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頭,有的時候,知道的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別光顧著說話,先來關門。”

    “哎!”

    不提門房猜測,中年男子隨家人行至正廳,同常服烏紗的戴銑見禮。

    熱茶送上,戴給諫開門見山。

    “足下自稱餘姚謝氏,可是謝閣老同族?”

    “隻稱得上旁枝。”中年男子道,“在下謝紘,一介商賈,偶爾做些水上生意。”

    謝紘?

    水上生意?

    戴銑頓時一驚,手微顫,滾燙的茶水自杯盞濺出。

    “你是海匪謝十六?!”

    “正是在下。”

    “你好大的膽子!狗彘之輩,惡貫滿盈,竟敢冒充餘姚謝氏,來人!”

    戴銑大聲叫人,謝紘仍安坐不動,了無遽容。掀起杯蓋,吹了吹浮在水麵的茶葉,道:“我勸戴給諫省省力氣。”

    話音落下,兩名壯漢行到正廳門前,攔住聞聲趕來的家人,扯著衣領,直接丟了出去。

    砰砰幾聲,廳前登時響起一陣慘叫。

    戴銑怒氣更甚。

    “你竟敢在本官家中行兇?!”

    謝十六飲一口熱茶,微微眯眼,似在品味潤過喉齒的清香。

    “好茶,這樣的好茶,不說價值千金,也非輕易可得,戴給諫著實會享受。隻不過,”聲音頓了頓,“以從七品的俸祿,怕是一片葉子都買不到吧?”

    戴銑表情變了幾變,厲聲道:“你在威脅本官?”

    “不敢。”

    待廳外的慘叫聲漸小,謝紘放下杯盞,喚迴兩名壯漢,道:“在下此次前來,是有筆生意要和戴給諫談。”

    “癡心妄想,本官絕不會答應!”

    “戴給諫先別忙著拒絕。”

    謝紘自袖中取出一卷絹布,當著戴銑的麵展開。

    絹布之上,密密麻麻寫著幾十行字,多是朝官巨紳,每個名字後,均錄有數量不等的金銀珍寶。

    掃過兩眼,戴銑神情驟變,不自覺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謝紘成竹在胸,早料到戴銑會上鉤,將絹布向前一遞,直接送到戴銑手中。

    看著手中的絹布,戴銑皺緊眉頭,心情難言。

    絹布上,赫然有座師和好友的名字,更有在

    江浙為官的族人鄉人。名後記有金銀數額,明顯是一張行賄名單。

    自國朝開立,每逢會試,江西舉子均榜上有名,還曾包攬一甲三人,二甲前四,一度掌控權柄,成為朝堂地方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自仁宗宣宗之後,勢力漸弱。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權柄不及早年,根基仍在,關係網依舊遍布兩京地方。

    戴銑是弘治九年進士,座師與他同是江西人。

    打上師徒烙印,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是關係緊密,輕易不能斷。

    看著絹布上幾個熟悉的名字,再看綴在字後的金銀,戴銑麵沉似水,抬頭看向謝紘,問道:“你意欲何為?”

    “在下說過,想同戴給諫作筆生意。”

    指著絹布,謝紘道:“若是這東西落在廠衛手裏,上麵的人會是什麽下場,戴給諫應該知道?”

    “不過偽造之物!”

    “偽造?”謝紘冷笑,“戴給諫真想試一試?”

    戴銑不語,攥緊絹布。

    “何須繞圈子,不妨直言。”

    “好,戴給諫是個痛快人。”謝紘笑道,“簡單得很,請戴給諫向朝廷遞份奏疏,嚴陳江浙一地官員收受賄賂,私縱海匪,鬧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請朝廷嚴懲。”

    什麽?

    戴銑不可置信的看著謝紘。

    身為海匪,讓他彈劾受賄官員,這人是腦袋被門夾了不成?

    “戴給諫,我雖不通文墨,也不是蠢人,更不會自尋死路。”

    戴銑冷哼一聲,這可未必。

    謝紘不以為意,拋出最終目的:“請你彈劾之人,非在這張名單之中。”

    說著,謝紘又取出一張絹布,上麵隻有寥寥百餘字,同樣錄有官員姓名,俱是清正廉潔,剛正不阿,幾番上疏,請朝廷嚴剿海匪之人。

    “你……”

    對比兩張絹布,戴銑立刻明白謝紘打的是什麽主意。

    顛倒黑白,將髒水潑到無辜者身上,護下真正庇護海盜的官員,等風聲過去,狼狽為奸,繼續為惡。

    “休想,本官縱是一死,也不會如你的願!”

    “話別說得太早。”謝紘冷笑,“戴給諫當真是不染一塵,公正廉潔?”

    “自然!”

    謝紘嗤笑。

    “為何發笑?”

    “我笑戴給諫心口不一,惺惺作態。”

    戴銑臉色漲紅,顯然氣怒已極。

    “戴給諫真是不徇私情,剛正不阿,為何緊咬翰林院侍讀楊瓚不放?”

    “此子讒言媚上,大慝巨奸,吾食君之俸,自當直言進諫,驅惡逐佞。”

    “真是如此,戴給諫的確令人佩服。”謝紘的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嘲諷。

    “你是何意?”

    “戴給諫何必打馬虎眼,在下出身草莽,卻非真的蒙昧無知。”謝紘道,“既是私心,何必假托正義。無非是楊瓚擋了財路,諸如戴給諫,必要做刀鋒銳筆,為背後之人掃清障礙。”

    “胡言亂語,不知所謂!”

    “我既然敢說,手中就有證據。戴給諫可要看一看?”

    戴銑握拳,謝紘繼續道:“先是清查府庫,其後嚴查鹽引、水運,接著是選婚太監犯法,再有皇莊、雜費路關,這一件件,無一不同楊瓚有關。”

    “你如何知道?”

    “在下自有辦法。”謝紘道,“自以為機密,實則早被有心人知曉。我僅知些皮毛,如戴給諫這般,必定知道得更多。”

    戴銑不言,怒容消去,看著謝紘,眼神暗沉。

    “此子手握金尺,得兩朝天子信任,本該是朝堂的助力。哪承想,卻是跳出規則,欲要自行其事。更結交廠衛,親近武臣。留這樣的人在天子身邊,隱患極大。不盡早除掉,恐將厝火燎原,釀成大患,是也不是?”

    “剛當著本官的麵說這些,當真是好膽。”

    “戴給諫過獎。”謝紘道,“我敢坐到戴給諫麵前,怎會沒有準備。囫圇個進了南京城,照樣能全須全尾的出去。戴給諫是聰明人,做不做這筆生意,可要好好想想。”

    戴銑沉默了。

    謝紘也不催他,一心品茶,悠閑打量起室內陳設,似已篤定,事情必會如他所願。

    “此事牽扯太廣,本官需慎重考慮。”

    “也好。”

    謝紘很幹脆,出乎預料的幹脆。

    “三日之後,我會再次上門拜訪。屆時,希望戴給諫能給在下一個滿意的答複。”

    戴銑未斥其張狂,也沒就勢點頭。喚家人送客,攥著兩塊絹布,獨坐正廳良久。

    華燈初上,家人來請用膳,才驟然迴神。

    “

    老爺,孺人遣小的來,請老爺往正房用膳。”

    “不用了。”戴銑滿心焦躁,哪有心思吃飯,“我去書房,非有要事,莫要打擾。”

    “是。”

    家人退出正廳,戴銑從側門離開。

    穿過廊下,夜風拂麵,心情微定,腳步也慢了下來。

    彈劾楊瓚,是因其行事特例,挑戰整個文官集團規則,損害大家利益。且其教唆天子,效仿太宗皇帝好武,重用廠衛,不聽直言,同先帝行事截然不同。

    這樣人,如何能留在天子身邊!

    幾次上言,戴銑自認行之無愧。

    但是,謝紘威脅之事,關係江浙乃至福建海防。

    一旦將無罪之人下獄,任由貪官汙吏掌權,放縱盜匪宵小猖狂,禍害沿海百姓,他便是罪人,必為萬世唾罵。縱是以死謝罪,也無顏去見祖宗。

    思及此,戴銑用力握拳。

    “吾平生誌願,輔佐天子,中興社稷,進賢黜佞,除君側之惡,以正朝綱。此等事如何能做!”

    下定決心,戴銑再次加快腳步,進到書房,鋪紙磨墨,懸腕提筆,瞬息書就三封書信,並抄錄好名單,連夜遣人出府,一封遞送到南京都察院,另外兩封,分別送往餘姚和神京。

    老師交代的事,怕是做不到了。

    翌日,戴銑並向南京吏部遞了條子,請假三日。

    其後,交代妻子攜子女至娘家暫避,如他遇到不測,便攜子返鄉,投奔族中。

    “老爺,這究竟是為何?”

    “莫要多問。”

    戴銑寫好秘信,交長子貼身收藏。

    “朗朗乾坤,自有公道大明。你且牢記,寧玉碎勿瓦全,抱樸含真,持正立身。”

    “兒謹遵父親教誨。”

    “好,隨你母親去吧。”

    戴銑直起身,肅正神情,目送妻子登車,獨自留在家中,等謝紘再次上門。

    對方既言能隨意出入南京,六部乃至應天府必有內應。

    信送入都察院,戴銑冒了相當大的風險。

    他已下定決心,必不同盜匪同流合汙。逼迫過甚,甘願一死,以全清名,上達天聽。

    彼時,顧卿在揚州鎮守太監府養傷,東廠番子進入江浙,持朝廷官文往府衙極涉事衛所抓人。

    黜官還鄉的劉玉,

    拜會過族中,攜妻兒移居象山。

    劉氏親族有男丁在錢倉所和昌國衛戍守,劉玉借此關係,幾番走動,結交錢倉所一名文書,兩名總旗。

    幾次飲酒,暗中記錄下曾出現在近海的船隻,做成簿冊,隻等朝廷派下欽差禦史。

    南直隸、江浙、福建,均暗潮洶湧。

    正德元年,正月己卯,納吉問名隔日,楊瓚具朝服,充大婚副使,同正使捧答名表至奉天門外,授司禮監提督掌印奏稟禦前。

    行禮之後,中官捧出製書。

    “茲聘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長儒之女為皇後,命卿等持節,行納吉納徵告期禮。”

    納吉用玉帛,納徵用穀圭、玄纁束帛等物。

    全程由禮官同主婚者引導,正副使隻需依規矩行事,宣讀製書即可。

    饒是如此,一套程序走下來,楊瓚仍是兩眼蚊香圈,累得眼前發黑,壓根不知道禮樂奏了幾個音,屁鼓響了幾聲,更不記得禮官都說了些什麽。

    本以為納吉問名之後,自己就能解脫,哪承想,還要足足忙上兩日!

    當日迴府,朝服都來不及脫,倒在榻上,沾枕既睡。

    隔日早早起身,打著哈欠,掛著兩個黑眼圈,入奉天殿行拜禮。其後出奉天門,徒步行出大明門,迎鳳駕入宮。

    大婚時,皇後入宮乘坐的彩輿,需由正副使護送。鹵簿傘蓋等物,則由中官女官能撐起。

    奉天門外,禮官設案,正使宣讀製書。

    錦衣衛開道,中官先行,後為女官,中為彩輿。

    楊瓚打起精神,跟緊正使。

    幸虧有禮樂中夾雜著鼓聲,否則,他站著都能睡過去。

    大明門外,夏福安坐宮車之上,霞帔紅裙,鳳冠鑲嵌珍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皇後換輿時,楊瓚同他人一樣,垂首斂眸,肅然靜立。

    香風拂過,裙角鳳紋似流動的水波。

    女官內官齊齊下拜,彩輿調轉方向,行往奉天門。

    雖隻看了一眼,楊瓚仍能確定,皇後沒有戴蓋頭,連象征性的紅紗都沒有。

    隊伍行入奉天門,主婚者及內讚接替正副使,楊瓚總算能鬆一口氣。

    接下來的儀式,將在奉天殿和華蓋殿中舉行。他隻需和同僚一起朝拜,用不著繼續出列,惹來紅眼。

    “奉製冊

    後,奉冊寶行奉迎禮!”

    禮官立在殿前,伴著禮樂,宣讀製書。

    楊瓚退迴左班隊列,隨眾人下拜,行四拜禮。

    雖然膝蓋有點疼,好歹四拜即可,換成親王宗室,恭賀大禮,次數需翻一倍,八拜!大婚之後,帝後首次拜見兩宮,同樣要行八拜禮。

    初聞此事,楊瓚實在不敢相信。

    禮官看著他的表情,很不可思議。仿佛在說:楊侍讀被授大婚副使,竟然如此孤陋寡聞?

    被鄙視幾次,楊瓚學聰敏了,凡事跟著別人做,即使不明白,也不會當場發問。反正天子大婚僅此一次,是否記住章程,關礙不大。

    以後再有大禮,自有禮部官員頂上。他一個翰林院侍讀,用不著多操心。

    彩輿直行到內殿,皇後跪宣冊受寶,更服登輿,隨天子詣奉先殿,行謁禮。

    歸來入乾清宮正殿,內侍女官請帝後更服,再入內殿。

    執事者舉饌案,奉金爵兩巹。

    “請陛下、娘娘合巹。”

    兩盞金爵,帝後分別拿起。

    一飲之後,內讚唱賀詞,詞畢再飲。

    三酌三飲,方才禮畢。

    內讚再唱賀詞,龍鳳紅燭灼目。

    朱厚照一身皮弁,端正坐於位上,夏福俏臉微紅,直至內讚執事退出,仍是動也不動。

    張永穀大用幾人均身著蟒袍,得朱厚照示意,忙將伺候的宮人內侍全部遣走。其後,幾人躬身行禮,齊聲道:“請陛下娘娘安寢,奴婢告退。”

    語畢,殿門合攏。

    微風拂過,燭光輕動。

    夏福臉色更紅,朱厚照突然站起身,抻了抻胳膊,自袖中取出一隻荷包,倒出兩塊豆糕,幾口吞下肚。

    想想,又倒出一塊,遞給夏福,道:“你也餓了吧,吃吧。”

    夏福眼睛瞪圓,看看豆糕,再看看皇帝,不知該作何反應。

    “不餓?”

    咕嚕聲響起。

    朱厚照笑了,拉起夏福的手,“吃吧,朕讓禦膳房做的,涼了也好吃。”

    “謝陛下。”

    臉紅成柿子,夏福低著頭,小口小口咬著豆糕。

    朱厚照看得有趣,幹脆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榻上,拍拍對麵。

    “快來坐下,我這裏還有。”

    說著,又取出兩個荷包。

    女官被張永幾個攔住,壓根不知道內殿是個什麽情形。

    更不會曉得,新鮮出爐的大明帝後,對坐喜床,你一塊我一塊,開始分起豆糕。

    分完豆糕,朱厚照又開始在喜床上尋找。

    “陛下?”

    三塊豆糕下腹,夏福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你在找什麽?”

    “栗子。”

    翻過四角,兩手空空,朱厚照難免失望。

    “張伴伴告訴朕,民間成婚,喜床上都會撒堅果紅豆。”

    豆糕本為自己準備,分給夏福,自然沒能吃飽。傳人送膳,更不可能。即便再任性,朱厚照也清楚曉得,內殿門關上,不到明早不能打開,否則就是不吉。

    事情真假,他說不好。若是敢做,言官的口水不論,兩宮都會氣得戳他腦袋。

    看著朱厚照,夏福終於咬牙,也從袖子裏取出一個荷包。

    解開係繩,赫然是幾塊硬糖。

    朱厚照眼神變了。

    “你藏了糖?”

    夏福低頭,事實上,不隻藏了一袋。另外一袋,已在大明門外和彩輿中吃掉。

    正有些後悔,怕天子不喜,耳邊卻傳來幾聲暢快大笑。

    “陛下?”

    “朕和梓潼必定合得來!”

    一邊笑,朱厚照一邊拿起硬糖,自己吃一塊,往夏福嘴裏塞一塊。

    咬著糖,豆蔻之年的小皇後臉色更紅。

    吃完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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