭遇變故，強壯的父親染疾不治，母親一急得了半身不遂，做為家中五個兄弟姊妹的長兄，他隻能放棄讀大學的夢而去讀中師，又不得不娶個農家女過早地成家，來擔起家中生存的重任。
孟老師是數學上的天才，家鄉的人們都為他沒有在數學研究的道路上走下去而惋惜。
此刻，孟老師兩手端著大大的黃色的三角尺、量角器和圓規、及在圓規上放著的教案，目不斜視，信步跨進教室，跨上講台。
“起立”坐在最後排的一個男生喊道。關山月知道這是一班之長在上課時的必須行為，他一邊站起身來，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望去，發現這班長是一個壯壯的漢子，其威猛程度在班上不數一也數二，年齡在二十歲以上。
孟老師把手中的教具放到講桌上，一邊還禮，一邊說：“請坐下。”他沒有關注教室裏同學的多少，隻是拿起講桌上的圓規，轉過身去，把雙腿岔成丁字步，在黑板的右上方畫出一個大大的圓。這圓你看不出他是從哪起筆，也看不出他是從哪收筆，均勻得像天造的一樣。接著，孟老師用粉筆在黑板的正中間寫上“第二章圓”。這是標準的小楷，也是關山月很少見到的標準的板書。
孟老師轉迴身來，開口道：“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跟大家一起來學習關於圓的一些知識。生活中我們經常能見到這樣一些圖形，像車軲轆、水桶箍、篩子……。”這些導語是教科書上所沒有的。
教室裏異常的靜，生活在農村的孩子們隨著孟老師的敘述，腦海中浮現著存在於生活中的這些物件。關山月從同學們全神貫注的狀態中，沒有半點懷疑大家已經被孟老師那高超的授課魅力所俘獲。聽前幾屆同學講，孟老師的數學課永遠是那樣深入淺出，清晰明了，不管是聰明者，還是糊塗人，聽到孟老師的數學課後，一定對他講過的知識存有印象，就像看自己手指一樣真確，沒有當堂不明白的，隻是在記憶時間的長短上存在差異。有人記住了，並且永遠的記住；有人當時記住了，但經過一段時間不小心又忘記了。
因此，孟老師在驛馬九中一直坐著數學課的頭把交椅，同學們也愛上他的數學課。
孟老師把本節授課內容講完，說：“同學們，今天在解題技巧上，我要給大家介紹的是，關於末位是5的兩位數的平方的計算。”孟老師舉了15平方、25平方和85平方這三個例子，並告訴了大家應該掌握的規律。
當孟老師說完“本節課到此結束，如有沒聽明白的地方請同學們抽空到數學教研室討論”，下課鍾聲正好響起，像鍾表一樣準確。
從此，關山月愛上了數學，對計算產生了興趣。
第一節下課後，關山月注視著班級那些第一次謀麵的同學，他知道這些同學不是來自東校，就是來自南校。關山月發現，這些來自東校和南校的同學，男生都很爺們，女生都很發達，相對而言要比北校的同學年齡大些，成熟得也早。
正在關山月注意觀察的時候，一個跟關山月陌生的女同學走到關山月的書桌前，對關山月說：“關山月同學，我叫展淑香，是數學課代表，咱們全班同學就你還沒有數學作業呢，一共兩本，a本和b本。你要是想用學校現成的得交錢，每本一毛五分，你要是自己去供銷社買也行，隻是要抓緊。”
糖一般的聲音，讓關山月不能不側目，她被這個女同學的美貌和優雅的氣質驚呆了。在關山月以往的學習生涯中，他關注過兩三個女同學，其中包括與洪大誌爭鋒的標的物——嚴靜，和他內心中一直傾慕的遲寒。嚴靜活潑動人有餘，而莊重不足；遲寒恬靜俊美有餘，而缺少動感上的活力。
眼前這位叫展淑香的同學，不論是長相、莊重、恬靜、動感都是那樣的恰到好處，讓關山月砰然心動，瞬間，臉上燃起火來。
關山月第一次覺得矮人一頭，悄聲說道：“知道了，謝謝。”
“謝謝”這個詞是關山月一向不願意出口的詞，她從內心中吐出來，著實不易。
關山月剛要起身放鬆一下自己緊張的神經，一位帥氣的男同學來到了他的麵前，說道：“關山月，我叫全喜慶，化學課代表，把化學作業本給你，一本一毛五分錢，想著交給班主任禹老師。”
男人固有的磁性聲音讓關山月為之一震，他不能不注意這個長得一點缺陷都沒有的男生，心中生成妒意。關山月心想：怎麽，今天衝著美神了，男男女女都長得這麽漂亮！可讓我怎麽活呀？
關山月想著想著，第二節課的鍾聲敲起。
第二節課是語文課，授課的自然是班主任禹老師。禹老師授課有個習慣，不拿教案，隻拿教科書。
鍾聲響過，禹老師人沒進教室，肚子已經進得教室，這源於他人本來就胖，還常常把身子直過了頭，把自己立成183°，肚子腆著。
登上講台的禹老師先是全神貫注地掃視一眼全班的同學，像找東西一樣的仔細。
“同學們都到齊了，現在開始上課，今天講第四課，古文‘馮婉貞勝英人於謝莊’。”說道這，禹老師開始迴身板書：馮婉貞勝英人於謝莊。娟秀的小草像水一樣流淌在黑板上。
禹老師並沒有翻動教科書，連碰一下都沒有，他漫步走下講台，於過道間開始背誦課文：“鹹豐庚申，英法聯軍自海入侵，京洛騷然。距圓明園十裏，有村曰謝莊，環村居者皆獵戶。中有魯人馮三保者，精技擊。女婉貞，年十九，姿容妙曼，自幼好武術，習無不精。是年……。”
抑揚頓挫，如歌如唱，似吟似頌，讓人片刻便陶醉其中，像喝上二兩百年茅台一樣舒坦。
關山月原來為沒能當上孟老師數學課的課代表而懊惱，聽了禹老師的課，頓時見異思遷，為能當上語文課代表而慶幸。
等禹老師把課文背完，教室裏鴉默雀靜，隻有教室外邊那乍起的春風在唱。
一堂課揮手間結束了。
下課的鍾聲敲響之前，禹老師先是告訴大家：“利用第五節課自習時間講評作文，布置新作文，希望同學們準時到教室。”後是囑咐關山月：“去語文教研室，把作文本給同學們取來。”
關山月聽得師命，樂顛顛地跟著禹老師走出教室。
這個春天跟一九六四年的春天一樣，讓關山月一生忘也忘不掉，尤其是那遲到的入學，雖然原因不一樣，但結果是那樣的類似。
經過一番“現實——妄想——現實”的折騰，關山月告別了生產隊的集體生產勞動，完結了做小隊會計的夢，迴到了校園，到高中就讀。就讀的學校是關山月初中時的母校——驛馬九中。
雖然關山月是遲到的入學者，但學校的一切情況他了然於胸。因為每天在出行中，他都能見到自己的同學，都能得到學校的最新消息。甚至課堂上發生的一切也未能逃脫關山月的嗅覺。
自從驛馬九中於一九七一年三月設立高中部以後，學校的名稱已經恢複到她原始的狀態，重新被上級命名為驛馬縣第九中學，簡稱驛馬九中，把抗大中學、驛東中學這兩個名字送還給了曆史。
說來這曆史的變遷有著一個耐人尋味的議題。伴著“隻要有了人，什麽人間奇跡都可以造出來”論斷的問世，馬寅初先生的人口論被冠以毒草的大名，中國人口迅速的暴漲，暴漲的人口對教育資源的需求使得原來的學校，無論從量上還是從質上都滿足不了社會的需要。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權者很有正事，在全國迅即掀起擴大教育規模的熱潮。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們，成為這次教育規模擴大的主要受益者。
一九六九年三月，在驛東境內，中學由原來的一所增加到三所，多出來兩個戴帽中學。為了彰顯革命性，上級教育部門決定，原驛馬九中先是改名驛東中學，後改名為抗大中學，習慣上大家叫它北校。兩個戴帽中學是：延安中學，人們習慣上叫它南校；五七中學，人們習慣上叫它東校。
驛馬九中是經過一係列的政治催化，由驛馬縣第九中學——驛東中學——抗大中學——驛東中學——驛馬縣第九中學，五年間整整一個輪迴。
這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輪迴。能有這樣的輪迴當然要感謝國人中那些富有想象力的人物，是他們在創造新思想的時候也在不停地創造新概念，並讓這些新概念賦有生命，留下曆史的讓人難以頓悟的鬼（不是錯別字）跡。
可當人們尋找這生命、這鬼跡的時候，便能生出很多的想法。因為，你冷眼一看，這東西很乏味，很幹癟，沒什麽可以研究和探討的價值，很容易得出：這不就是個名字演變的過程麽。
但，當你細細地品味時，才不難發現他們的行為與孔乙己先生論述的“偷”和“竊”的關係有著本質的、內在的聯係，都是做賊的行徑！所以，當那些強盜盜走了學校的名字，盜走了學校的書本，盜走了學校的靈魂的時候，曆史必然要無情地懲罰他們，讓他們把偷去的東西，無條件地送還迴來！因為，人類需要這些與人類共生共長本來就屬於人類享有的財富。
所以，驛馬縣第九中學的迴歸是人性的，是理性的，是自然法則的力量。
由此可以斷言，學校被人盜用是這樣，社會一旦被人盜用一定也會是這樣。迴歸自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絕不會以哪個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的意誌而轉變。
至此，請記住，在人世間那些不屬於人類自身需要的東西，那些被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強加給人類的東西，隻能瘋狂一時，絕不會瘋狂一世！
在西方，學校是越老越吃香，而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個激情澎湃的東方歲月裏，由於意識形態的巨大推動，更由於有些喜歡“創新”的政治狂妄者的存在，名字則越新越好。
學校的名字是這樣，就連基層政府的名字也是這樣。一會兒區政府，一會兒鄉政府，一會兒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一會兒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一會兒又迴到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最後又迴到鄉政府，再升格為鎮政府。
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個曆史輪迴竟然是發生在短短的三十餘年時光裏，可見執政者的本事有多大。改來改去，子民們不知受了多少折騰，受了多少累，才能獲得短暫的喘息機會。
現在也想象不出那些折騰人的人們究竟是為什麽，怎麽能連一個名字也不放過？去折騰它幹啥？
進入新世紀後還有沒有要折騰這些“概念”性的東西的事情存在？現在人不知道，將來人也不知道。但事實是：新的概念、換湯不換藥的概念不可否認地在不斷地被刷新。
有些概念清晰、明了、準確、真實、易懂、易記，像黨的宗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樣的概念凡是有點常識的人都清楚，是什麽樣的新表述都無法取代的，更何況她是執政黨的基石，永遠的基石。離開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你的執政地位就難以鞏固。即使你這任鞏固了，下任呢？大下任呢？
在野黨要想獲得政權也離不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立國的根本。說穿了，隻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人民才能擁護你！而那些新穎的、加了很多定語的表述再堂皇，再時髦，也沒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深入人心，讓人掏心掏肺，深入骨髓。你若想在曆史上有所創造，被人民承認，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落到實處。不用創造新的概念，更不需要創造一個冠冕堂皇、牽強附會的新的思想體係。
國人要務實，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隻要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落到實處就什麽都不怕啦，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一百個“代表”歸根結底就是一個“代表”，要代表人民！萬萬不可代表腐朽的、沒落的官僚資產階級。
然而，今天的狀況讓人有些擔憂。根子在哪，不用細說人們一目了然……。當一個政黨、一個政治集團到了與人民離心離德的地步，再想救她可就迴天乏術了。
話說遠了，也說大了，這不是小說人的語言，但不能不說！尤其對那些隻做表麵文章而不務實的政客、官僚要永遠地說下去！否則，遭殃的是人民，而不是那些權貴。
……氣憤歸氣憤，還是要迴到具體事實上來。
在驛馬九中迴歸曆史的時候，其他兩所學校也有了新名字，南校叫榆樹中學，東校叫太平中學，都和它們所在的地名掛上了鉤。
要說常人還是戀舊的，當同學們聽到學校的名字迴歸到驛馬九中之後，精神都為之一振，尤其是關山月——這個把生命與驛馬縣第九中學連在一起的小人物，仿佛硝煙已經散盡，曙光綻現東方；戰爭已經遠遁，和平露出笑容；生出了更多的親切感、至上感、榮譽感。
在驛馬九中沒有高中部的時候，驛東籍學生讀高中要去三四十公裏外的縣城，或是去二三十公裏外的梨樹園子公社。
驛馬九中設立高中部是驛東籍學生的一大幸事。最起碼，同學們不用打車棒牛到外地去讀書。這既避免了爬山越嶺付出更多的辛苦，又減輕了家庭的經濟負擔。
隻是一九七一年三所中學共有八個畢業班，近350餘名畢業生。這與驛馬九中高中部隻招收兩個教學班——120名學生相距甚遠，除去沒有參加中考的學生外，還有64%的同學沒法到高中就讀。
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號早晨，一個和曆史上n個早晨相同的早晨。太陽沒有醒來，東方的雲朵依舊是素色，關山月的心情依舊是那樣的沉寂。在沉寂的況味中，關山月又一次踏進母校——驛馬九中的大門。
關山月已經兩個多月沒進學校的大門了，此刻他才看到學校的校舍已經斑駁，牆上的標語雖然能辨認出字跡，但經過一冬的風吹雪打，模糊了許多，什麽“打倒……”，什麽“……萬歲”，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虎視眈眈，像是一頭疲憊的獅子。
不知其他同學做何感觸，關山月倒覺得這學校成熟了許多，也穩重了許多。雖然滿臉的滄桑，但骨子裏是堅強的，像一個走向成熟的漢子。
關山月走進校園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教導處找主任詹勝陰老師說明情況。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學校的尊嚴，必須求得校方和老師的理解。好在詹老師是關家的鄰居，又是偏親，關山月沒有太多畏懼的心理。
“當、當、當”，關山月敲響了教導處的門，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請進。”
關山月推門走進教導處。
教導處有兩位老師在坐，一位是教導主任詹勝陰老師，一位是教導處副主任明世俊老師。詹老師是東師大物理係的高材生，在中學時曾經給關山月他們這屆學生任過“連長”。
而明老師則是剛到學校來任教的新老師，他原是驛東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是關父老同誌，六四屆高中畢業生，上過大學，但在大學的校園裏沒呆上半年，“文革”一起，他便卷起鋪蓋卷迴鄉務農了。
詹老師瘦的有些出奇，一頭卷發像是剛剛燙過，刀條子臉上橫七豎八布滿了嚴肅的皺紋，說起話來蛋黃大小的喉結總是一跳一跳的，還幹咳聲不斷，雖然隻有三十七歲，倒像七十三歲一樣老成。
明老師跟詹老師個頭差不多，也在一米七五上下，臉盤比詹老師要大些，隻是眼睛比詹老師小，說話時常常麵帶笑容，給人一種親切感，不像詹老師那樣好像天底下的人們都欠他錢似的冷酷。
關山月知道，剛才那一聲喊是詹老師發出的，但他見明老師在，就沒走向詹老師，而是來到明老師的辦公桌前，悄聲說道：“明老師，我來上學了，晚來了幾天，想請學校和老師原諒。”
沒等明老師搭話，詹老師的喉結已經運動起來：“你小子有能耐別來呀，我聽說你這社員當的挺好的，差點沒把生產隊的轅馬給吃肉，我正等著你那馬肉餡餃子呢，我想一定會很香，不過沒吃著，讓我失望。”
對詹老師的冷嘲熱諷，關山月早已適應，由於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是姐夫小舅子的關係，經常有語言上的往來；此刻是師生關係，關山月沒有分辨，隻是笑。心中想：“鳥，你現在就是老師，等我畢業了，跟你平起平坐，那時候你就隻剩我表姐夫這張皮了，看你還有什麽章程？我一定讓你嚐嚐我的語言是個啥味道。老家夥，等著。”
“你以為社員是那麽好當的嗎？我當了六年社員，這不還是迴學校來學習了，還是學點知識吧，到什麽時候知識都是有用的。”明老師笑著說。“沒什麽說的，你去跟禹老師報個到，之後就上課吧，要好好學習，別老做當社員的夢，我不是說社員不好，但當社員不就是圍著房前屋後轉嗎，巴掌大的地界能出息到哪？”
從某種意義上講，社員就是貧下中農的代名詞，貧下中農可是工人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軍，在農村是主人翁，香餑餑。明老師說出這樣的話，關山月替他有些怕，瞧不起社員不等同於瞧不起工人階級嗎？這還了得，你的階級立場哪裏去了？
關山月這樣想著，但不敢說出來；他沒有再待下去，怕詹老師嘴裏的損話接著往出溜達，就走出了教導處。
關山月知道自己是二班學生，也知道自己的班主任是禹老師，他趕往高中語文教研組。敲門，見禹老師在。
關山月與禹老師隻是認識，彼此不熟，確切地說，是禹老師對關山月不熟，關山月對禹老師倒是了解一些。這了解得迴“文革”期間學校山牆上的大字報。
禹老師名雪齋，出生在驛馬縣鬆江公社，住在江邊，其父親是教員出身，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在同學的鼓動下參加了東北民主聯軍的土改工作隊，後參加了中共驛馬縣武裝大隊，任第三中隊政治委員，兼驛馬縣第四工作區區長。國共在鬆江兩岸拉鋸時，第三中隊在中隊長戚善本的煽動下叛變投敵，禹老師的父親沒能脫身，被裹挾到國民黨一邊。解放後，禹老師的父親被定為曆史反革命，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
禹老師一直背著這沉重的政治包袱過生活，積極要求進步的他，一年要寫十幾份入黨申請書，可黨組織連一句像樣的迴話都沒有，禹老師不氣餒，一直保持積極向上的姿勢，不間斷地用書麵文字向組織匯報自己的思想。
禹老師見關山月進來，眯著本來就小的眼睛看了一眼，問道：“你來了，我聽幾位老師說，你好像是不想念了，不知道什麽原因？”
“以前有過這樣的想法，現在沒有了，想念書。請禹老師理解。”關山月語無倫次地迴答道。
“念書好哇，像你這麽大不念書幹什麽，下地當社員早了些。好，你去教室吧，找兩個同學去總務處，管郝老師要張桌子，要把椅子。”
關山月沒等走出語文教研室，被禹老師喊了迴去，禹老師接著說道：“你的語文成績不錯，作文寫得好，升學考試，語文成績全年級第一，咱們班語文課代表的差事還給你留著呢，好好幹。”
高中一年級在學校的後趟房左側那棟校舍，從西往東數，第一個教室是一班，第二個教室是二班。這是驛馬九中最老的教室，“老三屆”中“六五屆”的師哥、師姐們就是從這兩個教室裏離開母校走向社會的。看來一切事務都有罔替的痕跡，不難想象，未來從這裏走向社會的必然是關山月他們這些經過“文革”血與火洗禮的、一代半生不熟的學子了。
關山月走進二班的教室，見教室裏已經坐滿了黑壓壓的同學，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關山月喊起宋玉柏和楊長春：“來，幫我去總務處搬桌子和椅子。”
關山月的喊聲引來全體同學的眼睛，有熟悉的讚許，有陌生的關注。
宋、楊兩位同學應聲著，站起來跟關山月走出了教室。
宋玉柏和楊長春都是關山月的小學同學和中學同學，宋玉柏沒在一個班呆過，但和關山月是發小，楊長春自從來到驛東就一直是關山月的同班同學。
從總務處郝老師那拿來倉庫的鑰匙，在倉庫的桌椅堆裏，費了吃奶的勁才找到一套尚能使用的桌椅。當把桌椅搬到教室，關山月可犯了難，教室已經像籠屜裏的包子滿滿的一層，別說放套桌椅的地方，連站人的地方都難找。
大家幫助關山月想主意，這個說“放到講桌的旁邊”，那個說“放到教室的門口”。關山月端詳半天，把桌椅放到了北邊過道的緊後端，雖然影響後一排同學的出進，倒還順眼些。
一切就緒，上課的鍾聲也響了。
第一節課是數學。門開處走進來一位中年教師，這教師大個，方正臉，大眼睛，高鼻梁，一頭的烏發，隻是臉上有些雀斑，美中不足。他上身穿著一件帶補丁的素蘭褂子，下身穿著一條帶補丁的青色便褲，這補丁尤以膝蓋上的最是顯眼，像兩塊正方形的厚膏藥貼在褲子上，倒有些中國人最為欣賞的對稱美。
這老師，從衣著上看寒酸，從眼神上看卻充滿著自信。
關山月認識這老師，他是孟聖人的後代，名祥誌，是關山月小學同班同學孟祥仁的親哥哥。
孟老師是驛馬九中第一屆畢業生，聰慧的頭腦加之勤奮的學習，使得他學習成績一直優秀。哪料，在將要畢業的時候，家境突然遭遇變故，強壯的父親染疾不治，母親一急得了半身不遂，做為家中五個兄弟姊妹的長兄，他隻能放棄讀大學的夢而去讀中師，又不得不娶個農家女過早地成家，來擔起家中生存的重任。
孟老師是數學上的天才，家鄉的人們都為他沒有在數學研究的道路上走下去而惋惜。
此刻，孟老師兩手端著大大的黃色的三角尺、量角器和圓規、及在圓規上放著的教案，目不斜視，信步跨進教室，跨上講台。
“起立”坐在最後排的一個男生喊道。關山月知道這是一班之長在上課時的必須行為，他一邊站起身來，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望去，發現這班長是一個壯壯的漢子，其威猛程度在班上不數一也數二，年齡在二十歲以上。
孟老師把手中的教具放到講桌上，一邊還禮，一邊說：“請坐下。”他沒有關注教室裏同學的多少，隻是拿起講桌上的圓規，轉過身去，把雙腿岔成丁字步，在黑板的右上方畫出一個大大的圓。這圓你看不出他是從哪起筆，也看不出他是從哪收筆，均勻得像天造的一樣。接著，孟老師用粉筆在黑板的正中間寫上“第二章圓”。這是標準的小楷，也是關山月很少見到的標準的板書。
孟老師轉迴身來，開口道：“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跟大家一起來學習關於圓的一些知識。生活中我們經常能見到這樣一些圖形，像車軲轆、水桶箍、篩子……。”這些導語是教科書上所沒有的。
教室裏異常的靜，生活在農村的孩子們隨著孟老師的敘述，腦海中浮現著存在於生活中的這些物件。關山月從同學們全神貫注的狀態中，沒有半點懷疑大家已經被孟老師那高超的授課魅力所俘獲。聽前幾屆同學講，孟老師的數學課永遠是那樣深入淺出，清晰明了，不管是聰明者，還是糊塗人，聽到孟老師的數學課後，一定對他講過的知識存有印象，就像看自己手指一樣真確，沒有當堂不明白的，隻是在記憶時間的長短上存在差異。有人記住了，並且永遠的記住；有人當時記住了，但經過一段時間不小心又忘記了。
因此，孟老師在驛馬九中一直坐著數學課的頭把交椅，同學們也愛上他的數學課。
孟老師把本節授課內容講完，說：“同學們，今天在解題技巧上，我要給大家介紹的是，關於末位是5的兩位數的平方的計算。”孟老師舉了15平方、25平方和85平方這三個例子，並告訴了大家應該掌握的規律。
當孟老師說完“本節課到此結束，如有沒聽明白的地方請同學們抽空到數學教研室討論”，下課鍾聲正好響起，像鍾表一樣準確。
從此，關山月愛上了數學，對計算產生了興趣。
第一節下課後，關山月注視著班級那些第一次謀麵的同學，他知道這些同學不是來自東校，就是來自南校。關山月發現，這些來自東校和南校的同學，男生都很爺們，女生都很發達，相對而言要比北校的同學年齡大些，成熟得也早。
正在關山月注意觀察的時候，一個跟關山月陌生的女同學走到關山月的書桌前，對關山月說：“關山月同學，我叫展淑香，是數學課代表，咱們全班同學就你還沒有數學作業呢，一共兩本，a本和b本。你要是想用學校現成的得交錢，每本一毛五分，你要是自己去供銷社買也行，隻是要抓緊。”
糖一般的聲音，讓關山月不能不側目，她被這個女同學的美貌和優雅的氣質驚呆了。在關山月以往的學習生涯中，他關注過兩三個女同學，其中包括與洪大誌爭鋒的標的物——嚴靜，和他內心中一直傾慕的遲寒。嚴靜活潑動人有餘，而莊重不足；遲寒恬靜俊美有餘，而缺少動感上的活力。
眼前這位叫展淑香的同學，不論是長相、莊重、恬靜、動感都是那樣的恰到好處，讓關山月砰然心動，瞬間，臉上燃起火來。
關山月第一次覺得矮人一頭，悄聲說道：“知道了，謝謝。”
“謝謝”這個詞是關山月一向不願意出口的詞，她從內心中吐出來，著實不易。
關山月剛要起身放鬆一下自己緊張的神經，一位帥氣的男同學來到了他的麵前，說道：“關山月，我叫全喜慶，化學課代表，把化學作業本給你，一本一毛五分錢，想著交給班主任禹老師。”
男人固有的磁性聲音讓關山月為之一震，他不能不注意這個長得一點缺陷都沒有的男生，心中生成妒意。關山月心想：怎麽，今天衝著美神了，男男女女都長得這麽漂亮！可讓我怎麽活呀？
關山月想著想著，第二節課的鍾聲敲起。
第二節課是語文課，授課的自然是班主任禹老師。禹老師授課有個習慣，不拿教案，隻拿教科書。
鍾聲響過，禹老師人沒進教室，肚子已經進得教室，這源於他人本來就胖，還常常把身子直過了頭，把自己立成183°，肚子腆著。
登上講台的禹老師先是全神貫注地掃視一眼全班的同學，像找東西一樣的仔細。
“同學們都到齊了，現在開始上課，今天講第四課，古文‘馮婉貞勝英人於謝莊’。”說道這，禹老師開始迴身板書：馮婉貞勝英人於謝莊。娟秀的小草像水一樣流淌在黑板上。
禹老師並沒有翻動教科書，連碰一下都沒有，他漫步走下講台，於過道間開始背誦課文：“鹹豐庚申，英法聯軍自海入侵，京洛騷然。距圓明園十裏，有村曰謝莊，環村居者皆獵戶。中有魯人馮三保者，精技擊。女婉貞，年十九，姿容妙曼，自幼好武術，習無不精。是年……。”
抑揚頓挫，如歌如唱，似吟似頌，讓人片刻便陶醉其中，像喝上二兩百年茅台一樣舒坦。
關山月原來為沒能當上孟老師數學課的課代表而懊惱，聽了禹老師的課，頓時見異思遷，為能當上語文課代表而慶幸。
等禹老師把課文背完，教室裏鴉默雀靜，隻有教室外邊那乍起的春風在唱。
一堂課揮手間結束了。
下課的鍾聲敲響之前，禹老師先是告訴大家：“利用第五節課自習時間講評作文，布置新作文，希望同學們準時到教室。”後是囑咐關山月：“去語文教研室，把作文本給同學們取來。”
關山月聽得師命，樂顛顛地跟著禹老師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