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一九七二年二月下旬，春節剛過，關父就叮囑關山峰去省城串門。
關父對關山峰說：“你們大連襟是個憨厚人，春節前上咱們家來，又是拿麵又是拿米的，就差沒把家搬來了。我原想年前讓你過去看看，又一想不妥，好像是忙著還人家人情。現在年過了，你去一趟，雖然咱們沒什麽拿的，但是個心意，拿兩隻雞，拿一角肉，再拿點粘幹糧。”
關山峰笑著說：“去不去都行啊，他往這拿東西也是應該的，我老丈人都在咱們家快一年了，他當姑爺的拿點吃的是應該應分的。”
“這話你能說得出口？這是人說的話嗎？養活老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別的事都能爭爭講講，就是養活老人這事不能爭爭講講，什麽時候都不能尋思你多我少的，在誰家誰就得盡責任。你老丈人是沒兒子，要是有兒子，你讓人家在你這兒，人家還不一定幹呢。今後，別說這熊話，就是想都不能這麽想，你知道嗎？”
本來關山峰是一句玩笑，沒想到惹來關父一堆埋怨。關山峰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閑說說。”
“閑說也不行，這種話不是閑說的，要是讓你媳婦聽著，她該咋想？是咱們欺厭你老丈人呀，還是怎麽地了，這不好。”
關山峰見父親有些動氣，認真說道：“你看，我是無意說說，還惹您那麽大的氣，以後我再不說了。”
關父用白眼珠瞪了關山峰一眼，從關母手中接過孫女小潔，對關母說：“你去把東西給他們用袋子裝上，明天是初六了，去得（dei）了，再晚就不是那麽迴事了。再說，天暖和過來也快，這些東西放不多長時間。”
關山峰的女兒小潔剛滿月。小潔的到來，給關家增添了無限的樂趣，全家人得閑的時候，都圍著這個孩子轉。關山峰自從有了自己的女兒，心收迴來許多，很少去薛家，關母一顆揪著的心舒緩了很多。
關母一邊答應著，一邊下炕，去倉房裝東西。不一會兒，關母迴到上屋，說：“東西裝好了，小峰一個人怕拿不了。”
“有什麽拿不了的，家裏不還有一塊鹹臘肉（東北人管沒事做的人叫鹹臘肉，取其諧音為閑了肉）呢，讓他跟他哥去。”
正在看書的關山月聽父親說，沒有計較父親的稱謂，頓時現出興奮的樣子，像喝二兩燒酒一樣激動起來，馬上迴答道：“中，我去。”
隻是父親一說，母親還沒有表態，關山月已經主動申請了。
關山月沒有進過城，但洪大誌、陳陽光、華臨江這些城裏來的五七戰士和六二六戰士子女已經把城市這個代表先進、代表美好的生活概念早裝滿了他的腦殼，關山月一直幻想著能去一趟城市，想核實一下那些來自城裏的同學關於城市的描述是真是假。
農村人的習慣，總是要把最好的衣服拿到出遠門時穿，平時在家的穿戴不要樣，能遮住肉就行。
關山月聽父親的話，像似馬上要動身一樣，去做出行的準備。他彎下腰，從寫字台的大頭沉裏掏出僅有的兩件衣服，放到寫字台上，想去省城穿。把衣服攤開，關山月一看，心有些涼。
這衣服，別說穿著進省城，就是在家穿也很難上身了。趟子絨上衣別說壟溝壟台分不清，兩個胳膊肘子已經出了牛眼睛般大小的窟窿；去年翻新過的灰布褲子，不光兩個褲腳子磨飛了邊兒，膝蓋和屁股雖然用布墊著用縫紉機紮過，但已經磨得像窗戶紙一樣的薄，稍不注意，就會刮出個窟窿。
關山月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光身棉襖、棉褲。這身穿著隻能在屋裏轉悠，是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家門的。關山月對城市的欲望一下子灰飛煙滅了。他抬眼看著母親，期盼著什麽；可母親把眼光移開，像什麽都沒看見。
幾年來，在逆境中生活的關山月，已經習慣自己打理生活了，他把目光收迴來，想著解決問題的辦法。片刻，他走向北牆跟兒的板櫃，從櫃裏找出幾塊母親想用來打袼褙的舊布頭兒，比對著顏色，拿到縫紉機上，想裁裁剪剪，縫縫補補，拚湊出一套衣服來。
關山峰看到這一切，笑了笑，沒有說什麽，起身去了西屋。不一會兒，關山峰拿來一條八成新的灰色的確良褲子，拿來一件嶄新的深米色的的卡夾克，放到正在做活兒的關山月麵前，說道：“老二，你穿上看看，要是合適就給你了。”
關山月沒有客氣，他拿起夾克和褲子就往身上穿。夾克穿到身上肥瘦尚可，隻是褲腿有點長。關山月沒等父母表態，開始裁剪褲腿，並用縫紉機紮好，找來烙鐵，墊上濕毛巾熨平。
已經有五六年了，關山月還沒有穿過這麽好的衣服，心裏很美。
關母在炕上看著，笑著說：“山月，這迴你算占個大便宜，上城裏溜達溜達不算，還逗一套衣服。要知道，這衣服你哥都舍不得穿，那夾克我頭一次看著，你可要節攢（省著用）點。”
“我知道，這還用你說。”關山月覺得母親的話是多餘的，農家的孩子，哪個不知道節攢？
關山峰的大連襟姓甄，叫甄達同，早年在林區工作，後來迴的省城，成了一名產業工人。甄家是關家在城裏唯一的一門親戚，能有這樣一門親戚關家老少都很高興，都願意走動。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關山峰領著關山月踏上去往省城的路。
他們先是到街北的客運站，在哄哄嚷嚷的人群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買了兩張車票。
登上客車，哪料到載客量為四十五人的客車，已經上來七八十人，車裏的人像蒸鍋裏的豆包一樣擠得連轉身都不可能。
一位老太太，上車後見司機的位子空著，就坐了上去，等司機上車要開車時，她說什麽也不願把位子倒出來，老太太跟司機嚷道：“你非得在這邊開車嗎，我這麽大歲數了，好不容易弄個座，你去那邊開不行嗎？”說著老太太用手指了指車的右邊副駕的位子，弄得司機哭笑不得。
老太太好著司機的位子不放，車不能開動，旅客們隻好幫助司機動員老太太，可無論怎麽說，老太太死活不肯倒出座位。最後，是一位有票的旅客，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這位老太太，事情才算解決。
三十公裏路程晃晃蕩蕩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縣城。過天橋，來到驛馬火車站，已經是上午八點多。
關山月沒有出過門，看見什麽都覺得稀奇，眼神兒有些不夠用。當走到天橋頂上，他定住了腳步，看著南來北往，冒煙的火車，心裏揣摩著：這得是多大馬力的蒸汽機才能拉動這麽長的大家夥呢？這蒸汽機是怎樣造出來的呢？將來有一天，我要是能開上這樣的蒸汽機該有多了不起呀。
關山月一下子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惹得走到橋頭的關山峰直喊：“老二，快點走，要趕車呢。”
驛馬火車站，是俄式建築，窗戶和門都是半圓和長方形組合而成，房子鐵皮封蓋，雖然外觀上跟普通的農舍差不多，但高牆厚壁，於粗獷中透著傻氣，有些愣生生的樣子。
關山月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架構的房屋，它並不知道這房屋與中國的屈辱史有著關聯，隻是感到別扭。
唯一讓關山月覺得熟悉的，是那牆壁上的字。這字讓關山月想起驛東公社街裏，驛東公社街裏的牆壁也寫滿了這樣的字，隻是驛東公社街裏牆壁上的字沒有驛馬車站牆壁上的字大，也沒有這字好看。
這些字都是這個特定的曆史時期的政治標語，每條標語關山月都耳熟能詳，經常在特定的會議場合要高唿出來的。
你看，車站那雪白的牆壁上寫著鮮紅的八個大字：“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每個牆垛子一個字，在朝霞的輝映下仿佛是八個醉酒的神漢，紅彤彤的有些嚇人。
車站對麵是一個教堂，能有四層樓那麽高，教堂的窗戶已經七零八落，隻是牆壁上還塗有均勻的蛋黃色，豎著寫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十三個大字，雖然背著太陽，但那字的紅色依然奪目。
關山峰把關山月領進候車室，他把肩上的東西放到地上，囑咐關山月看好，去買票。
候車室很寬大，能放下一個籃球場。候車室中間放著兩排長條椅子，稀稀落落坐著十幾個旅客，人們沒有言語，顯得很孤單。
隻是這長條椅子跟驛東公社客運站裏的長條椅子差不多，已經無法分辨出它的原始顏色，既不是紅色，也不是紫色，好像剛從泥裏撈出來一樣，汙糟糟的沒個麵目。
候車室進門的緊裏邊是售票的地方，這地方用木板鑲嵌著玻璃與候車室隔開，上邊寫著“售票”兩個字，在這字的下邊寫著列車的車次和票價，字跡已經模糊，不細看是無法辨認清楚的。
這售票的地方隻有兩個窗口，其中一個窗口正在賣票。窗口前站著二十幾個出行的人們，男人多，女人少，排著筆直的一溜。這二十幾個人好像都是單行的陌生人，他們之間沒有人說話，整個候車室靜得像開會的禮堂。
關山月打量著每一個出行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土布衣褲，流行的淺灰色和淡藍色，有一半兒人的衣著是帶補丁的；有三位像是農村人，他們的衣著不僅是帶補丁，已經是補丁摞著補丁。關山月下意識地彈了彈自己夾克上的灰塵，仿佛向候車室裏的人們宣告：請大家上眼，看，我穿的是什麽！
買完車票，關山峰把關山月領到長條椅子前，說：“老二，歇一會兒，看車上沒座，要站一道呢。”
關山月沒有坐，他怕那汙濁的椅子弄髒自己的褲子，這可是高人一檔的褲子喲。
沒一會兒，一個站務員吹響了哨子。她吹一會兒，喊道：“去往春城的旅客注意了，馬上檢票了。請把東西帶好。”一連重複五六遍。緊接著她用手中的鑰匙打開候車室後門上的鎖，開始給旅客檢票。
旅客們現出疲憊的樣子，一個個無精打采，規規矩矩排成一隊，任由站務員指揮，沒誰越雷池半步。
這站務員是個女同誌，比關山峰大不了幾歲，大眼睛雙眼皮，人很標致，梳著文革時期流行的短發。她有這樣的職業，讓關山月從心底仰慕。
車上人不是很多，很快關家哥倆找到了座位。列車吭吭哧哧走得很艱難，汽笛不時的響，像是召喚著什麽。這車叫個車站就停，關山月用心數著，一共停了十一次。不到九十四公裏的路程走了二個半小時。
中午十二時三十八分到的省城，天空中揚起了清雪。
省城的火車站很氣派，是二層樓的箱式建築，能有驛馬火車站八九個大。哥哥關山峰告訴關山月：“這車站是日本鬼子修的。”
關山月一聽日本鬼子，恨得直咬牙。
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關家哥倆走出車站，來到站前。站前是一個大大的廣場，關山峰告訴關山月這廣場叫“站前廣場”，在春城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是關山月看到的第一個叫廣場的地方。他原以為這廣場該是空無一物的空地，沒想到眼前這廣場中間卻有一個大大的花壇。雖是冬季，花壇裏的樹木卻青翠如春，在雪花的映襯下，綠意尤著。
關山峰領著關山月穿過站前廣場，走到一個公交站點，開始等車。
好一會兒，從遠處晃晃蕩蕩開來一輛跟公路上跑的客車沒什麽兩樣的公交車，上半身是灰色，下半身是褪了色的紅色。到了站點，這客車噶然停了下來，人們開始蜂擁地往車上擠，擠車的人們像農村人趕年關集市一樣的瘋狂。關山峰把關山月拉到身前，隨著人流往車上擁。
關山月做夢沒想到，省城裏的公交車能有這樣的破，比他從家裏出來乘坐的公路客車還差勁；他做夢也沒想到，省城的人們跟他們農村人一樣瘋也似的擠車，沒有一點君子風度。
好在票價不貴，一張車票三分錢。
這車像耍酒瘋一樣，在大街上搖晃起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把車廂裏的人們搖進了夢鄉。
關山月沒有閉上眼睛，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車上，而在車下，在車旁；他透過模糊的車窗，想把這城市裏的一切美好攝入自己的眼簾，來核實腦海中已經存儲的信息是否真實。
城市這概念，於關山月來說是新生的，是農村來了城裏人他才感受到。在他心中，城市該是高樓大廈，電燈電話，車水馬龍，繁花似錦，歌舞升平。
可映入眼簾的，雖然有樓，但並不高大，有些房子倒陳舊得現出疲態，像煙熏的一樣難看。街上的行人雖然比農村多，但精氣神與農村人沒什麽兩樣，懶散得讓人看一眼就累；隻是穿著上補丁少了些，可多數是褪舊的藍色工作服，和黑色的紮著針線的洋服光板棉襖，頭上戴的又多是羊剪絨帽子，戴法跟下鄉的知青一摸一樣，係著的貓耳朵扒拉到腦後。
最普通的是街麵上的牆壁，寫著和農村牆壁上一樣的標語口號，不是萬歲，就是打倒，紅得像似淌血，看得關山月的眼睛有些疼。
公交車像個泵站，人們在這個泵站裏流動著，有上有下，但一直沒有空位來給關家哥倆坐。看累了的關山月也迷迷糊糊，大冬天泛起困來。
一個半點之後，才到關家哥倆要去的地方——春城市拖拉機廠。關山峰的大連襟和大姨子都在拖拉機廠工作。這是一個讓百分之九十國人羨慕的工作地兒——國營大廠。
關山峰敲開門衛的門，說道：“麻煩，我找甄達同，我是他的親戚，來串門的。”
門衛五十歲上下，留著一臉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很兇。關山月判斷，以這人的麵相，是不會善意為人的。
沒想到，這門衛很盡責，他先是撥通了關山峰大連襟所在車間的電話，後是跨上自行車，親自去廠區給找。
二十分鍾過去，關山峰的大連襟坐著門衛的自行車來到廠區門口。這是一個跟農民沒有兩樣的實在人，中等個，一張寬厚的圓臉，敦敦實實。他笑著說：“真沒想到，你們哥倆能來。走吧，我跟車間主任已經請好假了，咱們迴家。”
眼前這一切，讓關山月對城裏很灰心。除了這工廠外，周邊沒有一所像樣的房子，不要說與關家的住房比，就是與寺下屯任何一家的房子比也難取勝。更何況四周煙塵繚繞，清雪都無法阻擋住天空中飄散的嗆人的辣味，又辣眼睛，又辣嗓子，關山月心想：這算什麽城市呢？不就是一個大屯子麽，一個破的叮當響的大屯子。
關山峰的大連襟領著關家哥倆，穿過一條坑坑窪窪破碎的馬路，走進一片低矮的棚戶區，七扭八轉，才到了關山峰大連襟家。
關山峰大連襟家六口人，住著一間半的房子，半間做廚房，一間是南北炕用來住人。房子低到關山月伸手能摸著簷瓦。
把關家哥倆讓到屋裏，關山峰的大連襟推出自行車往外走，關山峰知道他是去副食商店，就叫住了他，說：“大姐夫，你別浪費錢了，家中有什麽吃什麽，不用費事。再說，年剛過，肚子不缺油水。”
“竟閑扯，山月第一次來，怎麽也得像迴事，我去買點熟食迴來。”關山峰的大連襟沒聽關山峰的話，繼續往外走，關山峰也沒有深攔。
關家哥倆坐在甄家的北炕上，說起這座城市。
“哥，我那些同學竟瞎吹，說城裏如何如何的好，好什麽呀，不就是比咱們寺下屯大些嗎？看這房子，住著還沒有咱們家寬敞呢。”
“這你不知道，大姐夫他們住的是新城區，老城區比新城區要好，樓多，路也寬，又在城市的上風頭，還幹淨。”
關山月將信將疑，因為眼前的一切絕沒有哥哥說的那樣美。
不一會兒，關山峰的大連襟拎迴來一些熟食，有燒雞、香腸、豬頭肉、花生米，擺了一炕桌。
快到中飯的時間，關山峰的大姨子才迴來。關山峰的大姨子像個男人，說話大嗓門，笑起來震人：“哈哈哈，小峰呀，你們哥倆這不是搞突然襲擊嗎？怎麽事先也不打個招唿，好讓你大姐夫去車站接你們。”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廚房洗手，開始動手做飯，還燒了兩個湯菜。
關山峰的大姨子，從來沒把關山峰當做妹夫看，總是提關山峰的小名，好像關山峰是她的弟弟一樣。
主人擺了南炕、北炕兩張桌，關家哥倆和甄家姐夫在北炕吃，甄家大姐領著孩子在南炕吃。兩個桌的菜肴大相徑庭，北炕以葷菜為主，南炕吃的全是素菜。
關山月是第一次吃燒雞，覺得很香。當他看到甄家在南炕吃飯的孩子，飯桌上空空蕩蕩，就主動把燒雞給孩子們端了過去，被甄家姐夫叫住：“二弟，這不是給他們吃的，是咱們吃的，他們吃的日子在後頭呢。”
關山月沒有聽甄家姐夫的話，還是把大腿兒、胸脯夾給了孩子們。無論關山月怎樣勸，孩子們就是不動筷兒，隻是看著，眼中淌著涎水。
起先，關山月沒敢吃那叫香腸的東西，他以為隻要叫腸子，就一定是豬腸子灌成的。關山月心髒，從小就不吃豬內髒，連血腸都不吃。
甄家姐夫給關山月夾了一片香腸，說：“二弟，你吃呀，這東西很好吃的。”
“大姐夫，你不用勸，老二不吃腸子。”關山峰解釋道。
聽關山峰說，甄家姐夫笑了笑：“別看這叫香腸，但不是腸子做的，裏邊全是瘦肉。”
關山峰聽甄家姐夫說，夾起一片放到嘴裏，咀嚼著，一會兒他對關山月說：“老二，挺好吃的，你嚐嚐。”
一向不喜歡吃肥肉的關山月倒很喜歡吃瘦肉，他聽甄家姐夫介紹，又聽哥哥說，就夾起一片放到嘴裏，越嚼越覺得好吃，說道：“是的，真的很好吃，像灶坑裏燒出來的家雀。”
不一會兒，關家哥倆兩碗飯下肚。
吃完中飯，甄家姐夫和甄家大姐去上班，關山峰領著關山月開始逛商店。拖拉機廠的周邊沒有大的商場，隻有四個小商店，一個副食店。
走進副食店，關山月才知道，這裏的熟食是要憑肉票供應的，心想：“中午這一頓飯，不知甄家要用去幾個月的肉票。”
哥倆一氣兒逛了四個小時，關山峰知道關山月中午沒有吃飽，就從商店買了一個麵包一瓶汽水，讓關山月用。關山月說什麽也不肯，他讓哥哥用，關山峰拗不過，隻好又買了一瓶汽水喝，但說什麽也沒買麵包。關山月心中盤算著，這樣的一頓便餐，要花去一個人還多的客車票錢，很心疼。
太陽快要落山，還沒到下班的時候，甄家姐夫急匆匆地從工廠趕迴來，他進屋就說：“剛才我老叔來了電話，說讓關山月迴去，後天學校要考試。”
“考試？考什麽試呢？”這事關山月在家走的時候一點都不知道，有些茫然，他情不自禁地問。
關山峰張羅著就走。
甄家姐夫說道：“走也不能現在走哇，就是有火車，也沒客車了，你們倆今天還是到不了家，明天一早走吧。”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關家哥倆離開了甄家，踏上迴鄉的路。本來說好是要在春城市玩兩天的，一切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考試給打亂了。
關家哥倆擁擠了一天，才到家。
關山月不顧旅途的疲勞去了驛馬九中，一打聽才知道是升學考試。二月二十二號到校集中，兩天後的二月二十四號開始考試。之所以通知得這樣的早，目的是把同學們逗了齊，別落下誰。
二十二號，早飯後，關山月來到學校，走進教室，見同學們來了一多半，大家正議論著考試這事。有的說考四科，有的說考兩科；有的說考試成績隻是參考，政治審查才是升學的主要依據。關山月沒有任何消息可提供，隻是靜靜地聽著同學們的議論。
九點剛過，班主任藍老師來到教室，她宣布道：“公社革委會決定，後天我們這屆同學要進行升學考試，就是升高中考試。考試科目有三科，數學、語文和政治，需要同學們做好兩件事，一是自己準備好考試工具，像圓規了，三角板了，鋼筆、鉛筆、橡皮；二是通知還沒有到校的其他同學，保證大家都能參加考試。”
說著，藍老師把沒來的同學逐一落實到人頭上，讓大家負責通知。關山月家跟前兒的同學都來了，沒有通知任務。
二十三日關山月沒有到校，在家看了一天的書，算是複習吧，這也是關山月唯一的一天複習。
二十四日九點，關山月準時來到學校，參加考試。
這是關山月五六年來沒見到的最嚴肅的考試，不但單桌，還請來了公社幹部監堂。
考試兩天完成，頭一天考的是數學和政治，第二天考的是語文。兩天考試下來弄得關山月很緊張，腦袋有些犯渾。但總還是把卷麵寫滿了。能寫滿卷麵在當時的學生中算是大勝利。
考試後，學校把學生集中到操場上，鄭校長宣布道：“請同學們注意入學通知。考上沒考上以接到入學通知書為準。分數線由公社革委會決定，但一點跟大家說清楚，錄取不光看成績，還要看政治，本著政治審核與考試成績相結合的原則進行錄取，這原則是公社革委會決定的，所以，錄取誰不錄取誰由公社革委會決定。”
同學們像聽政治報告一樣聽鄭校長的講話。關山月聽到鄭校長後邊的話，頓時沒了信心。
考完試，同學們沒有像以往那樣都親密一會兒，而是靜悄悄地離開了學校。學校也是靜悄悄地沒有一絲的聲響，連中學畢業證的事都沒人提一提。
迴到家，關山月暗想：人說一考定終身，我們這一考是無法定終身的，政治這一關能過去嗎？關山月開始擔心。
對政治審核，關山月是不抱有任何的幻想的，他知道父親的曆史問題足夠自己喝一壺，要是負責政審的領導叫起真兒來自己是死定了，絕無希望可言。
考試的第二天，關山月踏踏實實去生產隊參加勞動了，他怕考不上再去生產隊勞動讓社員們笑話，趁早來個就坡下驢。
六天後，公社革委會發來了錄取通知書，關山月竟名列山前。關山月接到錄取通知書有些欣喜，他覺得自己總算有了立於人前的資本，即便是迴鄉務農，也不丟磕磣。
本是好事，可這好事對關山月的觸動卻很大，他才忽然想起，假期已經過去三分之二，自己卻沒幹幾天活兒，別說口糧解決不了，連工分也沒掙幾個，這如何向父母交代？
為了彌補損失，接到通知書的關山月，依然去生產隊參加勞動，他想采取現實主義的補救方式，力求收到良好效果。
三月六號，學校正式開學，關山月的補救行動還沒有結束。這源於父親一直沒有表態是讓他上學，還是讓他在家務農。
關山月處在兩難境地。一是家中確有困難，需要幫手。哥哥又去了“三線”，父親照樣去六七裏開外的良種場做工，家中沒一個頂用的男人。二是通過幾天的勞動，關山月已經看到了複仇的希望，他斷定，隻要自己迴鄉勞動，這生產隊會計一角非自己莫屬，將來說不準能當上生產隊隊長。關父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讓關山月心中燃燒著衝天的怒火，關山月發誓要迴到屯中和那些曾與關父不快的人鬥一鬥。而恰巧此時，生產隊的女會計擬去學校教學，會計崗位出現空缺。這是關山月向往已久的崗位，機會難得。
此刻的關山月想過，高中畢業後也難被推薦做“工農兵大學生”，因為想擠過這獨木橋的人很多，這不但要靠能力，還要靠勢力，更要靠權力。弄不好讀了三年高中，不但大學推薦不上，還白搭了三年身子。不如現在就迴鄉務農，還有個好差事幹。
關山月把自己都想法告訴了關父，關父先是不置可否，所以遲遲沒有表態。
關山月心想：順其自然吧。於是，他把兩隻眼睛死
關父對關山峰說：“你們大連襟是個憨厚人，春節前上咱們家來，又是拿麵又是拿米的，就差沒把家搬來了。我原想年前讓你過去看看，又一想不妥，好像是忙著還人家人情。現在年過了，你去一趟，雖然咱們沒什麽拿的，但是個心意，拿兩隻雞，拿一角肉，再拿點粘幹糧。”
關山峰笑著說：“去不去都行啊，他往這拿東西也是應該的，我老丈人都在咱們家快一年了，他當姑爺的拿點吃的是應該應分的。”
“這話你能說得出口？這是人說的話嗎？養活老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別的事都能爭爭講講，就是養活老人這事不能爭爭講講，什麽時候都不能尋思你多我少的，在誰家誰就得盡責任。你老丈人是沒兒子，要是有兒子，你讓人家在你這兒，人家還不一定幹呢。今後，別說這熊話，就是想都不能這麽想，你知道嗎？”
本來關山峰是一句玩笑，沒想到惹來關父一堆埋怨。關山峰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閑說說。”
“閑說也不行，這種話不是閑說的，要是讓你媳婦聽著，她該咋想？是咱們欺厭你老丈人呀，還是怎麽地了，這不好。”
關山峰見父親有些動氣，認真說道：“你看，我是無意說說，還惹您那麽大的氣，以後我再不說了。”
關父用白眼珠瞪了關山峰一眼，從關母手中接過孫女小潔，對關母說：“你去把東西給他們用袋子裝上，明天是初六了，去得（dei）了，再晚就不是那麽迴事了。再說，天暖和過來也快，這些東西放不多長時間。”
關山峰的女兒小潔剛滿月。小潔的到來，給關家增添了無限的樂趣，全家人得閑的時候，都圍著這個孩子轉。關山峰自從有了自己的女兒，心收迴來許多，很少去薛家，關母一顆揪著的心舒緩了很多。
關母一邊答應著，一邊下炕，去倉房裝東西。不一會兒，關母迴到上屋，說：“東西裝好了，小峰一個人怕拿不了。”
“有什麽拿不了的，家裏不還有一塊鹹臘肉（東北人管沒事做的人叫鹹臘肉，取其諧音為閑了肉）呢，讓他跟他哥去。”
正在看書的關山月聽父親說，沒有計較父親的稱謂，頓時現出興奮的樣子，像喝二兩燒酒一樣激動起來，馬上迴答道：“中，我去。”
隻是父親一說，母親還沒有表態，關山月已經主動申請了。
關山月沒有進過城，但洪大誌、陳陽光、華臨江這些城裏來的五七戰士和六二六戰士子女已經把城市這個代表先進、代表美好的生活概念早裝滿了他的腦殼，關山月一直幻想著能去一趟城市，想核實一下那些來自城裏的同學關於城市的描述是真是假。
農村人的習慣，總是要把最好的衣服拿到出遠門時穿，平時在家的穿戴不要樣，能遮住肉就行。
關山月聽父親的話，像似馬上要動身一樣，去做出行的準備。他彎下腰，從寫字台的大頭沉裏掏出僅有的兩件衣服，放到寫字台上，想去省城穿。把衣服攤開，關山月一看，心有些涼。
這衣服，別說穿著進省城，就是在家穿也很難上身了。趟子絨上衣別說壟溝壟台分不清，兩個胳膊肘子已經出了牛眼睛般大小的窟窿；去年翻新過的灰布褲子，不光兩個褲腳子磨飛了邊兒，膝蓋和屁股雖然用布墊著用縫紉機紮過，但已經磨得像窗戶紙一樣的薄，稍不注意，就會刮出個窟窿。
關山月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光身棉襖、棉褲。這身穿著隻能在屋裏轉悠，是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家門的。關山月對城市的欲望一下子灰飛煙滅了。他抬眼看著母親，期盼著什麽；可母親把眼光移開，像什麽都沒看見。
幾年來，在逆境中生活的關山月，已經習慣自己打理生活了，他把目光收迴來，想著解決問題的辦法。片刻，他走向北牆跟兒的板櫃，從櫃裏找出幾塊母親想用來打袼褙的舊布頭兒，比對著顏色，拿到縫紉機上，想裁裁剪剪，縫縫補補，拚湊出一套衣服來。
關山峰看到這一切，笑了笑，沒有說什麽，起身去了西屋。不一會兒，關山峰拿來一條八成新的灰色的確良褲子，拿來一件嶄新的深米色的的卡夾克，放到正在做活兒的關山月麵前，說道：“老二，你穿上看看，要是合適就給你了。”
關山月沒有客氣，他拿起夾克和褲子就往身上穿。夾克穿到身上肥瘦尚可，隻是褲腿有點長。關山月沒等父母表態，開始裁剪褲腿，並用縫紉機紮好，找來烙鐵，墊上濕毛巾熨平。
已經有五六年了，關山月還沒有穿過這麽好的衣服，心裏很美。
關母在炕上看著，笑著說：“山月，這迴你算占個大便宜，上城裏溜達溜達不算，還逗一套衣服。要知道，這衣服你哥都舍不得穿，那夾克我頭一次看著，你可要節攢（省著用）點。”
“我知道，這還用你說。”關山月覺得母親的話是多餘的，農家的孩子，哪個不知道節攢？
關山峰的大連襟姓甄，叫甄達同，早年在林區工作，後來迴的省城，成了一名產業工人。甄家是關家在城裏唯一的一門親戚，能有這樣一門親戚關家老少都很高興，都願意走動。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關山峰領著關山月踏上去往省城的路。
他們先是到街北的客運站，在哄哄嚷嚷的人群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買了兩張車票。
登上客車，哪料到載客量為四十五人的客車，已經上來七八十人，車裏的人像蒸鍋裏的豆包一樣擠得連轉身都不可能。
一位老太太，上車後見司機的位子空著，就坐了上去，等司機上車要開車時，她說什麽也不願把位子倒出來，老太太跟司機嚷道：“你非得在這邊開車嗎，我這麽大歲數了，好不容易弄個座，你去那邊開不行嗎？”說著老太太用手指了指車的右邊副駕的位子，弄得司機哭笑不得。
老太太好著司機的位子不放，車不能開動，旅客們隻好幫助司機動員老太太，可無論怎麽說，老太太死活不肯倒出座位。最後，是一位有票的旅客，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這位老太太，事情才算解決。
三十公裏路程晃晃蕩蕩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縣城。過天橋，來到驛馬火車站，已經是上午八點多。
關山月沒有出過門，看見什麽都覺得稀奇，眼神兒有些不夠用。當走到天橋頂上，他定住了腳步，看著南來北往，冒煙的火車，心裏揣摩著：這得是多大馬力的蒸汽機才能拉動這麽長的大家夥呢？這蒸汽機是怎樣造出來的呢？將來有一天，我要是能開上這樣的蒸汽機該有多了不起呀。
關山月一下子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惹得走到橋頭的關山峰直喊：“老二，快點走，要趕車呢。”
驛馬火車站，是俄式建築，窗戶和門都是半圓和長方形組合而成，房子鐵皮封蓋，雖然外觀上跟普通的農舍差不多，但高牆厚壁，於粗獷中透著傻氣，有些愣生生的樣子。
關山月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架構的房屋，它並不知道這房屋與中國的屈辱史有著關聯，隻是感到別扭。
唯一讓關山月覺得熟悉的，是那牆壁上的字。這字讓關山月想起驛東公社街裏，驛東公社街裏的牆壁也寫滿了這樣的字，隻是驛東公社街裏牆壁上的字沒有驛馬車站牆壁上的字大，也沒有這字好看。
這些字都是這個特定的曆史時期的政治標語，每條標語關山月都耳熟能詳，經常在特定的會議場合要高唿出來的。
你看，車站那雪白的牆壁上寫著鮮紅的八個大字：“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每個牆垛子一個字，在朝霞的輝映下仿佛是八個醉酒的神漢，紅彤彤的有些嚇人。
車站對麵是一個教堂，能有四層樓那麽高，教堂的窗戶已經七零八落，隻是牆壁上還塗有均勻的蛋黃色，豎著寫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十三個大字，雖然背著太陽，但那字的紅色依然奪目。
關山峰把關山月領進候車室，他把肩上的東西放到地上，囑咐關山月看好，去買票。
候車室很寬大，能放下一個籃球場。候車室中間放著兩排長條椅子，稀稀落落坐著十幾個旅客，人們沒有言語，顯得很孤單。
隻是這長條椅子跟驛東公社客運站裏的長條椅子差不多，已經無法分辨出它的原始顏色，既不是紅色，也不是紫色，好像剛從泥裏撈出來一樣，汙糟糟的沒個麵目。
候車室進門的緊裏邊是售票的地方，這地方用木板鑲嵌著玻璃與候車室隔開，上邊寫著“售票”兩個字，在這字的下邊寫著列車的車次和票價，字跡已經模糊，不細看是無法辨認清楚的。
這售票的地方隻有兩個窗口，其中一個窗口正在賣票。窗口前站著二十幾個出行的人們，男人多，女人少，排著筆直的一溜。這二十幾個人好像都是單行的陌生人，他們之間沒有人說話，整個候車室靜得像開會的禮堂。
關山月打量著每一個出行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土布衣褲，流行的淺灰色和淡藍色，有一半兒人的衣著是帶補丁的；有三位像是農村人，他們的衣著不僅是帶補丁，已經是補丁摞著補丁。關山月下意識地彈了彈自己夾克上的灰塵，仿佛向候車室裏的人們宣告：請大家上眼，看，我穿的是什麽！
買完車票，關山峰把關山月領到長條椅子前，說：“老二，歇一會兒，看車上沒座，要站一道呢。”
關山月沒有坐，他怕那汙濁的椅子弄髒自己的褲子，這可是高人一檔的褲子喲。
沒一會兒，一個站務員吹響了哨子。她吹一會兒，喊道：“去往春城的旅客注意了，馬上檢票了。請把東西帶好。”一連重複五六遍。緊接著她用手中的鑰匙打開候車室後門上的鎖，開始給旅客檢票。
旅客們現出疲憊的樣子，一個個無精打采，規規矩矩排成一隊，任由站務員指揮，沒誰越雷池半步。
這站務員是個女同誌，比關山峰大不了幾歲，大眼睛雙眼皮，人很標致，梳著文革時期流行的短發。她有這樣的職業，讓關山月從心底仰慕。
車上人不是很多，很快關家哥倆找到了座位。列車吭吭哧哧走得很艱難，汽笛不時的響，像是召喚著什麽。這車叫個車站就停，關山月用心數著，一共停了十一次。不到九十四公裏的路程走了二個半小時。
中午十二時三十八分到的省城，天空中揚起了清雪。
省城的火車站很氣派，是二層樓的箱式建築，能有驛馬火車站八九個大。哥哥關山峰告訴關山月：“這車站是日本鬼子修的。”
關山月一聽日本鬼子，恨得直咬牙。
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關家哥倆走出車站，來到站前。站前是一個大大的廣場，關山峰告訴關山月這廣場叫“站前廣場”，在春城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是關山月看到的第一個叫廣場的地方。他原以為這廣場該是空無一物的空地，沒想到眼前這廣場中間卻有一個大大的花壇。雖是冬季，花壇裏的樹木卻青翠如春，在雪花的映襯下，綠意尤著。
關山峰領著關山月穿過站前廣場，走到一個公交站點，開始等車。
好一會兒，從遠處晃晃蕩蕩開來一輛跟公路上跑的客車沒什麽兩樣的公交車，上半身是灰色，下半身是褪了色的紅色。到了站點，這客車噶然停了下來，人們開始蜂擁地往車上擠，擠車的人們像農村人趕年關集市一樣的瘋狂。關山峰把關山月拉到身前，隨著人流往車上擁。
關山月做夢沒想到，省城裏的公交車能有這樣的破，比他從家裏出來乘坐的公路客車還差勁；他做夢也沒想到，省城的人們跟他們農村人一樣瘋也似的擠車，沒有一點君子風度。
好在票價不貴，一張車票三分錢。
這車像耍酒瘋一樣，在大街上搖晃起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把車廂裏的人們搖進了夢鄉。
關山月沒有閉上眼睛，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車上，而在車下，在車旁；他透過模糊的車窗，想把這城市裏的一切美好攝入自己的眼簾，來核實腦海中已經存儲的信息是否真實。
城市這概念，於關山月來說是新生的，是農村來了城裏人他才感受到。在他心中，城市該是高樓大廈，電燈電話，車水馬龍，繁花似錦，歌舞升平。
可映入眼簾的，雖然有樓，但並不高大，有些房子倒陳舊得現出疲態，像煙熏的一樣難看。街上的行人雖然比農村多，但精氣神與農村人沒什麽兩樣，懶散得讓人看一眼就累；隻是穿著上補丁少了些，可多數是褪舊的藍色工作服，和黑色的紮著針線的洋服光板棉襖，頭上戴的又多是羊剪絨帽子，戴法跟下鄉的知青一摸一樣，係著的貓耳朵扒拉到腦後。
最普通的是街麵上的牆壁，寫著和農村牆壁上一樣的標語口號，不是萬歲，就是打倒，紅得像似淌血，看得關山月的眼睛有些疼。
公交車像個泵站，人們在這個泵站裏流動著，有上有下，但一直沒有空位來給關家哥倆坐。看累了的關山月也迷迷糊糊，大冬天泛起困來。
一個半點之後，才到關家哥倆要去的地方——春城市拖拉機廠。關山峰的大連襟和大姨子都在拖拉機廠工作。這是一個讓百分之九十國人羨慕的工作地兒——國營大廠。
關山峰敲開門衛的門，說道：“麻煩，我找甄達同，我是他的親戚，來串門的。”
門衛五十歲上下，留著一臉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很兇。關山月判斷，以這人的麵相，是不會善意為人的。
沒想到，這門衛很盡責，他先是撥通了關山峰大連襟所在車間的電話，後是跨上自行車，親自去廠區給找。
二十分鍾過去，關山峰的大連襟坐著門衛的自行車來到廠區門口。這是一個跟農民沒有兩樣的實在人，中等個，一張寬厚的圓臉，敦敦實實。他笑著說：“真沒想到，你們哥倆能來。走吧，我跟車間主任已經請好假了，咱們迴家。”
眼前這一切，讓關山月對城裏很灰心。除了這工廠外，周邊沒有一所像樣的房子，不要說與關家的住房比，就是與寺下屯任何一家的房子比也難取勝。更何況四周煙塵繚繞，清雪都無法阻擋住天空中飄散的嗆人的辣味，又辣眼睛，又辣嗓子，關山月心想：這算什麽城市呢？不就是一個大屯子麽，一個破的叮當響的大屯子。
關山峰的大連襟領著關家哥倆，穿過一條坑坑窪窪破碎的馬路，走進一片低矮的棚戶區，七扭八轉，才到了關山峰大連襟家。
關山峰大連襟家六口人，住著一間半的房子，半間做廚房，一間是南北炕用來住人。房子低到關山月伸手能摸著簷瓦。
把關家哥倆讓到屋裏，關山峰的大連襟推出自行車往外走，關山峰知道他是去副食商店，就叫住了他，說：“大姐夫，你別浪費錢了，家中有什麽吃什麽，不用費事。再說，年剛過，肚子不缺油水。”
“竟閑扯，山月第一次來，怎麽也得像迴事，我去買點熟食迴來。”關山峰的大連襟沒聽關山峰的話，繼續往外走，關山峰也沒有深攔。
關家哥倆坐在甄家的北炕上，說起這座城市。
“哥，我那些同學竟瞎吹，說城裏如何如何的好，好什麽呀，不就是比咱們寺下屯大些嗎？看這房子，住著還沒有咱們家寬敞呢。”
“這你不知道，大姐夫他們住的是新城區，老城區比新城區要好，樓多，路也寬，又在城市的上風頭，還幹淨。”
關山月將信將疑，因為眼前的一切絕沒有哥哥說的那樣美。
不一會兒，關山峰的大連襟拎迴來一些熟食，有燒雞、香腸、豬頭肉、花生米，擺了一炕桌。
快到中飯的時間，關山峰的大姨子才迴來。關山峰的大姨子像個男人，說話大嗓門，笑起來震人：“哈哈哈，小峰呀，你們哥倆這不是搞突然襲擊嗎？怎麽事先也不打個招唿，好讓你大姐夫去車站接你們。”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廚房洗手，開始動手做飯，還燒了兩個湯菜。
關山峰的大姨子，從來沒把關山峰當做妹夫看，總是提關山峰的小名，好像關山峰是她的弟弟一樣。
主人擺了南炕、北炕兩張桌，關家哥倆和甄家姐夫在北炕吃，甄家大姐領著孩子在南炕吃。兩個桌的菜肴大相徑庭，北炕以葷菜為主，南炕吃的全是素菜。
關山月是第一次吃燒雞，覺得很香。當他看到甄家在南炕吃飯的孩子，飯桌上空空蕩蕩，就主動把燒雞給孩子們端了過去，被甄家姐夫叫住：“二弟，這不是給他們吃的，是咱們吃的，他們吃的日子在後頭呢。”
關山月沒有聽甄家姐夫的話，還是把大腿兒、胸脯夾給了孩子們。無論關山月怎樣勸，孩子們就是不動筷兒，隻是看著，眼中淌著涎水。
起先，關山月沒敢吃那叫香腸的東西，他以為隻要叫腸子，就一定是豬腸子灌成的。關山月心髒，從小就不吃豬內髒，連血腸都不吃。
甄家姐夫給關山月夾了一片香腸，說：“二弟，你吃呀，這東西很好吃的。”
“大姐夫，你不用勸，老二不吃腸子。”關山峰解釋道。
聽關山峰說，甄家姐夫笑了笑：“別看這叫香腸，但不是腸子做的，裏邊全是瘦肉。”
關山峰聽甄家姐夫說，夾起一片放到嘴裏，咀嚼著，一會兒他對關山月說：“老二，挺好吃的，你嚐嚐。”
一向不喜歡吃肥肉的關山月倒很喜歡吃瘦肉，他聽甄家姐夫介紹，又聽哥哥說，就夾起一片放到嘴裏，越嚼越覺得好吃，說道：“是的，真的很好吃，像灶坑裏燒出來的家雀。”
不一會兒，關家哥倆兩碗飯下肚。
吃完中飯，甄家姐夫和甄家大姐去上班，關山峰領著關山月開始逛商店。拖拉機廠的周邊沒有大的商場，隻有四個小商店，一個副食店。
走進副食店，關山月才知道，這裏的熟食是要憑肉票供應的，心想：“中午這一頓飯，不知甄家要用去幾個月的肉票。”
哥倆一氣兒逛了四個小時，關山峰知道關山月中午沒有吃飽，就從商店買了一個麵包一瓶汽水，讓關山月用。關山月說什麽也不肯，他讓哥哥用，關山峰拗不過，隻好又買了一瓶汽水喝，但說什麽也沒買麵包。關山月心中盤算著，這樣的一頓便餐，要花去一個人還多的客車票錢，很心疼。
太陽快要落山，還沒到下班的時候，甄家姐夫急匆匆地從工廠趕迴來，他進屋就說：“剛才我老叔來了電話，說讓關山月迴去，後天學校要考試。”
“考試？考什麽試呢？”這事關山月在家走的時候一點都不知道，有些茫然，他情不自禁地問。
關山峰張羅著就走。
甄家姐夫說道：“走也不能現在走哇，就是有火車，也沒客車了，你們倆今天還是到不了家，明天一早走吧。”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關家哥倆離開了甄家，踏上迴鄉的路。本來說好是要在春城市玩兩天的，一切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考試給打亂了。
關家哥倆擁擠了一天，才到家。
關山月不顧旅途的疲勞去了驛馬九中，一打聽才知道是升學考試。二月二十二號到校集中，兩天後的二月二十四號開始考試。之所以通知得這樣的早，目的是把同學們逗了齊，別落下誰。
二十二號，早飯後，關山月來到學校，走進教室，見同學們來了一多半，大家正議論著考試這事。有的說考四科，有的說考兩科；有的說考試成績隻是參考，政治審查才是升學的主要依據。關山月沒有任何消息可提供，隻是靜靜地聽著同學們的議論。
九點剛過，班主任藍老師來到教室，她宣布道：“公社革委會決定，後天我們這屆同學要進行升學考試，就是升高中考試。考試科目有三科，數學、語文和政治，需要同學們做好兩件事，一是自己準備好考試工具，像圓規了，三角板了，鋼筆、鉛筆、橡皮；二是通知還沒有到校的其他同學，保證大家都能參加考試。”
說著，藍老師把沒來的同學逐一落實到人頭上，讓大家負責通知。關山月家跟前兒的同學都來了，沒有通知任務。
二十三日關山月沒有到校，在家看了一天的書，算是複習吧，這也是關山月唯一的一天複習。
二十四日九點，關山月準時來到學校，參加考試。
這是關山月五六年來沒見到的最嚴肅的考試，不但單桌，還請來了公社幹部監堂。
考試兩天完成，頭一天考的是數學和政治，第二天考的是語文。兩天考試下來弄得關山月很緊張，腦袋有些犯渾。但總還是把卷麵寫滿了。能寫滿卷麵在當時的學生中算是大勝利。
考試後，學校把學生集中到操場上，鄭校長宣布道：“請同學們注意入學通知。考上沒考上以接到入學通知書為準。分數線由公社革委會決定，但一點跟大家說清楚，錄取不光看成績，還要看政治，本著政治審核與考試成績相結合的原則進行錄取，這原則是公社革委會決定的，所以，錄取誰不錄取誰由公社革委會決定。”
同學們像聽政治報告一樣聽鄭校長的講話。關山月聽到鄭校長後邊的話，頓時沒了信心。
考完試，同學們沒有像以往那樣都親密一會兒，而是靜悄悄地離開了學校。學校也是靜悄悄地沒有一絲的聲響，連中學畢業證的事都沒人提一提。
迴到家，關山月暗想：人說一考定終身，我們這一考是無法定終身的，政治這一關能過去嗎？關山月開始擔心。
對政治審核，關山月是不抱有任何的幻想的，他知道父親的曆史問題足夠自己喝一壺，要是負責政審的領導叫起真兒來自己是死定了，絕無希望可言。
考試的第二天，關山月踏踏實實去生產隊參加勞動了，他怕考不上再去生產隊勞動讓社員們笑話，趁早來個就坡下驢。
六天後，公社革委會發來了錄取通知書，關山月竟名列山前。關山月接到錄取通知書有些欣喜，他覺得自己總算有了立於人前的資本，即便是迴鄉務農，也不丟磕磣。
本是好事，可這好事對關山月的觸動卻很大，他才忽然想起，假期已經過去三分之二，自己卻沒幹幾天活兒，別說口糧解決不了，連工分也沒掙幾個，這如何向父母交代？
為了彌補損失，接到通知書的關山月，依然去生產隊參加勞動，他想采取現實主義的補救方式，力求收到良好效果。
三月六號，學校正式開學，關山月的補救行動還沒有結束。這源於父親一直沒有表態是讓他上學，還是讓他在家務農。
關山月處在兩難境地。一是家中確有困難，需要幫手。哥哥又去了“三線”，父親照樣去六七裏開外的良種場做工，家中沒一個頂用的男人。二是通過幾天的勞動，關山月已經看到了複仇的希望，他斷定，隻要自己迴鄉勞動，這生產隊會計一角非自己莫屬，將來說不準能當上生產隊隊長。關父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讓關山月心中燃燒著衝天的怒火，關山月發誓要迴到屯中和那些曾與關父不快的人鬥一鬥。而恰巧此時，生產隊的女會計擬去學校教學，會計崗位出現空缺。這是關山月向往已久的崗位，機會難得。
此刻的關山月想過，高中畢業後也難被推薦做“工農兵大學生”，因為想擠過這獨木橋的人很多，這不但要靠能力，還要靠勢力，更要靠權力。弄不好讀了三年高中，不但大學推薦不上，還白搭了三年身子。不如現在就迴鄉務農，還有個好差事幹。
關山月把自己都想法告訴了關父，關父先是不置可否，所以遲遲沒有表態。
關山月心想：順其自然吧。於是，他把兩隻眼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