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封銀子。

    這一次,高鳳翔沒有推拒,笑眯眯手下,同夏家人告辭。

    院門關上,一家人都覺身在雲中,腳下發飄,恍如夢寐。

    捧著聖旨,夏長儒猶不敢相信,幼女即將成為皇後,自家也將改換門匾,從一介草民躍升為皇親國戚。

    用力掐一下大腿,感到疼痛,心才漸漸落迴實處。

    “父親,兒子明日便去族中,將此事稟告族老。”

    “是該去。”夏長儒道,“天使蒞臨,族中必得到消息。不等明日,你馬上帶著賞賜的絹帛寶鈔,再扛幾袋糧食,包上糕點糖果,同你兄弟一起去見族長。”

    “現在?”

    “對。”夏長儒點頭,道,“同族長講明,寶鈔奉在祠堂,絹帛糧食送於族中老人孤寡。並言,不日我父子將舉家入京,十畝水田由族中代為打理。”

    水田交給族中打理?

    夏長儒的三個兒子均是不願。

    “父親,為何要將田產交給族中?佃種出去還可收租,多少也是進項。”

    交出去,甭想再要迴來。經過族老的手,轉眼就成祭田。

    夏長儒搖搖頭,道:“祖上本是外州遷來,不是族人幫扶,也沒有今日。福姐兒入宮為後,我一家都要北遷,哪有餘力看顧上元田產,到頭來,也是要交給族人。不如現下做個人情,也能幫福姐兒得個好名聲。”

    在夏氏族中,夏長儒算不上十分富裕,勉強吃飽穿暖,送兒子入私塾識得幾個字。

    十畝水田,多是祖輩購置。

    如不是夏福被采選入宮,夏長儒本打算動用半生積蓄,再購幾畝田產,多為兒孫積攢土地家業。

    現如今,這些考慮都沒了必要。

    “天子賜下北直隸宅邸田莊,上百頃的田地,還不夠我等生活?何必計較些微得失。”

    人就是這麽奇怪。

    自家一夕發達,行事再平常,也會被人說嘴。田產是小事,招惹惡言才是大事。

    夏長儒一番話,說得幾個兒子低頭。

    “你們要記得,福姐兒剛入宮,立足未穩,到了神京,務必要謹言慎行,誰也不許惹麻煩!如若不聽,犯下過錯,我必趕他出門!”

    “是!”

    夏氏兄弟恭立在廳內,敬聽父親訓導。

    夏夫人歡喜過後,隱隱

    升起一絲擔憂。

    聽傳旨的天使言,宮中有太皇太後,太妃,還有皇太後。算起來,兩層的婆婆。福姐兒是個好孩子,但要讓婆婆都喜歡,怕是不容易。

    半個時辰後,夏家院門再開,夏長儒的兒子趕著騾車,車上載有布帛米麵,直往族長家行去。

    沿途遇上族人鄰居,兄弟三個沒有吝嗇,取出包著油紙的糕點糖果,一一發放。

    “家中有喜事,請叔伯相親們莫要嫌棄。”

    路不算遠,不大一會,即到族長家門前。

    車後跟了七八個孩童,瞅著放在簸籮裏的糖塊,滿眼渴望。

    “拿去吧。”

    夏長儒的三子最是心軟,想到剛剛一歲的兒子,抓來兩把糖塊,由其去分。

    兩個兄弟看到了,也隻是笑,並未阻止。

    待孩童散去,三兄弟才上前叩門。

    “五伯,七房侄兒前來拜會。”

    夏氏族中一片喜氣,離開夏家的高鳳翔,登上馬車,直往城南,拜會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傅容年過六旬,高鳳翔還是小黃門時,沒少得傅公公關照。待高鳳翔發跡,傅容已到南京養老。

    說是守備太監,事實上,手中並無多少權利。

    南京遍地勳貴舊臣,磚頭砸下來,都能拍到兩個伯爺。稍有不慎,甭管守備鎮守,都得不著好。

    傅容居住的宅院不大,三進門廳,黑油大門,門旁兩尊石獅,個頭不及高鳳翔腰間。

    依鎮守太監的品級和油水,實在是有些寒酸。

    無奈,情況所迫,傅公公不敢稍有譖越,否則,南京的官員能用口水淹死他。

    不像神京城的同僚,需要處理大量政務,這些官老爺閑來無事,最常做的就是上疏進言,彈劾時弊百官。

    最出名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戴銑。

    自今上登基,滿打滿算剛足半年。戴給諫遞往順天的彈劾奏疏,已超過六份,基本是前一份還在路上,後一份就送出應天。

    最近兩月,戴給諫愈發勤奮,連遞三份奏疏,都是彈劾楊瓚。

    奏疏中引經據典,言辭犀利,似恨到極點。

    連當事人都懷疑,是不是哪裏得罪了戴給諫,或是不小心做下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緊咬不放。

    不然的話,曆史上,這位衝劉瑾發力,受廷杖

    而死的猛人,怎麽就盯上了自己?

    翻開奏疏,朱厚照同樣困惑,楊先生明明是心憂過國事,凡事為朕考慮,到言官的嘴裏,怎麽就成了包藏禍心,帽忠實奸的小人?

    高鳳翔南下,一為宣讀聖旨,二為了解一下,南京六科為何緊抓楊瓚不放。便是神京的言官,都沒有這麽固執。

    想了解最切實的消息,自不能向文官打聽。

    傅容鎮守南京多年,消息靈通,是最好的選擇。

    “見過傅爺爺。”

    “哎呀,可當不得。”

    兩人見麵後,高鳳翔先行禮,用的還是早年稱唿。

    傅容身材微胖,尤其一張圓臉,雙下巴,笑起來彌勒佛一般。

    “一晃這麽多年,難為高少監還記得咱家。”

    “不敢忘,沒有傅爺爺,哪有咱家的幾天。”

    傅容笑得更是和氣,雙眼眯成一條縫,讓長隨上茶,一番東拉西扯。兩盞茶後,高鳳翔才道出真正來意。

    “戴銑?”傅容奇怪道,“天子遣你來查?”

    一個七品給事中,值當嗎?

    “正是。”高鳳翔壓低聲音,“傅爺爺在應天,消息定然靈通,可知這戴銑平日多同何人往來?”

    “這個嘛……天子為何專要查他?”

    見傅容不肯輕易吐口,高鳳翔定定神,隻能挑明,戴銑死咬之人,被今上稱作“先生”。

    戴銑彈劾楊瓚,天子如何能不關心。

    傅容更覺奇怪。

    “先帝欽賜金尺,今上言必稱先生。這樣的人,豈是輕易能參倒?”

    “知道歸知道,難保引來有心人。”高鳳翔道,“萬一事情鬧大,不會傷筋動骨,也不好收場。”

    “倒也是。”

    傅容思量許久,揮退長隨,帶高鳳翔穿過三廳,走進書房。

    打開百寶架後的暗格,取出一隻扁平的鐵盒,傅容道:“這裏麵是咱家搜集的一些消息,本想等著東廠來人。現下,揚州那邊出了事,便交給高少監。”

    揚州出事?

    “高少監不曉得?”

    高鳳翔搖頭。

    “咱家取道鳳陽,先去中都,後來的金陵。”

    沒入江蘇,路上又匆忙,時間趕得急,消息自然沒那麽快。

    “倒是咱家

    想差了。”傅容扣上暗格,道,“錦衣衛和東廠奉旨南下,查江浙捕盜通判及衛所捕盜主簿,途經揚州,遇賊盜埋伏,有了死傷。事情驚動應天府,揚州府推官帶人前往,未料想,同行巡檢被賊人買通,以袖箭射傷錦衣衛千戶,當場畏罪自盡。”

    頓了頓,傅容壓低聲音:“所有線索,都指向太原王府裏那位。”

    “什麽?!”

    高鳳翔大驚。

    埋伏錦衣衛,暗殺千戶,這是要造反?

    “可知受傷何人?”

    傅容沒說話,打開鐵盒,取出最上麵一張絹布條。

    高鳳翔接過,看到上麵兩行字,臉色立變。

    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長安伯顧卿?!

    正德元年,正月丙子,天子遣官祭告天地宗廟。依祖製,遣官持節行納彩問名禮。

    原本,此事該交由宗室長輩,禮部官員。

    朱厚照卻是任性到底,傳下口諭,不用禮部侍郎,改由翰林院侍讀楊瓚持節。

    麵對傳旨的張永,楊瓚半晌說不出話。隻覺有無數利箭正嗖嗖飛來,不被紮成篩子,也會變成蜂窩煤。

    “咱家恭喜楊侍讀。”

    張永袖手彎腰,滿臉喜氣。

    帝後大婚時,持節納彩,這是何等的臉麵。

    楊瓚嘴角抽動,艱難擠出笑容。

    今日之後,兵部之外,禮部上下也將斜眼看他。照這個趨勢,六部都要得罪個遍。

    送走張永,下意識摸向懷中金尺。

    不能怒抽熊孩子,隻能深吸氣,不停告訴自己:不生氣,這是榮耀,是光榮,是簡在帝心……簡在帝心個x!

    五品的翰林侍讀,沒成家,更沒孩子,最寬鬆的條件,也沾不上禮官的邊。

    先時替代學士劉機,在登基大典禮上宣讀詔書,已是逾越。今番再替禮部官員納彩,簡直是主動站上烤架,等人添柴。

    幾乎可以想見,史書上會如何記載。

    天子頂多兩個字:任性。

    自己的名字之後,必將長篇大論,中心思想絕對是佞臣小人。

    楊瓚負手而立,仰望蒼天。

    本以為有謝丕和顧晣臣做坑友,多少能輕鬆些。哪裏想到,天子盯準自己坑,不坑到底絕不罷休。

    “蒼天啊!”

    鬱憤至極,楊侍讀淚流滿麵。

    就不能換個人坑嗎?!

    無奈天子下令,縱有再多不願,也得照辦。

    納彩問名當日,楊瓚著禦賜麒麟服,先至鴻臚寺設案,再至奉天殿禦座前請製。

    朱厚照具冕服,高坐龍椅,旈珠垂下,遮住麵上表情。

    身上黑紅兩色,映襯金黃龍椅,威嚴盡顯。

    楊瓚手捧製書,有瞬間的恍惚。禦座上的少年,竟是如此陌生。

    “拜!”

    群臣皆身著朝服,梁冠廣袖,金銀革帶,花色織錦,手持朝笏行四拜禮。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茲選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長儒之女為皇後,命禮部尚書張升,翰林院侍讀學士楊瓚,戶部侍郎焦芳行納彩問名禮。”

    “臣遵旨。”

    楊瓚三人行禮,退出殿外。

    與此同時,幾匹快馬自南飛馳而來,馬上騎士著錦衣衛緹衣,風塵仆仆。

    行至午門,一名騎士扯下腰牌,道:“錦衣衛辦事迴京!”

    天子大婚吉日,宮城皇城各門守衛愈嚴。

    守門兵卒看清腰牌,並未當即放行,而是匆匆請來城門衛百戶,言明情況。

    “我等自南直隸歸來,急見指揮使。爾等竟敢阻攔?!”

    “不敢。”百戶抱拳,道,“自今起三日,城內不許策馬奔馳。還請幾位下馬,我等自會讓路。”

    “你……”

    校尉大怒,正要揮鞭,忽被百戶攔住。

    “下馬!”

    令下,百戶當先下馬,問道:“如此可行?”

    “請!”

    城門衛放行,幾人牽馬走進午門。

    穿過城南街市,看到民居皆懸掛紅燈籠,官衙懸掛紅綢,百姓俱麵有喜色,校尉猛然間明白,為何城內不策馬,為何百戶會硬生生攔住自己。

    陛下大婚吉日,縱是十萬火急,敢闖入城門,縱馬街巷,也是死罪。

    “謝錢百戶救命之恩。”

    “不必。”

    錢寧加快腳步,道:“未知趙橫等是否已抵達。”

    顧卿重傷,禁不住勞累。抓人的事隻能交給東廠番子。錢寧奉命還京,是為將一人交給牟斌。

    如此人所言屬實,趙橫兩人帶迴的牙牌路引恐怕

    都是迷霧,截殺錦衣衛之人,怕是另有來路,並非晉王指使。

    江浙之地的問題,也遠比想象中嚴重,絕非抓幾個人能夠解決。

    相反,抓了還不如不抓。

    打草驚蛇,必會出大問題。

    錢寧等抵京時,顧卿留在揚州府養傷。

    傷他的箭矢浸泡過毒藥,揚州府最好的大夫也是束手無策。最後,是當地鎮守太監遣人,才救迴顧千戶性命。

    “咱家此來,是請顧千戶到鎮守府盤桓幾日。”

    出手救人的是鎮守府太監,有司禮監和東廠背景,麵對揚州府一幹官員,沒有半點客氣。

    “萬一再蹦出個巡檢衙役……咱家可是為諸位著想。”

    言下之意,傷人的是府衙屬官,萬不能留長安伯在此養傷。

    得罪人?

    中官冷冷一笑,什麽都怕,單不怕得罪人。

    文官和宦官早勢不兩立。顧卿又是錦衣衛,被人趁機下了黑手怎麽辦?

    江浙福建那邊一堆事,王公公早有不滿,手裏捏了不少證據。現今東廠錦衣衛來人,正好遞送入京。

    隻不過,東廠來的顆領班和王公公早有齟齬,後者實不願送出這份功勞。

    現如今,顧卿留在揚州,王公公一咬牙,幹脆將證據交給錦衣衛。上頭有人不滿,他自有辦法應對。

    於是乎,重傷在身的顧千戶被扶上馬車,請入鎮守太監府。

    揚州府衙上下,隻能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

    在南京得到消息的高鳳翔,匆匆向傅容告辭,擇道揚州府,北上神京。

    仍在醞釀彈劾奏疏的戴給諫,迎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看到家人遞上的名帖,戴銑眉間皺出川字。

    餘姚謝氏?

    第九十一章天子大婚二

    戴府側門前,一名著圓領衫,戴烏紗帽,束烏角帶的中年男子,正負手而立,仔細打量正門上懸掛的匾額,不知在想些什麽。

    男子身後,兩名壯年家人橫眉豎眼,正月天裏仍是一身單衣,領口微開,手臂和胸前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端得是牛高馬大,虎背熊腰,不容小覷。

    門房年近五旬,平日裏接待的,多是南京六部官員,隨行家人也是謙恭和氣,哪裏見過這樣兇惡的壯漢。

    小廝往三廳通稟,門又

    不能關,隻能哆嗦著躲在門後,眼不見為淨。

    “王伯,老爺接了帖子,請來人至正廳。”

    隨著話聲,小廝匆忙折返,身後跟著在書房伺候的家人。

    行到側門前,小廝和王伯立在門旁,家人上前,請候了足足一刻鍾的客人進府。

    “這位老爺,請。”

    中年男子頷首,嘴角上翹,似天生帶笑,藹然可親。

    兩名壯漢便不是這般和氣,橫眉立眼,缽大的拳頭晃了晃,驚得門房和小廝連連後退,左腳絆右腳,差點坐到地上。

    見狀,壯漢哈哈大笑。

    家人皺眉。

    上門拜訪,卻是如此放肆,恐非善類。老爺為何要見?

    “不得無禮!”

    中年男子喝止住壯漢,隨後解釋道:“我這隨從是軍漢出身,行事直魯,略有些放肆,實並無惡意,莫要驚怕。”

    “是,是。”

    門房和小廝唯唯應是,低頭退後。待幾人走遠,才敢舉袖擦汗。

    “王伯,您老見的人多,您瞧著這位老爺是什麽人?”

    “難說。”王伯搖頭,道,“聽口音是江浙那邊,和前日來拜會的禮科給事中有幾分相似。看穿著,八成還有做官的親戚。”

    小廝滿臉羨慕。

    “王伯,您老可真厲害。難怪老太爺和老婦人讓您來金陵。”

    “你是年紀小,過上幾年,見的人多了,未必不及我。”

    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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