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司淮一步跳出去老遠,半蹲著身子一手握著扁擔山河劍一手不住地拍著膝蓋,笑得差點兒背過了氣去。“忘了告訴你,這葫蘆昨天裝了酒,我忘了倒出來,所以把酒味給掩住了。”“你……”靈雋閉緊眼睛連著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起伏的胸口才平緩了下來。/太子及冠禮那日,所有來明華寺進香的香客都被皇家的衛隊攔在了山腳下,輕甲士兵將明華寺裏裏外外圍了個嚴實,寺裏除了隨行的官員和和尚,一個閑雜人等都見不著。自然,司淮是個例外。平日裏隻在晨暮和祭典才會敲響的大鍾今日已經響了三遍,幾百個和尚一起念經的聲音從大雄寶殿飄到了禪房,總有一個人捏著尖尖細細的嗓音不時喊著些什麽,叫人大上午聽著腦袋疼。聽說康佑帝微服在隨行的車架裏,也到了明華寺,差了好幾個人來尋小神龍過去敘話。但司淮是一條有骨氣的龍,早早地端了盆瓜子吊著壺酒躲到了屋簷上看熱鬧,那些個目光平視的蠢貨暈頭轉向地找人,根本沒抬頭看見屋頂上的人。又是一個小太監跑過去之後,司淮往下扔了一把瓜子殼,正打算就著這瞌睡的誦經聲睡一會兒,那嗡嗡繞繞的聲音卻忽然止住了。司淮躺的屋頂位置極好,後邊有塔樓打下遮陰的影子,前邊正好能從側麵看到大雄寶殿。隻見殿內誦經的和尚們合著雙手一個一個從兩側繞出,靈勉大師領著幾個精通音律的生麵孔弟子在太子跟前拜了一禮,退到一旁奏起了梵樂。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大鼓在“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生得精瘦的大太監站在台階前,捏細了嗓子高喊道:“有請聖禪法師——”餘音在半山腰的佛寺裏繞了幾繞,司淮放下手裏的瓜子坐直了身子,看著靈雋從鋪排開的紅地氈一路行去,在殿前石階下對佛祖行了個叩拜大禮,才拾階而上到了太子跟前。那人身著禦賜紫袈裟,一手執禪杖一手執念珠,頸上還掛著一串長的,麵上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是他見過許多次的莊重模樣。太子殿下早已被伺候著束好了發髻,跪在佛前的蒲團上,誠心祈求著些什麽。一名小和尚爬到了觀音像上,用柳枝條沾了沾淨瓶裏的水,雙手捧著畢恭畢敬奉到靈雋手上,靈雋將手上的佛珠掛到腕上,在另一個金盆裏沐了一下雙手,執起柳枝條迎麵在太子殿下腦門上拂了幾下。身著朝服的禮部官員端上了太子冠冕,躬著腰往神禪法師跟前送了送,靈雋雙手端起鎏金冠帽,繞到了太子身前,一邊誦念經文一邊將冠帽戴到了太子頭上。司淮盯著那道跪在佛前的身影,不自覺地撇了撇嘴角,心裏泛起了一股子酸澀意。修習之人沒有這種繁文縟節,不講究的人年紀一大把了捆個羊角辮也是見過的。可是說起來,他跟了靈雋那麽多年,那和尚似乎連支簪子都沒替他別過。/康佑帝來此的消息沒什麽人知道,來來去去尋了幾番都尋不到司淮敘話,禮典結束後便又混在官員的車架裏迴去了。倒是那位太子殿下心誠得很,非得在明華寺住上幾天祈福齋戒,順道同難得見到的聖禪法師探討佛法義理,晚膳時分就將靈雋請去了客舍,轉眼亥時將過還不見迴來。司淮保持著打坐的姿勢,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定下心神,幹脆出去打了盆涼水洗臉。他說不上來心中的焦躁情緒從何而來,從他化成人形跟在靈雋身邊起,似乎從來沒有過這種莫名的急躁,整顆心就像月老廟前扯亂了的姻緣線,越是想捋一根線出來便越是糾作一團。整張臉埋進水裏浸了片刻,這種亂糟糟的心神才算定下來了一些,幾縷打濕了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他幹脆扯下了發帶,將長發散散地披在了肩頭。迴到禪房的時候靈雋已經迴來了,紫袈裟規規整整地疊好放在了床上,桌上熱著的小爐裏滾起了一壺茶。聽到開門的動靜,靈雋放下手上的活計迴過頭來招唿他,看到他這副披頭散發衣領濕了一大片的模樣,神情微微變了變,忙將那折好的袈裟抖擻開披到了他身上。“不行,這可是皇帝禦賜的紫袈裟……”司淮按住肩頭的那隻手,忽覺掌心有些發熱,隻得無措地又將手收了迴去。靈雋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一邊把他往桌子邊領,一邊開始絮絮地念叨,“山上夜裏涼,你出去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大晚上的怎麽把衣服頭發都弄濕了……”司淮聽他這麽念叨著才覺得確實有些涼了,伸著手在爐子邊沾些熱氣,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世人隻道聖禪法師高潔神聖,是個功德無量的救世神佛,他起初也這麽認為,隻不過處得久了之後才覺得他也不過還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也有這麽絮絮叨叨的一麵。靈雋翻開一個倒扣的杯子,舀了一勺熱茶在杯裏滾了一圈,又倒進了旁邊的盆子裏,才添上一杯熱茶讓司淮端著。他順手取過另一邊放著的一個油紙包放到司淮跟前,動作嫻熟地拆了開來,裏邊是一隻烤得焦脆的雞,一層厚厚的油浸透了大半張紙,竟還冒著一絲溫熱的氣。司淮眉頭一挑,有些詫異地抬眼看向靈雋,在外邊他嘴饞了開葷靈雋並不多作理會,可這會兒迴到了寺裏……“住持大師知道了又該說我壞了寺院規矩……”“太子殿下知道你在寺裏,特意遣人到後山烤了隻雞,讓我給你帶來。”靈雋裝模作樣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打趣道:“無妨,住持師兄這會兒也睡了,不會來抓你犯戒的。”司淮聽見“太子殿下”四個字,伸過去的一雙手又收了迴來,見到他才好了些的臉色又沉下來了一些,心裏像有一群螞蟻爬過一般癢癢亂亂的。“怎麽了?你平時不是最喜歡的嗎?”靈雋走過來在他額頭上探了下,“也不是病了。”“沒事……”司淮偏頭躲了躲那隻溫熱的手,悶聲道:“隻是覺得太子殿下好福氣,請得靈雋法師加冠,還可以對坐講經。”靈雋聽出了他在鬧別扭,隻笑他還是個孩子心性,耐心道:“佛經義理我與你也講過不少,我帶你去你定然也不願意聽。至於加冠……修行之人慣來沒有這種禮節,你若是也想走那麽一個成人禮的過場……”話說了一半止住了話頭,靈雋轉身到床頭處取來了什麽東西,又慢吞吞折了迴來。那是一隻淡青色的雕花玉冠,玉質柔和,配一支同色流水紋玉簪,自成一股風雅之氣。“這……哪來的?”“非偷非搶。”靈雋淺淺笑著,道:“及冠禮加冠其實是戴帽,你既是個不知年歲的神仙,便戴個玉冠充數吧。貧僧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長者,不知有幸為你束發否?”“啊?”司淮有些沒反應過來,胡亂地點了一下頭,愣愣地任他理好臉上沾做一團的亂發,將披在肩頭的長發撥到了身後。靈雋繞到他身後,動作輕柔地將墨色長發攏到了一起,又散下一半,留了一半在手裏挽成髻,戴上玉冠,再用簪子簪穩。直到這時,司淮才終於迴過神來靈雋在做什麽,僵著脖子轉過頭去看他,正正對上靈雋低頭淺笑的眼眸。靈雋是個得道高僧,偏生生得也白淨,整個人就像從佛祖的淨壇裏走出來的一般,幹淨得連魂魄都是帶著金色佛光的。可這會兒從那雙眼睛裏看見映出來的自己,司淮竟意外地慌亂了起來,有那麽一刹那,他竟覺得仿佛麵前的人不是那個功德無量的大法師,隻是一個長相白淨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