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相公……”


    明珠嘴唇半張半合,她瞪大著眼睛,渾身瑟縮著,寒毛豎立之餘,她居然喊起了她相公齊瑜的名字。


    狼朝她越走越近,一雙綠亮的眼睛在暮色雪天裏發出森冷兇狠的光。


    天寒地凍,雪越下越大,想是這狼因為餓極,圍在皇家狩獵場的安全護欄已經困不住它的饑餓讓這畜生從某處掙脫,因此,李晟屍身上的血腥味,立即引起它敏銳的味覺和嗅覺。


    雪沫子像冰渣一樣落在黑狼的毛發脖子上,它先是甩著腦袋抖了一抖,接著,四處張望了望,終於,銳利兇惡的目光觸及正滿身血汙、哆哆嗦嗦抖動不停的明珠時,那匹狼居然懶懶打了個嗬欠,在距離明珠二十步之遙的地方趴臥下來。


    明珠的肚子又一次那種熟悉的疼痛收縮,如果,現在把舌頭嘴唇咬爛了咬破了,她也絕不敢哭出聲來。


    關於狼畜,明珠聽過一種傳說。如果當一隻黃羊被它盯上,狼先不會有所動作,而是待過了許久許久,直到那羊在它看不見的地方睡著了、待次日醒來憋了一夜的尿,那時候,狼便立即飛鷹一樣迅速行動。因為,黃羊跑起來撒不出尿,跑不了多遠,尿泡顛破了,後腿開始抽筋,那個時候,狼再去逮捕口中獵物,就得心應手多了。


    這隻從圍場跑出來的野狼,看來是把明珠當成一隻假想中的黃羊了。


    明珠絕望地閉著眼:“相公,相公,你在哪兒?在哪兒?”


    盡管這聲求救很天真很荒誕,然後明珠胸口劇烈地,還是心跳遞顫地期待著命運會發生奇跡和轉變。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


    暮色越來越昏沉,而明珠的下腹,越發痙攣似地一陣陣劇烈抽搐。


    ——實在可笑之極,她的相公怎麽可能會來呢?怎麽可能?


    明珠染著血汙的衣衫一層一層、從裏到外已經被後背冒出的冷汗所打濕,她使勁咬著牙,心想,不管怎麽樣,她得自己想辦法,想辦法逃開這頭野狼的視線才行。


    明珠慢慢把手撐於地麵,先是抓起地上一根根鋸齒草藤,右足輕輕地、輕輕地伸出去,她想,趁著野狼眯眼打盹兒的功夫,一定要悄悄地、無聲無息的爬出去。


    她就那麽爬著,一點一點兒地爬,突然,就在明珠已經爬了僅僅兩步遠的距離,這時,那狼突然緩緩地偏過腦袋,像是注意到明珠的動作,接著,撐開前腿,張嘴打了個嗬欠,再次抖抖脖頸上的雪沫子,然後,兩隻閃著幽光的綠亮眼睛對準明珠,看著她,朝她一步一步,緩緩、緩緩地走過來。


    一股如水流般的液體“嘩”地一下從身下湧了出來。


    明珠身子一抖,所有的戰栗、恐懼、害怕、絕望立即像火山噴發地衝垮了明珠所有清醒毛孔。


    眼看著那狼就要向自己猛撲過來,明珠雙手捂著腦袋,正要“啊”地一聲驚恐尖叫,就在這時,有人電光火石間從明珠背後的灌木叢中跳踴竄出,先是一雙溫熱有力大掌摟住她的腰將旁邊一帶,接著,未及明珠反應,一個高大的白影瞬間擋於明珠視線,明珠的意識被徹底擊潰,眼一黑,立即暈了過去。


    齊瑜來了。


    然而,來是來了,明珠腹中兩月有餘的骨血,卻因此險些而犧牲喪命……當然,這已是後話,


    傍晚的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沫子落在枯木枝椏,數隻烏鴉在天空低低盤旋,煽動的黑翅膀,像是也因方才的一幕受到了驚嚇。


    明珠慢慢掀開眼皮,當她看見一張熟悉溫潤的俊臉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她先是勾起嘴唇淒淒慘慘笑了笑:“相公,你來了。”見對方剛要說什麽,她又慢慢垂下睫毛:“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已經死了?”聲音很輕很飄忽,像一張薄薄的紙片。


    齊瑜胸口倒抽了口涼氣,他把明珠抱向一個安全僻靜之地,又迅速解下身上的雪裘大氅給她小心披上,此時此刻——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境狀態。


    這種心境的轉折變化實在難以描摹。


    兵部侍郎李晟最近非常非常不對勁,不僅常常醉得人事不省、有時看他的眼神眸光充滿陰鷙和敵意的。當時,由於平王與靜王嫡位之爭,齊瑜隻當是因為在麵對儲君問題上,他們李家與齊家派係站隊立場不同,由此,這幾日內閣新進大臣的票選導致齊瑜並沒往明菊身上去想——畢竟,依李晟的性子,從明菊因他而虐待的傷痕累累狀況來看,要去想這男人會對明菊產生感情、或者由此意識失常,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得出來。


    齊瑜的大意造成了今日之局麵。


    再後來,當他戰栗著雙手撿起掉在地上明珠穿過的珍珠繡鞋,且木偶般地站在那個滿是血汙的小山洞穴,齊瑜腦裏就開始一遍遍地迴憶起來:現實安穩,現實安穩……人活在這個世上,最容易滿足的不就是這個簡簡單單、毫無功利性的心願嗎?——可是,可是他與明珠呢?他與明珠到底犯什麽錯,犯了什麽了不起的罪業,為什麽一次又一次的磨難,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分離、隔閡、絕望總像惡性的死循環將他們緊緊纏住不放?!為什麽?!……


    當時的齊瑜近乎已經又是崩潰的邊緣,他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怎麽樣,他不相信他和明珠命運會這麽遭到上蒼詛咒……他不相信!


    自然,找到明珠的那一刹也是心境難訴、一字片語描摹不清……齊瑜與狼狠狠搏鬥一場,手背上的傷痕也未察覺,現在,他把明珠抱起來,輕輕捧著她的臉,看著她,聲音輕柔地問:“那個人,是你把他殺了的,是不是?”


    屍體血跡已經被齊瑜處理掉了,可是他必須得問清楚,手無縛雞之力的明珠怎麽可能去殺一個七尺男兒,或者就算李晟是被明珠殺的,那麽,他定要確定當時還有沒有其他旁人看見?


    明珠仍舊在恍恍惚惚,終於,當齊瑜又聲音柔柔再問了一次,明珠驀地捂著嘴,聲音哭得像是從唇縫擠出來的:“相、相公……”她的聲音沙啞而絕望,肩膀很快又抖起來:“我……我……我殺人了!我真的……殺人了!!”


    明珠殺人了!這一次,所惹的禍事再也不是什麽張公子、周公子那麽簡單了!如果說,從前明珠是嘴上無意,那麽這一次,卻是親自拿了利器將對方一刀刀砍死的!


    殺人者償命,按照本朝律法,就算她是皇商暴富的千金、是堂堂首輔大人的兒媳,可是,這種人命官司,她明珠怕是一輩子也開脫不了、洗白不了。更何況,對方的來曆也不凡,他是堂堂兵部尚書家的公子,自己曾經的妹夫啊!


    明珠的肩膀抖得像紙片,一顆顆恐懼惶駭的淚水成串成串往下滾,和著臉上的血漬泥汙、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齊瑜再次深吸了口氣,他一把將明珠緊緊摟在懷裏,直在她背脊拍哄了好久,才續捧著她的臉,看著她,認認真真地說:“娘子,你聽我說,”聲音柔和醇厚,很有安撫的效果:“你沒有殺人,那人的屍體為夫已經幫你處理得幹幹淨淨了!現在,你隻要老實迴答為夫一句,當時,事發的地點還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明珠老實迴答了,說事實上,李晟碰見她純粹是個意外——當時,李晟是到明菊墳墓探視恰逢碰見明珠的。本來,李晟兩人的夫妻關係明珠也是略知一二,因此,當他一站到自己麵前說那些話,明珠立即猜到李晟要對她做什麽了。然後,明珠又告訴齊瑜,從當時她與李晟的對話可以看出,李晟如今已經是半瘋半癡、半癲半狂的狀態,尤其,當他像瘋子一樣告訴明珠,說要把明珠捆綁在明菊出事的地點,然後,明珠才情急之下趁機殺了他的。


    “如此說來,事發的當時並沒有其他人在場了!”


    齊瑜大大深了口氣,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掠了掠她耳鬢的發絲:“明珠,你聽我說,這事兒你做得沒錯!咱們如今的律法看似清明,實則漏洞百出。如果律法對每一個正當抵抗企圖傷害他的人采取了自衛手段……我是說,都要繩之以法的話,這是律法的過失,是不公平的!——所以娘子,記住我的話,這事兒以後就再別提了,你沒有殺人,知道嗎?”說著,抬起袖子擦擦她滿臉血汙,然後又一把將她緊擁在懷裏,暗暗地籲了一聲。


    其實,齊瑜直到現在還未明白,這個世界,究竟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明珠殺了一個企圖害他的人,她有錯嗎?至於那個人呢,他死得淒慘不說,還要被他毀屍滅跡。而這個人,他又有什麽大不了的過錯?如果,明菊是無辜的,那麽明珠受到傷害又是什麽?更想齊瑜他自己,不過是想要保護心愛的女人不受傷害,可是,一次次的保護過程中,卻總是讓明珠被人所傷或者誤傷他人,而同時,他齊瑜又有什麽錯?


    齊瑜近乎有些絕望地閉上眼:茫茫世間,矛盾之窟,他和明珠不過隻是想安安穩穩,就此安安穩穩一世一生而已!可是,這樣簡單的心願幸福卻總是被一次次打破,一次次被擊垮——這是為什麽?是因為上蒼看不得別人恩愛過好日子麽?


    “我沒有錯?殺了人也沒有錯嗎?”


    明珠疑不吃吃望向齊瑜,也開始迷茫了。


    齊瑜朝她點點頭。


    明珠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又問什麽,突然,就在這時,她感覺自己的下/體開始有大量水般液體漸漸滲出……一波似一波,就像方才被狼所驚嚇的一樣,並且,剛才是極度惶恐之中,而現在安定下來反而感覺小腹的那種隱痛收縮,越來越明顯了。


    “明珠,你怎麽了,明珠……”


    明珠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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