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很快暗下來,寂寂山林裏,雪花像漫天飄灑的飛絮,很快覆上了整個大地,山野、梯田、以及山間的小路斜坡。


    透過一座座密林矮矮的小山岨,時不時有一兩聲狼的嚎叫從山的對麵遙遙傳來。狼的叫聲淒厲而恐怖——原來,這裏就是距離皇家狩獵圍場不遠的一處小山郊。山郊少有住戶,看不見炊煙,看不見耕田趕牛的農戶,林子周圍很靜很靜,除了那一道道從圍場裏傳來的狼嚎,剩下的,就是偶爾一兩聲烏鴉鴿子、以及小溪水流的淙淙聲。


    明珠已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那個山洞穴裏走出來;記不得她殘留著最後一口吃奶的氣、是怎樣走到這片陌生而寂靜的荒郊野外。胳膊、手腕、腹部、以及雙腿腳踝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而這種疼痛,仿佛正被逐漸拉長擴大的疲憊、焦慮、恐怖所代替。


    明珠就這樣走著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雪越密,林間清冷的空氣就越是浮蕩起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當然,那種味道是從明珠身上傳來的。大片大片的血漬染紅了她的裙裾腳踝以及麵頰,明珠哆哆嗦嗦中,她的衣裳裙子褲腿被撕破,當然,那種撕裂的痕跡,不知是人撕的,還是遍地的荊棘鋸草所割破的。風夾著雪沫子不停從四周吹過來,在劇烈寒冷的冷風中,明珠割爛了的衣裳縫隙雪白的裸臂上,三道幾寸來長的大口子像一股一股泉水不停地往外冒。


    明珠走到溪流旁,一麵發抖,一麵警覺地朝四麵周圍看了看,她跪了下來。先是用冰冷的溪水洗過那幾條傷口,然後,痛嘶一聲,用貝齒咬住一片撕裂的衣裳布條輕輕地抱紮著傷口。


    天光漸漸落在山脊後麵,終於,包著包著,明珠忽然抖肩大哭起來。


    她先是慢慢地把手撐於溪水岸邊,把腿盤成打坐的姿勢。然後,一邊哭,一邊用手使力按住自己的嘴唇。大概是害怕這哭聲會引來人們的注意和野獸狼群,因此,連哭聲聽起來是極度的壓抑和絕望。


    她殺人了!


    連隻雞都不敢殺的明珠居然眨眼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殺人犯!


    明珠一邊哭,一邊又把雙手使力捧著腦袋,頭不停搖著,而她的頭發也快被自己扯成雀窩狀。


    明菊的前夫李晟的屍體還在她的身後不遠處,帶著濃濃的血腥味。他是被明珠用一把鑲著金銀錯絲的鋒利小軍刀砍死的!明珠已記不得她到底在這人身上捅了多少刀,隻記得當時砍的時候,她就像發了瘋似地,閉著眼,咬著牙,舉起手上家夥,對準男人的腹部,一刀又一刀,一刀又是一刀,砍得她手都麻了,胳膊都酸了……最後,砍著砍著,終於已經絲毫聽不出男人的唿吸聲,明珠這才像棉花似地癱軟在地。


    李晟是鐵了心要為妹妹明菊報仇的。


    陰暗潮濕的小山洞,他把明珠捆粽子似地捆在地上,口裏塞一團破布,然後,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塊靈牌,一塊黃楊木的雕花形狀靈牌,上麵寫的是“愛妻明菊之靈位”……他把那個靈牌就放在山洞的最真正,當明珠一看見那個冰冷死氣沉沉的靈牌,明珠的一顆心,立即墜入萬丈深淵!


    原來,這個人什麽都知道了!


    明珠雖不知他與明菊發生過什麽,也不知道他又是怎樣得知明菊和自己當年的那場恩怨糾葛,可是,當明珠支支吾吾不停在洞穴裏掙紮著,明珠便知道,接下來的李晟,將要對她施以什麽樣的報複?!


    “大姐,你該知道什麽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李晟的眼睛閃動著一種陰狠、扭曲而毒辣瘋狂得像鬼火一般的惡光。


    明珠絕望地掙紮著,身子不停後退,整個表情恐懼而慌張,窩囊得眼淚瞬間就像泄堤似地流出來了。


    “齊少奶奶!”


    李晟忽然改了稱唿,俯身一把扼住明珠下頷:“她是你的妹妹!是你的親妹妹啊!天呐——”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聲音呐呐,那種痛心、悔恨、絕望、折磨的樣子像是誰要把他淩遲剝皮一樣,甚至,恐懼膽顫中的明珠竟然覺得,他說這話,不是在問她明珠,而是在責問李晟自己。


    當然,明珠已經沒有過多餘暇去思考這個人對明菊的具體感情了,天很快暗下來,外麵細細飄起了雪沫子,洞穴外麵的山毛櫸像鬼一樣被雪風搖曳著,吹刮著……明珠眨了眨眼,忽然,就在這一刹那間,她開始覺得,覺得她此生真的是欠她明菊的!——不是明菊被輪/暴侮辱的虧欠,而是上輩子她不知做了什麽,這輩子就是死了,明菊也會陰魂不散、攪得她一生一世,不得安寧。


    “二姑娘,二姑娘——”明珠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像開山湖似地一滾一滾湧上來。


    “你看見了嗎?你想和我兩個扯平,可是有人不想呢!……你都看見了嗎?”


    明珠也成半瘋半狂的狀態,如果,李晟的報複成功了,她一定要迴地府把她明菊揪出來,她要問問她,上輩子明珠到底做了什麽,這一世居然得到這麽多的懲罰……這麽多……懲罰……


    那一刻,李晟瘋瘋癲癲又對她說了些什麽,對她做了什麽動作,明珠已記不清了。


    明珠把背在身後用麻繩捆起的雙手不停往石頭上磨,不停地磨,其實,到那個時候,再大的恐懼已經不是恐懼。她忽然想起了相公齊瑜,今天早晨出門時候,她照例幫他把衣服袍子穿上,給他係玉帶,踮起腳尖給他戴上水晶梁冠……齊瑜倒也舒舒服服享受著。臨走之前,他忽然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了吻……那個吻,似乎還在,帶著淡淡的薄荷香味。明珠緩緩地閉上眼,她想,若是自己前腳一走,後腳不知有多少女人會變著法子去做從前她一點也不遺憾的齊三少奶奶。


    “娘子,是……是你嗎?”


    忽然,一隻蝴蝶飛來了。


    彩色的翅膀,長長的觸須,它突然停在瘋子李晟的肩膀上。


    李晟看著它,越看越迷醉,越看越飄忽,他輕輕伸出手,想要去抓它,然而,那隻彩色大蝴蝶居然又將雙翅攸地一顫,翩翩然然地,又從李晟肩上飛走了。


    蝴蝶不停在洞穴飛舞打轉,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李晟去追它,柔和癡迷的眸光不停隨著蝴蝶的飛舞而打轉。


    明珠的心開始“咚咚咚”地像擊鼓似地劇烈急跳——


    這是一個機會,要抓住嗎?


    趁機一刀砍了他,逃出去,從此她就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殺人犯;若是由著他就這麽將自己捆在這兒,以他說好了的,不一會兒就讓人找來一群流氓乞丐對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明珠掙紮著、掙紮著,手不停地磨後背的繩子。


    明菊靈位旁邊有一把刀,她早就看見了的……


    終於,她深吸口氣,她又想到了早上齊瑜的那個吻……


    “嗷,嗷,嗷——”


    圍場方向傳來的狼嚎一聲近似一聲,明珠哭著哭著,終於,她決定不能再這麽繼續耽擱下去了。


    李晟的屍體還在那兒,她披頭散發站起身,袖子擦擦眼淚,她忽然想起,得趕緊找了地方把李晟盡快給埋了,要不然,以後發生什麽,明珠真的不敢相信。


    男人身體很重很沉,明珠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區區一把利刀、一個弱女子,會把這堂堂的七尺男兒紮成一個血窟窿。明珠現在想起都還是一場夢!她忽然迴憶起來,第一刀下去的時候,他好像把自己看成了明菊。


    “娘子,……你、你這是要來殺為夫嗎?是啊,從前是為夫對不起你,你該殺,該殺的……”


    他朝明珠微微笑著。


    明珠再次閉眼深吸一口氣,看來這人已經徹底意識不清了。明珠的手像抖篩糠似地不停地抖,不停地抖,這第一刀既然下去,那麽之後的幾刀便不是問題的問題了……


    明珠找好了坑,她一路把沉甸甸的李晟拖著拉著,長長的幾排血印子蜿蜿蜒蜒映紅了地麵,明珠正想著之後如何除去這些血印子,突然,下腹一陣劇烈收縮,明珠身子一攣,怔了一怔,隻當自己是過渡的恐懼害怕,也沒在意,而就在這時,她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她的這邊方向漸漸傳來,漸漸傳來……


    ——是一匹狼!


    明珠下腹又是一陣劇烈痛縮,那種陣疼之感未及顧得上來,驀地一抬眼,一匹毛色黑如羽緞的野狼慢慢、慢慢從對麵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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