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點半,我洗澡出來,薄荷走進衛生間。我在床上等了很久,沒有絲毫睡意。她出來時套著我寬大的白色體恤,露出光潔修長的腿。頭發高高盤起,用毛巾挽住。她像個公主。

    我要是等錢用,你會像羅拉那樣給我玩命送來?

    薄荷搖頭。不會。我肯定不會。

    為什麽?

    你不是那個傻乎乎的曼尼。再說,你舍得讓我冒那麽大風險給你送10萬馬克?

    那我去你銀行打劫,你做內應。我就搶你!

    行啊,明天?我給你準備好。

    行。我臉上要蒙上絲襪嗎?

    薄荷哈哈大笑。

    我搶它個百把萬的,你跟我浪跡天涯?

    薄荷突然收起笑容。誰跟你浪跡天涯?做夢!我既然不肯給你送10萬馬克,你還指望我跟你做露水鴛鴦?我靠,李果,你小說看多了,滿腦子的白日夢。

    現在迴憶起來,薄荷當時說的是真話。不是玩笑。她一定就是這麽想的。80版的典型思路:你無權要求我做什麽,當我願意為你做的時候我同樣不會要求你做任何付出。我沒吭聲。她甚至沒給我一點點做夢的機會。薄荷突然俯下身體吻我,緊緊擁抱我。她散發著青草氣息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塊溫潤發燙的石頭。我們吻了很久,直到彼此都有了窒息的感覺。她突然推開我,說,昨晚幹什麽壞事了?

    我沉默不答,保持微笑。

    說啊你!她一把扼住我喉嚨。我吃力地迴應她,你要模仿《感官世界》的阿部定嗎?先把我勒死再把我閹掉?

    薄荷的目光故作兇狠。她果然用力了――我唿吸困難,但遠遠達不到所謂因窒息產生瞬間快感的地步。她的手指纖長瘦弱,能耐我何?

    接著她飛快扒掉我的內褲。一手握住我的小弟弟。湊近了仔細看。如果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我能看出來。別想蒙混過關。她左右移動撫摩讓我立即興奮不已。它昂然抬頭,欲刺青天。她仍然在打量,看得非常仔細,也在認真地研究它。它仍然讓她好奇不已。接著她開始念念有詞,吐出一長串咒語,隨即抬頭看著我哈哈大笑。好了,我跟你弟弟交流過了,它沒做壞事。它說它有賊心沒賊膽。

    她輕盈地跨上來。我順利進入。薄荷已經濕透了。跟薄荷做愛的感覺幾近完美。我的身體在激情的旋渦裏飄蕩遊弋,彼此希望遙遙無期沒有終點。遠處的夜行列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大地,路燈光讓房間裏一片夢幻。我們在溫暖的潮汐裏隨波逐流,感覺隻有此刻彼此的身體是唯一可以把握的幸福,是唯一可以放心的依靠。夜裏仍然有貓從窗口掠過的腳步聲,咚咚直響,配合著我們狂烈的心跳在淩晨時分突然消失。夜晚在無限延伸,我們分開,又緊緊擁抱,盡情釋放。高潮來臨之後已經大汗淋漓,一種末世孤立的感覺讓我難以自製。真想此時此刻就死。盡情死掉。

    第二天薄荷準時7點起床,我迷迷糊糊間知道她吻了我,她出門。我大約9點起來,衛生間裏的牙刷牙膏以及洗臉水她全給我準備好了。我盤算著今天應該做些什麽,有什麽采訪。薄荷迴來的時間同樣是7點。7點前我該結束一切。

    上午我去了報社。李主任、張大姐、何淨、李靈,所有的人都在。李主任滿臉慈愛,招唿我今早開會。辦公室的每一個同事都讓人舒服,似乎每天都讓人保持足夠的新鮮感。他們忙忙碌碌的樣子讓每一次休憩、閑聊的空隙變得充實。會議從上午10點持續到12點,討論國慶報道。最終的決議是,讓我、海東、馬明三個記者分別出差昭通、玉溪、紅河做國慶旅遊報道。對於一個突然做出的策劃決定,我們似乎毫無反抗之力。但我仍然提出能否不去。實在不想跑得太遠。但是李主任一幹人等的表情已經明白無誤,對於報社一次重量級報道,任何人沒有任何價錢可講。會後大家親切聚餐算是為我們三人壯行。何淨的話讓我心裏塌實不少。

    這是機會。是很好的鍛煉機會。她說。不是每個記者都有機會做大型報道的。別犯傻。

    我點頭。感謝她的提醒。但是如果這樣的報道對我本人沒有任何益處呢?我本想問她這個,但又覺得不妥。這已經不是我的專欄時代了。我必須悶頭去寫那些從來就不屑於一寫的硬新聞。沒有選擇的餘地。

    何淨用力拍拍我,振作點帥哥!天沒塌下來。

    我們從白馬西路走向新聞中心。最近感情還好?她像個親切的大姐。

    我點頭,但又茫然搖頭。有的事情是可以預感的。生活就是這種鬼樣子。你呢?我說,你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我哪兒知道!何淨爽朗地大笑。這不是我說了算。該結的時候自然就結了。想多了沒用。

    你的三任男友們都沒戲?

    沒戲。誰也沒戲。都他媽的隻想把我弄上床就拍屁股走人。男人啊。

    不會吧。你沒碰上我這樣的男人。

    何淨佯裝打量我。笑了。是嗎?這麽說,我身邊的帥哥是男人的例外?可以不算男人?

    我們哈哈大笑。中途我們討論了深度報道的寫法,人物通訊的難度。在新聞中心門口我們分手。下午我得去采訪一群聾啞孤兒,寫一個特稿。

    薄荷的電話是在我采訪間隙打過來的。我看中了一隻小狗,非買不可。太可愛了。李果,你會喜歡的,我保證。時間距離7點還很遠,我很詫異薄荷怎麽會呆在花鳥市場。下午輪休。她說。我們幾個同事出來逛街,走到這兒我就挪不動步了,灰色的小土狗,非常漂亮!它舔我呢!薄荷的聲音激動不已,在電話裏興奮地一通尖叫。

    我那裏不適合養狗。我說。我連自己都養不好。

    有我啊。薄荷大聲說。有我你怕什麽!

    你那麽喜歡狗?

    當然。從前我養過3條,最後全部送給親戚朋友。他們都太喜歡。從前是工作還沒穩下來嘛。現在不一樣了,我要在你那兒養狗。我要養好它。

    我沉默不語。我無法想象自己的臥室、廚房、書房有一隻小狗來迴奔跑或者磨磨蹭蹭。我將麵臨什麽樣的風險?薄荷有一條狗之後還會對我一如既往?我拿不準。

    非養不可!我靠,李果,不就是一條狗嗎?這點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我知道薄荷向來不跟我提什麽過分的要求。比如其他女孩子擅長向男朋友索要化妝品、衣物、香水。但薄荷不是那樣的女孩。這使她今天的要求如此難以拒絕。

    60塊,過分嗎?我決定了,必須買。我呆會就過來,你等著我。薄荷的口氣不容置疑。

    我們給這條可愛的小公狗取名康熙。盡管它看起來非常孱弱,叫聲還像是打噴嚏。走路還搖搖晃晃,隨時可能摔倒的樣子。它是那種標準的小土狗,鼻子突出,眼睛又黑又亮,周身毛色灰黃,可愛得像一隻玩具。剛剛出生兩個月,還沒斷奶。

    薄荷抱著它進來時我真的沒法拒絕自己對它的由衷喜愛。遠遠超出我的預料,太可愛了。薄荷的尖叫聲一直貫穿了整個傍晚。她認真給它洗澡,用吹風機吹幹,使勁抱在懷裏親個沒夠。康熙伸出舌頭把她舔得脂粉淩亂,薄荷興奮的笑鬧聲始終在我耳邊敲擊。晚上睡覺時她仍然抱著它不讓下床,結果它在半夜連撒3次尿,我連換三次床單。睡眠全被攪亂了。我有些氣惱。但是薄荷堅決不同意將康熙一個人扔進書房。她一直樓著它,讓它睡在枕頭上,貼著她的臉。它幾乎毫不費力就贏了她。這實在讓我納悶。

    僅有的幾次對話完全圍繞著康熙展開。你以後生個兒子難道就不管他?把他扔進書房了事?薄荷對我的愛心提出質疑。

    天啊,問題是它隻是一條狗!

    放屁!我靠,好你個李果!狗是通人性的,它就是個孩子。它現在就是我們的孩子。你是康熙它爸,我是她媽。

    我一陣苦笑。我居然成了皇太極。我們得好好照顧它,讓它茁壯長大。訓練它成為一條好狗,一條像人一樣的好狗。薄荷說。

    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天我仍然要采訪,薄荷上班也沒法把康熙帶走。我把它關進書房。同樣一夜沒睡好的薄荷居然早早起來給這條剛剛斷奶的小狗準備了牛奶和肉末,她出門之前對它有親又抱,已經忽略了我的存在。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她才返身親了親我,例行公事。而且嘴唇上有一股子強烈的狗味。

    我采訪迴來家裏已經四處飄蕩著濃重的狗味。康熙在書房裏肆意大小便,我隻好用衛生紙一點點擦掉。康熙始終追著我,寸步不離。我承認自己不是一個有愛心的男人,一個對狗從不會產生太多非分之想的男人。我覺得康熙是累贅。一條讓我覺得累贅的可愛的狗。可愛,但不好養。這天的午餐、晚餐都是我照料康熙吃完的。薄荷迴來時我趕完了稿子,我們一起熱了剩菜剩飯吃掉,但整個傍晚再次成為薄荷與狗的完全親熱時間――她幾乎愛得死去活來,康熙清澈透明的目光總是適時盯緊她,總是顫顫巍巍追隨著她,它像一個肉團在地上來迴滾動,不時發出低微的呢喃聲,拚命搖動尾巴,胖胖的屁股左右搖擺。

    此後兩天薄荷沒再過來。她下班太晚,隻能迴她東寺街宿舍。康熙不斷尿床,幾乎讓我崩潰。我把它鎖進隔壁書房,但是它淒慘的叫聲更讓我不得安生。在一片混亂之中,無法入睡的我開始想念薄荷。半夜裏我隻好給她打電話。你過來看看它吧,看看康熙。我看它離開你真是不行。薄荷保證,明天一定過來。

    但是這一次,薄荷走了一個星期。

    在這一個星期的十一大假期間我在紅河的個舊、蒙自、河口三地來迴奔波,千方百計采訪旅行社老總、團隊和當地官員,其中碰到不少麻煩,比如旅行社的普遍白眼,大假期間難以采訪當地行政職能部門即便聯係上了也屢屢遭到拒絕,要想獲得一手材料太難了。7天之內我大概睡了不到40小時。白天搖搖晃晃跟上一個旅遊團隊步伐,晚上衝進賓館拚命寫稿,並在12點截稿之前傳迴報社。隨後我通常會給薄荷打一個長途。但是她聽上去比我更累。

    加班,培訓,每天一直搞到10點。現在?早就睡下來了。她的聲音迷迷糊糊,讓人陌生。

    我也很累,媽的,沒這麽累過。

    那你睡啊,睡吧。有什麽話,迴來再說。

    我掛掉電話。次日夜裏還是忍不住要把她吵醒。但短暫的不到一分鍾通話又讓人覺得過分漫長了,簡直無話可說。沒有提到康熙。我們似乎把它忘了。出發之前我把康熙寄養在白馬一家寵物醫院,我給醫生一百塊錢,多退少補,隻要保證進食排便就行。薄荷擔心如果把康熙接到她宿舍裏,自己和同事根本睡不好,第二天無法應對繁重的工作。求求你,李果,你先撐幾天,我捱過去就好了,馬上就過來。你讓他們給康熙吃點好東西,別讓它餓著。她是這麽說的。

    我迴到昆明那天康熙興奮不已,我把它舉在肩上,謝了寵物醫院的年輕醫生,迴到住處,看著它健康地滿地撒歡。正是在這天我被李主任告知我的稿子出了問題。編輯部乃至報社總編室本打算表揚你的。他說,但是從昨天開始,我們接到投訴,很多人打電話進來,說你報道中一個旅遊質監熱線的電話號碼搞錯了。居然是一個普通的家用電話號碼――弄錯了一個數字。問題鬧大了。

    我匆忙趕迴報社。李主任、何淨一臉沉重。李主任似乎忙於參加報社中層領導的十一報道總結會,他向我揮揮手,讓何淨跟你說,我先走。他迅速消失在辦公室門口。剩下我和何淨坐在沙發裏,何淨一邊抽煙一邊苦笑,報社老總發話了,要通報批評,還要扣發3個月工資。還好,稿費照拿。

    我覺得筋疲力盡,努力從沙發裏欠起身體對何淨說,非常抱歉。

    用不著道歉,當記者難免出現差錯。不過,我們文化生活部倒是從沒出過類似錯誤。下不為例吧。我們已經給那個電話用戶打過電話,道了歉。還好,他沒提出什麽登報道歉之類的過分要求。你如果覺得有必要的話,也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我照做了。如果這樣做有利於挽迴整個部門和我自己的一丁點聲譽。我走到電話機那裏,撥通報紙上那個錯誤的但是看起來那麽相象的號碼。何淨在我身後坐著,繼續抽煙。我如芒在背,辦公室其他同事各忙各的,還好,似乎誰都沒有留意我。

    我對一個嗓音低沉的男人說明來意。對不起,我說。我就是寫了那篇報道的記者……

    我沒有料到他像卷彈簧那樣突然迸發出來。哦,你就是著名的李果啊。我操,你當個狗屁記者啊!你知不知道這三天以來多少人往我家裏打電話?攪得我們雞犬不寧!你這樣的記者該下崗。太沒素質了,沒弄清楚就敢寫出來?為什麽不檢查一下?……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電話被我握得渾身滾燙,我覺得喘不過氣來。突然看見何淨站到了我身後,伸出她夾著香煙的手指,狠狠按掉了電話。

    行了,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她說。

    幾天之內我小心謹慎,盡可能快地完成報道,盡可能快地離開辦公室,迴到家裏和康熙呆著。大約第四天夜裏,康熙突然開始咳嗽。我半夜起來翻出一點感冒衝劑,泡好之後用勺子拚命灌它。它用力退縮,支支吾吾的叫聲變得微弱而淒楚。我隻好把它抱上床和我一起睡。它似乎好了些,但天亮時又把床單尿濕了,而且不止一個地方。

    晚上給薄荷打了電話,她很驚訝,但表示自己仍然沒空過來照顧它。我有點火了,說了不買它你非要買,現在生病了你就不管了?有你這麽當媽的?

    生性倔強的薄荷也火了,我靠,你能不能體諒體諒我?我累成這樣,怎麽照顧它?我每天下了班騎車的力氣都沒了。單位離東寺街頂多10分鍾,我連這10分鍾都覺得堅持不了。你能不能理解?

    不能!我大吼,猛地掛了電話。被單位處罰的事情隻字未提。

    康熙的咳嗽沒有一點好轉。這天夜裏一直咳個不停。我讓它睡在腳邊,但是半夜裏又被它舔醒:它在用它的方式告訴我它又尿床了。果然,腳邊有一大灘尿跡。我連連叫苦,因為已經找不出多餘的床單,其他被尿濕的床單還扔在洗衣機裏沒來得及清洗。我隻好把這張床單也扔進洗衣機,隻好睡在褥子上。但夜裏康熙的咳嗽卻讓我心驚肉跳。我再也無法入睡。隻好緊緊摟住它,似乎擔心它突然死掉。它在我懷裏瑟瑟發抖。用幹燥的鼻子用力拱我,用潮濕的舌頭舔我的臉。

    清晨我給剛剛起床上路的薄荷打了電話。晚上請你過來吧,好嗎?

    她把車停到路邊。我能聽見清晰的汽車轟鳴聲。天還沒有大亮。我靠,李果,你要不要人活啊!我每天隻能睡4個多小時。等我捱過這段時間不行?她很生氣,認為我不通情理,一點不在乎她的感受。

    它病了,病得很厲害,我一個人應付不了!

    怎麽應付不了?它不就是一隻小狗嗎?你喂好它,帶它去看醫生,快去看醫生啊。它會好的。

    它不吃任何東西。

    快去打針啊,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放心。她口氣鬆動了些。再過兩天,好嗎?

    晚上,康熙的狀態越來越糟糕。它不住咳嗽,鼻涕流個不停,縮在沙發上瑟瑟抖動。眼神越來越淒迷。我趕緊給薄荷打電話。但是沒人接聽。我看了看表,10點15,薄荷應該下班迴到東寺街宿舍了。為什麽不接電話?我接連打了三次,還是無人接聽。那種漫長、空洞的彩鈴聲似乎把時間抻為無限沉重的黑洞。我覺得自己正在被它神秘可怕地吸進去。她在哪兒?廁所?

    終於迴電話了。大約11點。我卻聽到劇烈動蕩的音樂撞擊聲。她的聲音很大,不好意思啊李果,我在慢搖吧,沒辦法,一個同事過生日,非來不可,我坐會兒就走。不來又不好。她似乎在努力往外走。我已經看到了整個場景:在混暗迷離的燈光與滯重狂躁的音樂之間,薄荷緊緊把手機貼到耳鼓上一路跌跌撞撞擠出搖擺的身體,擠向略顯清淨的門口。她一定沒料到我會給她打來電話。

    康熙快不行了。

    什麽,你說什麽?大聲點。我聽不見。你稍等……好了,現在好點,我出來了。你說什麽?

    而我不想再說什麽。我掛了電話。康熙已經癱軟在我身邊,唿吸越來越急促。我抱起它趕往寵物診所。門關了,我撥打了門楣上的急救電話,醫生讓我在門口等著,他馬上趕過來。

    不行了。年輕的醫生遺憾地說,太晚了,你們買狗的時候一定沒有注意檢查它是不是有病。他無奈地搖頭,把康熙放到診所一張桌子上。診所很小,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兩個籠子裏有寄養“住院”的病狗,一隻耳朵耷拉到地麵上,另一隻是狼犬。他們無力地看看我和我的康熙。醫生翻動著康熙的眼瞼,摸摸它的肚子。是狗瘟。他說,急性狗瘟。太晚了。

    康熙的唿吸越來越急促。我請求醫生能不能打一針試試。先打上針再說!沒用,他看看我,無奈地搖頭。隻有打一種針水。

    什麽?

    安樂死的針劑,減輕它的痛苦。

    我心裏一陣抽搐。康熙,迄今為止僅僅陪伴了我半個多月。它可憐巴巴地躺在那裏,躺在冰冷的桌麵上,望著我,似乎企求我能不能再想想辦法。但是醫生的診斷不容質疑。這種疾病的死亡率高達100%。真的沒用了。要不,就讓它安靜地離開吧,少一點痛苦。

    我走到外麵,很多店鋪都關了門。我順著白馬西路走到白馬東路,又慢慢踱迴來。它仍然躺在那裏,氣息越來越微弱,目光越來越渙散,已經把紅得發暗的舌頭伸出來,用力喘息。醫生坐在旁邊,抽著煙,隨手翻閱一張過期的報紙。怎麽樣?同意?我針水已經準備好了。他說。康熙的喘息和咳嗽聲充滿了整個房間。

    我挨著康熙坐下來,輕輕梳理著它的灰色短毛。它望著我,目光黝黑潮濕,仿佛已經預感到什麽。它輕輕哼出聲來,哀號著。它還那麽小,小得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小東西。外麵的白馬西路越來越安靜,車輛稀少,人聲漸漸遠去。好吧,我聽見自己妥協了。如果能讓它安安靜靜地睡過去,好吧……

    醫生站起來,用一隻小小的注射器抽出藥水,然後,他給康熙的腿上擦了擦酒精――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看著他慢慢把針管裏的藥水推進康熙的身體。它已經不會因為疼痛而拚命叫喚。它隻剩下急促的唿吸,不,是微弱的唿吸,像在反抗。藥水很快起作用了。康熙慢慢合上眼睛,腦袋垂落,剛才一直拚命起伏的肚子突然平靜了。它真像是睡著了。

    謝謝你,醫生。我說。我把它抱起來。

    我就在摟下退休教師的院子裏挖了坑掩埋了康熙。整個院子變得空空蕩蕩。四周寂靜無聲,隻有頭頂那盞每夜透進我房間的路燈傾泄著黃色燈光。時間過了午夜12點。

    次日晚上8點,薄荷來了。她拎著一袋子東西,敲開門,站在門口,給康熙的狗糧,知道你太忙了,沒工夫照料它,我又不在。她說。她把沉甸甸的袋子提起來在我眼前搖晃。她走進來,換了鞋,把她手裏的東西全部交給我。康熙,康熙。她大聲唿喚它。它在哪兒?康熙……她在房間裏到處找。你把它藏哪兒了李果?我靠,快讓它出來!它好點了?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她搜遍各個房間。最後她站在那裏,臉色鐵青,說啊,我靠你媽的李果!康熙在哪兒?你是不是把它送人了?你把我們的狗送人了?

    它死了。我說。

    薄荷站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你騙人。她說。你他媽的騙人。

    急性狗瘟。它死了。

    薄荷沉默著,似乎想把事情搞清楚。她走過來,緩緩挨著我坐下。我們誰都沒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靠在我肩上,開始猛烈抽泣。薄荷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孩?這個昨夜還泡在慢搖吧的女孩真的在為她的狗傷心?我突然覺得她陌生而厭惡。眼前的幻覺卻相當真實:康熙搖頭晃腦,撒著歡在客廳裏橫衝直撞。胖胖的四條腿上帶著一道道褶皺,耳朵像蝴蝶般扇動不止。我多麽希望它從摟下院子裏破土而出,拱開泥土,沿著樓梯笨拙地一搖一擺爬上來,輕輕抓撓我的房門,發出低低的呻喚。

    我們誰都沒說話。空氣像石頭一樣沉重。康熙留下的氣味、痕跡隨處可見。我甚至在客廳窗台下又發現幾粒硬硬的黑色糞便,實在不知道它什麽時候留在那裏的。簡單洗漱之後我們上床,但彼此分得很開。一直在沉默。薄荷麵朝牆壁,身體幾乎沒有變換姿勢。大約淩晨兩點,她突然坐了起來。

    我要迴家。她說。

    你瘋了?小區大門早關了!出租車也沒了。我坐起來,薄荷眼圈通紅,下眼瞼開始浮腫。最近一定沒有好好睡過覺。

    我要迴家。她斬釘截鐵。

    迴哪兒?這裏不是你的家?

    當然不是,是你家。東寺街宿舍才是我的家。她迅速穿好乳罩、體恤、長褲,把頭發紮成馬尾。

    為什麽?

    不為什麽。你得給我個理由。

    因為你恨我。她惡狠狠地盯著我,但目光深處充滿悲戚。

    我沒有。

    你在恨我。我也恨你。因為你沒有照顧好它。

    這就是薄荷的邏輯?我頭暈腦漲。我們要橡從前那樣大吵嗎?我揮揮手,好吧,要走你就走吧。你走吧。薄荷扭頭就走,拎起自己的包,穿好鞋,猛地砸上門。腳步聲在樓道裏狠狠敲擊迴蕩。我迅速穿了衣褲跟出來,大步下樓後衝進院子,我看到薄荷正在翻越小區的大鐵門。門並不高,她看起來身手矯捷,幾秒鍾之後已經站在門外。我衝到門口,看見她順著丹霞路飛快地向前奔跑,一輛出租車車燈劃破夜色,把她的身體輪廓勾勒得清清楚楚。她看起來真瘦,馬尾辨左右甩動。她衝著刺眼的燈光使勁揮手。

    冷戰持續到第三天時我率先妥協了。但我給薄荷的電話她仍然沒有接聽。連打三次之後我斷定她一定在慢搖吧。夜裏11點多,我像個瘋子打輛車直奔昆都top-one.一路上無法抑製自己狂烈的心跳。穿過刺耳的音樂、幹冰和酒精,經過無數張充滿無聊和欲望的麵孔,我在人群中瘋狂尋找,左衝右突。這樣的地方似乎已經不適合我這樣的老家夥。我喪魂落魄,跌跌撞撞,看見漂亮得像天仙般的女人們冷漠地喝著啤酒和洋酒,冷漠地搖擺身體,冷漠地甩動頭發。舞池上方身材一流的領舞者隻穿著三點,小腹平坦光滑蠢蠢欲動;有一群男人在角落裏赤裸上身,另一群男人則在黑暗中將三個發型古怪的女孩團團包圍。dj的嘶喊驚心動魄。狂躁的聲音似乎在努力把什麽東西撕成碎片。

    我順著每一張桌子找過去。一個月之後,當我陪伴小菲尋找王重的途中總是讓我迴想起這個夜晚我在每一張桌子之間急速穿行時的張皇失措。沒有薄荷的蹤影。我來迴找了三遍,沒有。出門後我讓出租車司機帶我去下一個top-one,錦華酒店或者博蘭。但仍然沒有。我給小菲撥了電話,昆明還有什麽慢搖吧嗎?在哪兒?得到的迴答語焉不詳。最後我站在空蕩蕩的北京路上,一遍遍撥打薄荷的電話。她關機了。

    最後一站是東寺街。這棟老式紅磚樓房已經搖搖欲墜,樓道裏一片黑暗。迷宮般的樓梯將我帶到7樓之後,沉重急促的敲門聲沒有任何迴應。我站在門口大喊薄荷,沒人迴答。她肯定不在。她的夥伴們都不在。淩晨1點,她會在哪兒?

    那個一夜情的版本讓我脊梁冰冷。

    我腦海中無數次出現的幻象是薄荷在某個慢搖吧裏喝得渾身酒氣,隨後被一個麵目不清的男人糾纏著。她妥協了。他們已經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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