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床頭的外衫披上正要起身,吾念已經走到他跟前一把把他又按了下來。“淮施主身上有傷,應忌酒。”盛錦承像是忽然想起這件事,拍了拍腦袋露出一個羞愧的笑,“我給忘了,實在對不住。既然這樣,祁舟兄好好養傷,缺什麽和府上的人說一聲就是,我們改日再痛飲謀醉。”司淮抬頭看了盛錦承一眼,正好看見他轉身時臉上一閃而過的幾分澀然。林應來鳳棉十年,便當了他十年的私教先生,他先前提起那個博學大義的林先生時有多敬重,想必這會兒心裏就有多難受,提著酒上這兒來找他,多半是想同一個外人訴訴心裏的苦味。“等等!”司淮開聲叫住了他,撥開了按在自己肩頭的那隻手。“修行之人身子骨哪有那麽嬌弱,稍行調息就沒什麽大礙。早上一碗清粥下肚,嘴裏淡到現在都沒味兒,正好有點饞了,有些肉食更好。”“誒……”吾念擋到兩人跟前,看看司淮,又看看盛錦承,露出一個為難又有些討好的笑,問道:“貧僧可以一起去麽?”“師叔!”後頭的塵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拍額頭背過了身去,十足的沒眼看。“呃……自然可以。”盛錦承愣了會兒,把手上的酒提高了些,不確定地問道:“大師你也喝酒啊?”“阿彌陀佛,說來慚愧,貧僧是個酒肉和尚。”吾念伸手接過酒壇子,寶貝兒似的捧在手裏,迴身去尋喝酒杯子。司淮聳了聳肩,攏緊身上的衣服跟在他後頭,隨口問道:“上迴見麵清茶淡飯,倒不知道大師是個食酒肉的。”說起來,上一世的靈雋也曾在他的荼毒下沾過酒水葷腥,難不成覺得嚐過之後覺得太好,這輩子投生成了個酒肉和尚?“一迴生二迴熟,這第二次見麵自然不該再遮掩隱瞞。”吾念說話間已經用茶杯倒滿了一杯酒,在鼻尖嗅了一口,喜道:“酒味香醇,是佳品,二位快來!”“……”那句話是這麽用的麽?盛錦承輕笑一下,正要出門去叫兩個仆侍送些吃食過來,便迎上了一個門生,低聲對他說了幾句什麽。默了好一會兒,他轉過身對兩人道:“林先生醒了!”/盛家醫師醫術了得不是一句空話,林應被穿透了整個肩膀,失了太多的血,一時半會兒應該清醒不過來,沒想到這會兒已經可以醒著說話。幾人趕到的時候,盛老宗主和盛蘭初已經在屋內與他說了一會兒話,後者雙手環胸一臉陰沉地靠在桌沿上,屋子裏不見東陽彥的身影,想來是兩人又吵上了。“行允,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好隱瞞的?那些人要取你的性命!”盛宗主握著林應的那隻手加大了力道,頗有些有些恨鐵不成鋼。林應看了一眼後頭的來人,苦笑了一下,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不是我不說,而是我確實不知那人是誰,我也不知道昨夜要殺我的到底是不是他的人,要殺我的人太多了。”他撐著床慢慢坐起身來,大抵是牽動了肩頭的傷口,疼得額頭冒出了一層虛汗,目光變得有些幽怨,迴溯起了當年的事情。當年的林應殺完人後四處流落了幾年,像一片尋不到歸處的落葉。他雖然殺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可他依舊沒什麽讓人看得起的。他幹不了粗重的活兒,好在腦子生得隨了父親,能尋些舞文弄墨的活計,隻是沒有一件能做得長久罷了。十二年前,他在一家當鋪當夥計,那掌櫃丟了十兩銀子,便認定是他偷的,將他從店裏趕了出去。寒冬臘月的,林應跪在地上拾那幾文丟在地上的工錢,抬頭便遇到了那個人。那人卻穿著一身黑鬥篷,壓得極低的兜帽下戴著一張黑色麵具,整個人像是被籠在了一層黑影中,在光天白日裏都看不真切。那人不知是如何得知林家的事是他做下的,但並沒有要抓他去治罪的意思,隻說要和他做一筆交易。“你為他尋陽壽,他保你受人敬重尊崇?”司淮稍稍眯起眼睛,想起了昨夜聽到的對話。林應頓了一下,重重點了點頭,繼續道:“是。”他不知道那人要陽壽做什麽,但比起不用被抓去治罪還能受人敬重,用別人的陽壽來交換,在當時的他看來是很值當的事。於是當天夜裏,他取走了那個當鋪掌櫃的陽壽給了那人,而那人亦說到做到,從那時起便有很多不知名的人從各處趕來向他求字求畫,四處傳他林先生是如何廣學大義,慢慢壘起了他的名聲。林應本來就是一個有才識的人,有了這番名聲之後,自然也有了真正敬重他的人,他便是在那個時候來到鳳棉城,得盛老宗主賞識成了盛錦承的私教先生。隻是沒想到,他到鳳棉城不久之後,那個穿黑鬥篷的人竟又找上了他,前後不到兩年多的時間,除非被加了陽壽的人自己想死,否則也不可能耗得這樣快。林應受那人要挾,隻得在城中尋個患病的人,取了陽壽給他,隻是萬沒想到這種事有第二次,便有第三第四次。那人幾乎隔一段時日就會來找他,大抵是八、九年前的時候,出現得尤其頻繁,他幾乎每天都在殺人,後來又漸漸少了些,大抵個把月來一迴,直至最近三兩天便會來一趟。神筆的陽壽加在同一個人身上太多次,壽數也會變得越來越短,他估摸著那人一直吊著的一條命,想必快要沒了。雖說城中並非所有人的死都和他有關,可大半都是在他編製的夢裏結束了性命,為了方便給那人尋陽壽,他和城中許多藥鋪醫館都有交情,一雙手已經沾滿了血腥氣,每天夢裏都是像自己索命的冤魂。他不想再做這樣的事,可那人不會放過他,他不想身敗名裂死無全屍,便隻有繼續打活人的主意。“所以那日你殺了更夫和另外兩個人,一下取走了三條人命?”司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林應,他實在想不出來到底是多尊貴的一條命值得用這麽多人的性命吊著。“我隻是要那更夫的命,另外兩個人是他們要殺我!我沒有辦法,隻好弄暈了他們,連他們一起殺了!”“他們又是誰的人?”昨夜聽到的對話裏,林應是因為替別人做事才引了殺禍。“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我隻知道要我辦事的是那人的弟弟,他讓我為一對男女連著畫了幾場夢。”司淮眉頭蹙起,轉頭看向吾念,對方與他戒了一下視線,開聲問道:“那姑娘可是桐廬梅園的小姐?”林應認真想了一會兒,答道:“好像是個姓梅的,你認識?”“他為什麽讓你畫夢?”吾念不答反問。“他想要一個書生的畫卷,但那副畫卷是空白的,隻有畫上了畫才有用處。但是聽說一般的東西畫上去並不長久,需得是用了十足的心思畫的才能留在卷上。我也隻知道這麽多,替那兩人畫了幾場夢,後邊的事便與我沒有關聯。隻是那人後來似乎失了手,大抵是怕我泄露了什麽,所以派人殺我。”吾念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轉身正準備離開,聽到盛宗主的問話又慢了下來。“鳳棉城還有很多無故失了蹤的人,是不是也和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