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秋天豔陽高照,一天當中的四季越來越分明。早上起來之後薄薄的寒意在城市中穿行遊走,中午的陽光卻又讓人迴到夏天,傍晚時分是最舒服的,微涼的晚風把白天的炎熱鬱悶漸漸吹散,天空更加清澈,城市在柔軟的光線中幾乎是透明的,我們不慌不忙從透明的遠處走來,又慢條斯理消失在透明的街道盡頭。空氣中似乎終日彌漫著玫瑰的清新氣息,那是秋天各種綠色植物盡情舒展散發的氣息。

    我終於找到了楊東林。這一次他無處可逃。我在他樓下打通他手機。他說他在公司,但馬上得走。我說我就在你樓下,你如果不出來見一麵,我就上去賴著不走。

    10分鍾後他下來了。氣色好了不少,但西裝上有褶皺,讓人感覺他徹夜未歸。我們就在站在擁擠的白塔路上,來往汽車的嘶吼不得不讓我們提高嗓門。他讓我上樓到公司裏談,我堅持不去。就幾句話,我說,楊總,我說完就走。

    既然來了還客氣什麽?他眼神中的憂鬱已經消散。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遠處有一個小型工地。我們離開街道靠近那裏。終於安靜了許多。

    第一, 荷在哪兒?第二,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第二個問題你可以不迴答,

    我隻想知道,現在薄荷到底在哪兒?我看著他。

    他的表情讓人琢磨不定。誰跟你說過什麽?

    你迴答我。

    他一聲長歎。好吧,我不瞞你。但是我想先勸勸你――幹嗎非要找到這個女人,找到這樣一個女人?她不值。

    不值?這似乎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問題的關鍵是男人的自尊實在無法承受一個女人莫名其妙的背叛,當她的離開毫無征兆的時候,這真是對一個男人的最大侮辱。我始終不願意相信薄荷真的是那個說走就走的女人。我非得她親口向我證實什麽。把我再狠狠傷害一次。這就是我想要的。但我告訴楊東林,我隻想找到她。我擔心她被人騙,我擔心她過得不好。我擔心她出什麽事……你懂嗎?

    他哈哈大笑。笑聲甚至遮住了白塔路上的汽車引擎的轟鳴。擔心?李果,你他媽的文章寫多了,真的,寫傻了。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你上次說過,她喜歡的是錢。

    他陷入沉默。默默抽煙。眼睛看著地麵。他的皮鞋至少兩天沒擦了。我也找過她。他多了一份坦然。她也是突然就失蹤的。我跟她怎麽開始的並不重要,我也不想騙你,總之她就是看上了我的錢。我把她介紹給我的一個朋友,隻是一個朋友聚會。此後她就,飛了。他做了一個扇翅膀的動作。楊東林仍然不知道薄荷下落。他試圖找過她,像我這樣。但他很快就放棄了,覺得自己很傻。薄荷和他的愛情始於那個喝五糧液的傍晚,沉默的薄荷應該在她沉默的間隙打定了離開我的主意,而楊東林呢,他一定從她閃爍靦腆的眼神中覺察到了什麽,他沒準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想把她弄上床。

    這超出我的預料。

    迴到報社後我領到上個月稿費,隻有1200多塊。李主任鼓勵我多寫一點,別太懶,他拍拍我的肩膀,現在還沒到你偷懶的時候,他說。加把勁,男人不能同情自己。

    沒問題。我點頭。我試圖鼓足勁這麽說,但是覺得心底仿佛被人抽走了基石,空空如也。再這樣下去很危險,他繼續說。他是個大好人,體恤下屬,做事認真,也願意跟你交心。如果沒有什麽題材,多找何淨、張大姐商量商量,別老是一個人埋頭跑,有時候你在做無用功。

    他語重心長。

    好的,主任。我記住了,我會努力。

    可是怎麽努力?我問自己。我似乎漂浮在茫茫大海上,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哪裏才是盡頭。現在我開始理解薄荷,當一個女人也在漂浮不定的時候,她當然希望抓住什麽,難道你能責怪她的選擇是錯的?男人注定要靠一己之力漂下去。沒有救世主。

    我呆在辦公室裏麵對電腦發呆。沒有防護屏的電腦讓人眼花繚亂。我試圖敲擊出下周要做的選題和重點策劃,但是沒用。掏空,發臭,發爛。我覺得自己太像一堆垃圾。張大姐和李琳在熱烈爭論著什麽,或許關於愛情,或許關於幼兒教育,或許關於死亡。她們不時發出開心的大笑。還有隔壁辦公室的家夥突然來串門,說話大聲,就某個話題胡亂開幾句玩笑之後就神秘消失了。我大約坐了整整一下午,電腦仍然一片空白。

    何淨突然拍拍我,帥哥,要交給你一個實習生。

    我沒聽明白。

    雲南大學生物係畢業,但是喜歡寫東西,小說,散文,評論,什麽都寫。有興趣?

    男的女的?

    當然是美女!何淨一臉壞笑。絕對美女,如果不是美女我讓你親一百下。

    寧可讓你親我一百下。我說。何淨哈哈大笑。就這麽定了,她下班前會過來的,你們見個麵,有任何選題帶她一起跑。是我好朋友的親戚,你可不準欺負她。懂嗎?

    這個叫王娜的女孩果然在5點鍾準時出現了。我有點懵,因為我看見辦公室所有男性幾乎都站了起來,並緊張莫名地擺弄著什麽東西。她穿一條粉紅色帶褶皺的裙子,白色高跟鞋,雪白的長袖襯衫。長發曲卷著,那張宛如雕刻的臉從黑色長發中間流淌出來。辦公室的氣氛突然變得滯重。更沒有人大聲喧嘩。她把包放到身前,兩隻手緊緊拽著,怯生生站在門口,不知道是進來還是後撤。何淨招唿著她,讓她在沙發上坐下。

    李果,這就是交給你的實習生王娜!何淨似乎在發號施令。

    她真的很漂亮。如果日後要讓這樣的美女做記者,絕對是暴殄天物。

    何淨做了簡短介紹之後忙著上照排室做版,她把王娜扔給了我。辦公室裏其他男記者,比如海東、馬良不時串過來搭腔。我一聲不吭,不知道該怎麽開頭。

    我寫過隨筆、散文、小說。她終於主動說,微笑。笑容迷人。嘴唇的輪廓非常完美。她把她發表過的作品集交給我,我翻了翻,大多是寫青春,寫反叛,寫情感之類。文筆細膩。何淨說,我得多跟李老師你學習!對新聞寫作我一竅不通,你一定要多幫助我。有什麽寫不好的,寫不對的,你該罵就罵。

    很直率。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新聞?我也不知道怎麽寫。文化生活部不會要那種硬新聞,放心吧。沒準是我向你請教。別叫我李老師,不敢當。叫我李果。

    那就叫你李果哥。

    她的單純、天真是明白無誤的。這讓人驚訝。你是哪一屆的?

    2003.畢業兩年了,沒怎麽好好工作過,考研,考公務員都砸了。

    你居然學的是生物!

    我討厭生物。她提高嗓門。我喜歡的作家有卡爾維諾、卡夫卡,村上春樹,周國平、餘秋雨。偵探小說、武俠小說也很喜歡。

    你83年的?

    對,83.我屬豬。

    我心裏一緊。跟薄荷同一個屬相。

    隨後兩天我帶她跑昆明的夜場生活,寫那些酒吧歌手,怎樣跑場,如何賺錢。我們自己也成了泡吧的一分子,像一對戀人,但我從來不敢奢望自己的戀人如此漂亮並且如此才華橫溢。我知道自己不會愛上這樣的女孩――太完美,她會把周圍的男人全部嚇退。事實上王娜的確是那種溫婉有禮的大家閨秀,話不多,但出口成章。嚼完的口香糖用紙巾包住後不惜跑數百米甚至更遠的距離把它扔進垃圾桶。人多的場合她喜歡怯生生地握緊她的包落在後麵,似乎擔心被人群吞噬,或者,她在有意拉開自己和庸常大眾的距離。

    每天迴到白馬的住處都感到筋疲力盡。薄荷留下的黃色玫瑰早已凋謝,但我仍然插著。院子裏那兩隻大花貓不時經過窗口,隔著玻璃安靜地與我對視,隨後無趣地搖搖腦袋走開。這個晚上我連看一部好片子的興趣都沒有,猴子手機又關掉了。索性給楊東林打了電話。我內心忐忑不安。我知道他會告訴我更多的細節,或許,他現在已經知道薄荷的下落。

    但他沒說幾句就掛機了,顯然不想再搭理我。作為受害者之一,我們的彼此憐憫反而會增進厭惡。我無所事事,隨手翻看一本古老的相冊,我不知道它怎麽落在電視機櫃下麵的,沾滿灰塵,記錄著我的童年。照片有父母、妹妹。他們在澳洲一切都好。最近已經很少給我電話。還有猴子,對,這是1987年我們到昭通踢首屆城市運動會時照的,我們代表盤龍區戰勝曲靖代表隊挺進決賽,照片上我們擺出一隻足球隊應有的架勢,抱著手,直視鏡頭,眼裏淚光閃爍。教練也在流淚。我身邊就是猴子,他的淚水明顯比我少,甚至並沒有哭泣。7人製足球,那時我還在念小學6年級。87年的時候,薄荷或者王娜隻有4歲。真不可思議。

    夢想一個個破滅。足球明星之夢在我18歲考上大學之後徹底走到了盡頭。隨後是循規蹈矩的4年校園生活,再後來是畢業分配,當過教師,辭職,流浪,寫專欄,當記者。30歲之前的生命我幾乎沒有珍惜過。而照片上的自己如此年輕,如此陌生,仿佛那是另一個李果,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我捧著相冊歪倒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陣尖銳的手機鈴聲把我驚醒。

    李果?有薄荷的消息了。她在武漢。楊東林的聲音聽上去非常不真實,他有氣無力,急於把這個消息講完。就在武漢什麽東湖開發區的什麽一個公司。那曾經是我朋友的一個公司。我記不清楚了,和電腦有關係。就這些。

    就這些?我睡意盡失。

    楊東林默默歎息。東湖友達公司。別問我電話,我要是知道我早打過去找了。就這些。

    你不想再找到她?

    不想。沒有意義。李果,你自己看著辦吧。但是,你不要幹擾她的正常生活,那樣就很無聊了。任何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即使結了婚也能重新選擇。

    我掛了電話。

    決定是否去找薄荷讓我苦苦思索了一夜。是她那些無處不在的氣息讓我瀕臨絕望。忘記她,要用多長時間?找到她呢,又能持續多久?

    我沒洗就睡了。但輾轉反側。夜裏有貓叫春的淒厲聲音。這讓我想起康熙。大約淩晨3點我發瘋般撥打小菲電話。關機,始終關機。她在遙遠的北京一切都好。夜行列車轟隆隆唿嘯而過。半夢半醒之間我似乎就在那列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搖搖晃晃,一路向武漢進發。我在東湖邊找到了薄荷,她麵目不清,突然把我推入水中……我猛地醒來,身體冰冷,原來居然連被子都沒蓋好。我把衣服脫了,手機時間顯示是淩晨4點23分。我突然想到王娜電話。就在我手機裏,最後一個號碼。

    通了。出乎意料,她格外清醒。對我的深夜騷擾一點不感到驚訝,仿佛早就在等我這個電話。我在寫小說,寫一個懸念故事,一個殺人潛逃的家夥怎麽樣躲過警方追捕成功逃脫。她樂嗬嗬地說。

    明天還有采訪啊,你不睡覺?

    你不也沒睡嗎?我長期失眠。

    一個同誌。我心裏暗自高興。我也不知道幹嗎打你電話,希望沒有打擾你。

    沒有,正準備睡。她彬彬有理,既不拒人千裏之外,也不表現熱情。你讓我想到我的高中時代,有男生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睡不著。我的耐心是磨出來的。放心吧。

    都是追你的男孩吧。

    算是吧。後來都神秘失蹤了。

    為什麽?

    因為追不到我啊。哈哈。她爽朗大笑。我已經睡意全無。你千萬別做記者。我說,你做了記者將來更沒有人半夜三更騷擾你了。

    我不正被你騷擾麽?她繼續大笑。

    說真的。你要是做記者,實在浪費――我的感覺你應該是高級白領,或者,公務員,記者太苦,沒勁。

    不是想做什麽就能做成的。我考公務員已經失敗。世界很殘酷。能當記者我知足。

    沉默片刻,能聽到彼此的唿吸聲。

    你那麽早打電話過來,不是催我起床吧?

    有事,當然不是什麽大事。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麽給你打電話。我莫名其妙,真的。

    她又笑了。你簡直是無理取鬧。你不睡,也不讓別人睡?

    如果,我是說如果,王娜,你愛是一個人,但是這個人有一天突然失蹤了,你會找他嗎?

    失蹤得有原因。如果因為無法承受愛情,那麽找迴來有什麽用?

    你是這麽想的?

    天呐,我幹嗎要找他?她提高嗓門,幹嗎呀!這也不是尋寶,找到就是你的,你就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啊,心是最重要的,否則他幹嗎要離開?

    有道理。我一聲長歎。你覺得我們有代溝?

    三年一個代溝。這還用說嗎?她又笑了,不過,跟你李老師在一塊還好啦。不明顯,主要是我太老氣橫秋。

    你的意思是說,找迴來的愛情就不不叫愛情了?

    不,我的意思是,愛情不是靠找就能找迴來的。

    那得靠什麽?

    緣分啊。這都不懂,你真夠笨啊。

    如果你心裏一直放不下這個人非找不可呢?哪怕隻是自我安慰?那就去找吧。把你的心徹底留下。

    這是不是你給我的建議?

    如果你的女人讓你放心不下,你試圖說服的其實隻有你自己。那就找吧。

    無論天涯海角?

    不留任何餘地。我欣賞這樣的男人。

    王娜的話讓我一陣激動。我仿佛看見自己已經置身東湖岸邊四處搜尋。看見薄荷遠遠走來,不,騎著她的電動自行車,遠遠向我揮手,臉上燦爛的笑容經久不散。

    次日一早我訂了去武漢的火車票。我到報社請假時居然得到充分理解。李主任沒有追問我請假一周的原因,隻是告訴我,無論去哪裏,無論幹什麽,注意安全。如果可能的話,可以沿途寫點東西迴來,哪怕是情緒性的宣泄。何淨已經猜出了幾分我出行的目的。隨時聯係,如果需要什麽幫助,就給我電話。她說的絕對是真心話。最後給了我一句鼓勵:任何事情隻要盡力就好。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懂嗎?

    在電梯口碰上王娜。我請她喝一杯,她欣然同意了。我們沒坐電梯下樓,而是順著樓梯一路走下來,整整10層,途中我們居然沒怎麽說話,似乎下樓的腳步聲過於響亮,會明顯壓過彼此的聲音。走出報社大院時我們如釋重負,相視而笑。王娜今天穿一條薄荷色長裙,頭發紮一個漂亮的馬尾,露出修長的脖頸。她走在丹霞路上的樣子太性感,以致於吸引了大批目光。這多少讓我尷尬。好象尾隨美女上街是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大錯。我們在附近一個名為叢林的小酒吧裏坐下來,就坐在吧台。上午這裏幾乎沒有任何生意,居然連背景音樂也沒有。

    我們首先討論了一下本周要做的幾個選題:聾啞人用手語唱國歌升國旗、昆明同性戀酒吧探訪、藝術學院學生的跑場生涯……王娜或許是那種天生的寫手。她完全知道我們需要什麽,當我隻說一個采訪梗概,她已經明確知道主題是什麽,要表現什麽,用那種風格的文字去表現。我驚訝於她的文學修養。她告訴我,她最近迷上了先鋒戲劇,最近在看梅特林克的〈夢的戲劇〉。她喜歡那種被文字編織並被文字改變的生活。我猜她這樣的女孩實在太討男孩喜歡,但又讓人退避三舍――要追上她難度太大,必須首先成為她的精神對手。現在王娜不打算跟我談文學,也不打算再對工作上的交接糾纏不清。但關於我的話題已經在昨天夜裏談得很清楚,難道要我把我和薄荷的故事全部搬出來?像倒垃圾那樣向我的實習生傾倒?不,不能那麽幹。

    還是她挑起話頭。聰明女孩有把握談話局麵的能力。她看上去遊刃有餘。李果哥,她開玩笑似地這麽叫我。這幾天跟你學了不少東西,非常感謝。

    是你自己太厲害。幹嗎謝我!

    我想送你點東西。你去武漢一定可以得償所願。她從背包裏掏出一串手鐲,紅色檀木的,來自麗江,很漂亮。好運!她給我套到手腕上。

    不覺得我傻?

    我說過了,我欣賞這樣的男人。她衝我眨眨眼,格外真誠。你一定要把嫂子給我找迴來。否則你真是枉費我一片心機了。

    不,我沒抱那麽大希望。

    她很幸福,有這樣的男人,肯為她做這麽多。她輕輕歎息。我笑笑,想為你做更多的小男生一定不少吧?

    是不少。王娜把自己的橙汁舉得老高,湊到眼前打量著。都是一些要死要活的愣頭青,幼稚。跟我在一塊隻會抒發痛苦,不懂平凡相處。如果一個人老把愛情掛在嘴上,這種人你能信嗎?這種愛情稀罕嗎?

    王娜隻講了一個小故事就讓我目瞪口呆。一個整天打架抽煙的小子為了她突然變好了,突然變得積極向上充滿陽光。在她生日那天他居然租了一輛豪華大奔,從尚義街買了無數把紅玫瑰,謊稱是速遞公司有禮物送達,從王娜口中騙到了她家所在的北市區住址後把車直接開到樓下,讓王娜下樓接收禮物。就這樣,王娜被一車玫瑰搞得暈頭轉向。但迅速清醒。她這輩子的確沒見過那麽多的玫瑰,但這並不意味這她就喜歡這麽多的玫瑰。男孩的幼稚在於他完全無視王娜的喜好而強行模仿某些低俗電視劇的浪漫情節並想把它強加給她,這對她的審美趣味幾乎是一個侮辱。

    拿走,全部拿走。拿迴去。她命令男孩。我不喜歡。我家太小,裝不了那麽多玫瑰。抱歉!

    男孩當時就哭了。痛哭流涕。他央求她無論如何得收下,為了準備這個生日禮物,他積攢了兩個月打工掙來的錢,最重要的是,他是頭一次給一個女孩送出那麽多的紅玫瑰。麵對他的哭泣王娜心軟了,但她隻同意收受10朵玫瑰,既不是三朵,也不是九朵,更不是九十九朵。10朵,就那麽多。王娜告訴我她當時居然有惡作劇的意思,因為她最崇拜的球星全是10號,馬拉多納、巴喬、菲戈、羅納爾迪尼奧。男孩隻能妥協。王娜拿起那小小一束玫瑰轉身要走。男孩問她,就這麽結束了?

    就這麽結束。她說。頭也沒迴。

    這真是一個刺激的求愛故事。我們哈哈大笑。並非想取笑男孩,而是為了那一車紅玫瑰的悲壯結局開心。我相信王娜多的是這類故事。但她輕輕咬著嘴角,示意這是第一個隱私,也是最後一個。

    我始終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的模式,或者說,我沒想過自己要找個什麽樣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什麽地方等著我呢。我不急。慢慢和他相遇,此前我們得經曆不少事情。王娜說。

    她纖長的手指握著吸管輕輕攪動。時間有停滯不前的錯覺,讓我分不清楚是白天還是黑夜,是上午還是黃昏。她身上似乎有種讓周圍的一切變得安寧祥和的魔力。

    我該走了,迴去收拾東西。

    馬到成功。但,千萬別鑽牛角尖,找不到就趕快迴來。工作重要,別讓我一個人死扛!她像是警告我。

    她想一個人再呆會兒。我獨自走出來,往我住處走。內心再次被無法填補的空洞感裝得滿滿的。薄荷,仿佛就在空氣四周飛翔的薄荷,她會在那個注定的地方等我嗎?

    列車不再是每天拜訪我夢境的夜行列車,再不是我幻想中奔向未知的鐵皮車廂。它是61次,將在駛往北京途中的武昌停下。

    車上的人讓我沒有任何聊天的欲望。上車除了大睡就是起來打開水吃方便麵,中途醒來就讀艾什諾茲的〈我走了〉――我走了。我對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原野、高山念念有詞。一種久違的浪漫衝動讓我深感幸福。在搖搖晃晃之間,我趴在我的中鋪給薄荷寫了一封信。如果我無法在武漢找到她,我將把這封信留在東湖岸邊,找個能封存一萬年的地方把它永遠封存,親手把自己的感情就此埋葬。此後大概不會再有任何牽掛。

    薄荷,你還好嗎?

    我在搖晃不止的火車上給你寫信,字跡太潦草,請原諒。這是你走後的第84天。昆明沒有任何變化,你呢,是不是按時吃飯,按時睡覺?身體好好的?

    沒有你的日子我似乎漸漸習慣了。我的工作非常充實,每天要采訪形形色色的人,遭遇有趣的事,當然,也有很無聊很無奈的時候,但是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必須接受。

    你走後不久我采訪了一對結婚60年的老夫婦,他們的感情實在很好,真的令人羨慕,老太太為了老頭子可以拋棄所有的東西,而老頭子為了她也可以做同樣的放棄。我實在不知道,愛情的力量居然那麽強大,可以為了對方改變那麽多,為對方承受那麽多。

    我知道,自己很可能無法找到你,薄荷,在夢裏我必須得念叨千百遍的薄荷。我已經習慣在睡前默念你的名字,擁抱著你曾經最喜歡穿的那件白色t恤悄然入睡。枕頭上一直還有你的氣息,淡淡的,但我知道,我就是聞得出來,這種氣息隻有薄荷才有。

    你送我的黃色玫瑰已經凋謝了,我沒有照顧得很好。對不起。但是我一直保留著。這也是你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不,其實,你一直在我心底最重要的某個地方,一直在那裏,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最後見你的時刻,你說你得上班了,你俯身親了親我的臉,我半夢半醒,你就像從前那樣,像從前那樣做得那麽好。我起床時牙刷上也已經擠好牙膏。杯子裏有水。因此,我寧願相信你是去什麽地方,跟隨同事一起去度假了。你在那裏,一直等著我,或者說,我一直在等著你下班迴家。在老遠的地方衝我揮揮手。燦爛地微笑。

    我們相處的細節是無法忘記的。如果你忘記了,我想你真的足夠堅強,但我沒法做到。我們像一對夫婦那樣生活了那麽久,怎麽忘得了?

    不用再細數那些細節了吧――它們牢牢釘在我的心裏。

    其實我一直試圖適應沒有你的生活。沒有你的關心、嘮叨、爭吵……但是,我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什麽東西真的不見了。消失了。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就在客廳裏坐著,喝掉半瓶紅酒嗎?記得嗎?我們都喝醉了,你說你不想離開我,這輩子都願意跟著我。無論我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我走到哪裏,無論我是不是老了醜了。我當時沒有吭聲。我知道,這樣的女孩值得我認真去愛,好好愛。

    還有一次你在衛生間裏刷牙的時侯突然哭了。我莫名其妙,你對我說,我無法想象你如果不要我了,我怎麽辦。你說完這話就緊緊抱住我,似乎擔心我真的跑掉,再不管你……

    薄荷,你還記得嗎?這些細節,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你都還記得嗎?

    我一直記得。我仍然是從前的李果,是從前那個準備認真對你,永遠對得起你的李果。你呢?你還是從前的薄荷嗎?

    薄荷,迴來吧。這是我心裏最最想說的一句話。我想說,我一直想做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還能迴到我身邊嗎?薄荷?

    信實在寫不下去了。有太多的思想需要表達時它們反而混沌一片,讓我茫無頭緒。同時對薄荷的思念更加泛濫,它們在我身體裏衝撞不休。我顫抖著把它折好,用那本〈我走了〉夾住。沒有信封。

    火車在武昌停靠是淩晨3點。站台上彌漫著浮躁的塵土氣息以及腐爛變質的垃圾氣味。我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有點不知所措。薄荷怎麽選擇了這個地方?它距離昆明2000多公裏,大片高樓,深不可測的城市背景湮沒著無數秘密或欲望。我在站台上站了片刻,似乎想確定我是否已經在數千公裏之外。跟我一起下車的一個旅途同伴在融入遠去的人群之前對我笑了笑,抬起手衝我揮了揮。好運!他說。我也衝他笑笑。他很快就被人流裹挾不見了。

    走出站台,拉客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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