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族長話鋒一轉,又道,“常日裏不見廉娃,就算帶著孝,也不能不出門。五歲大的娃子,又沒個兄弟,當心拘壞了。”

    “大郎沒了,我又一直病著,有心無力。”

    “這可不成。”族長皺眉,道,“長成立不起來的性子,沒得後悔。”

    “這事我也想過。”楊樅道,“好在四郎記著兄弟,和我說,翻年就給廉娃啟蒙。”

    “四郎給廉娃啟蒙?”

    “對。”

    “這是要把廉娃帶去京城?”

    楊樅頓時一愣。

    他之前怎麽沒想到?

    “去京城也好。”

    “四郎孝順。”族長笑道,“廉娃帶去,八成也要接你去享福。將來,咱們這些鄉下泥腿子,見著了都要叫聲老太爺。”

    楊樅張開嘴,不知說什麽才好。

    年輕時,大哥就是喜好說笑的性子。近些年扳正不少,沒料想,今日又拿兄弟取笑。

    族長幾個兒子立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滿臉通紅。

    族長媳婦和幾個兒媳都在隔屋。聽到楊樅的話,三個兒媳抱著孩子,齊齊看向婆婆。

    “都看我作甚?”

    “娘,”小兒媳最是潑辣,也投婆婆的緣,大膽開口道,“四郎是文曲星下凡,能給娃兒啟蒙,可是天大的福運。”

    “娘,不求和廉娃一樣,哪怕教給孩子幾個字,也是好的。”

    “娘,您和爹說說?”

    “這又不是什麽難事,有爹開口,四郎總該點頭。”

    三個兒媳你一言我一語,族長媳婦被說動七分。

    “容我想想,再和你爹商量。”

    “哎,都聽娘的。”

    三個兒媳互相看看,都是滿懷期待,盼望事情能成。

    事情談完,族長讓長子楊珁送楊樅歸家。

    “天黑路滑,好生扶著你三叔。”

    “是。”

    族長的幾個兒子,隻有老六楊玘繼承他早年的性子,能說會道。餘下都是悶葫蘆,心思不缺,嘴卻不怎麽利落。

    值得安慰的是,手腳勤快,都能吃苦。甭管什麽年頭,家裏從不缺糧食。

    送走楊樅,族長坐在榻上,思量該怎麽和老人開口。

    族長媳婦走進來,撥亮燭

    火,將幾個兒媳的心思道出。

    “你瞧著這事怎麽樣?”

    族長揉了揉眼皮,道:“廉娃是他親兄弟的骨血,又聰明伶俐,四郎自會帶在身邊。咱家這幾個孩子,未必是那塊料子,等族學辦起來再啟蒙不遲。”

    “可是……”

    “你就沒想想,咱們開口,四郎抹不開答應了,旁人聽說也求上門,四郎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答應是累了自己,不答應必要得罪族人。

    左右都是為難。

    “是我想差了。這事的確不妥當。”

    “咱們楊氏,苦了幾代,好容易翻身,有了盼頭。”族長道,“沒有四郎,閆家把咱們害得絕戶,都沒處伸冤。才過幾天安生日子,不能忘了前頭的教訓。你和幾個媳婦都說說,也和族裏媳婦、外嫁的閨女講明,凡是敢起私心,給四郎找麻煩,別怪我這做長輩的不講情麵!”

    族長媳婦點頭答應,再不提讓楊瓚為孫子啟蒙一事。

    楊樅迴到家中,將族長的態度告知楊瓚。

    “得族裏老人點頭,才能決定。”

    “勞煩爹爹,是兒之過。”

    楊樅搖頭,道:“大事上我幫不得你,族裏這些事,好歹還能說上幾句話。”

    “爹,兒慚愧。”

    “你孝順,我知道。”楊樅道,“你楊叔家的事,我有個念頭,你看是妥當……”

    要說的事情太多,父子倆都沒有睡意。臨到子時,方才各自歇息。

    翌日,雞鳴三聲,院門便被敲響,族長家的兩個兒子親自來請。

    “三叔,四郎,可起身了?”

    臨到正月,開祠堂不是小事。需得早作準備,才不會出岔子。

    “起來了。”

    楊瓚早早醒來,整備妥當,親自奉水伺候楊樅洗漱。楊玘兄弟來時,兩人已用過米粥。

    “三叔起得早。”

    見楊瓚穿著儒衫,楊玘不由道:“四郎為何不著官服?也好讓祖宗看看。”

    楊瓚搖頭苦笑。

    在大明朝,事事有講究,車轎不能隨便坐,衣服同樣不能亂穿。

    朝服,公服,乃至常服,凡是朝廷發下,穿著都有嚴格規定。天子賞賜的麒麟服更不能隨便穿,連腰帶都不能隨便係。

    敢不守規矩,言官的口水能淹死他

    。

    “官服豈是能隨便穿的?”

    瞪了弟弟一眼,楊珁和楊瓚說起祭祀安排,巨細靡遺,不漏一句。

    “家父正同老人商量,開祠堂之前先拆牌坊。”

    牌坊建在祠堂正麵,不想穿行,隻能繞路。多少代人,向來沒有這個規矩。

    “先拆牌坊?”

    “對。”楊玘逮住機會,插嘴道,“兩塊石基都是我和大哥打下,要拆,也得咱們兄弟動手。”

    楊瓚轉頭看向楊樅,見後者點頭,才同楊珁兄弟道:“一切聽族中安排。”

    天尚未大亮,楊樅父子已隨楊珁兄弟動身,先往族長家,再往祠堂。

    彼時,族中老人多已聚到一處,商議拆掉牌坊,開辦族學之事。

    多數人同意楊瓚的提議。隻是今後是否再建,還要另論。

    “事情不好耽擱,等四郎一到,就去祠堂。”

    “好。”

    京城

    臨近歲尾,神京城內愈發熱鬧。街市喧囂,百姓麵上帶笑,喜迎爆竹聲聲。

    朝堂之上,卻是風聲鶴唳,沒有半分喜氣。

    天子和朝臣的矛盾愈發尖銳,每日早朝,都有一番唇槍舌劍,如雷聲滾滾,八方雨來。

    繼言官之後,六部侍郎接連上疏,請天子革武職冗員,召迴鎮守太監,嚴束廠衛,移審詔獄人犯。

    “地動未賑,暴雪為災,妖星鼓動,尤示大變。”

    “陛下踐祚至今,虜寇猖獗,土官跳梁,京畿猶現匪患。五月霪雨不絕,六月至八月亢旱蝗災,九月十月地動不歇,十一月至今,暴雪連連,災民上千,均不得賑濟。”

    “災患異頻,實天之戒。”

    “武職冗員,耗費靡甚;鹽法壞於戚裏,千萬引被占;鎮守太監貪婪無度,欺奪民利;廠衛無視法度,濫造冤獄。”

    “內廷壞於中官,朝中亂於奸佞,剛正毀於廠衛。”

    “百官上疏,天子不查,仍任以私近,親近群小,實被蒙蔽正聽。”

    “天子不用老成,不修寔德,專好騎射,實莽夫所為。”

    “縱廠衛亂罰,由鎮守太監誣告,抄忠誠之家,屏逐剛正之士,上幹天戒,下失民心。長此以往,必聖名不存,禍患叢生。”

    “伏望陛下仰觀俯察,興革弊端,驅逐奸邪,正璣明德;宣化仁

    政,操持正法,膏澤萬民。應天之道,則災異可息,仁德可以保全。”

    洋洋灑灑幾百字,可謂嘔心瀝血,煞費苦心。

    字字句句,染血含淚,聽之落淚,觀之驚心。

    奏疏送上,本以為能打動天子。不立即處置內官,好歹將詔獄中的人放出幾個。多數雖然可惡,總也有真心為朝廷著想,可辦實事之人。

    查證貪墨,當交刑部大理寺法辦。關在詔獄裏,音訊不聞,生死不知,才真是令人焦心。

    朱厚照的反應十分迅速,動作也相當快。

    奏疏遞送隔日,天子即下敕令,一巴掌扇在群臣臉上。

    “命太監韋興鎮守湖廣,太監石岩鎮守四川,加各鎮守太監祿米歲十二石。”

    “令太監陳寬清查訓練騰驤四衛,裁汰老弱,選補新丁。”

    “太監韋敏調耀武營,太監張永調顯武營,太監丘聚調敢勇營。”

    “太監穀大用升司禮監少監,調神機營任監槍官。太監劉瑾升司禮監監丞,同調神機營。”

    “著錦衣衛嚴查貪墨,涉銀五兩,即下詔獄!”

    連串命令下達,群臣眼花繚亂。待理清思緒,猜透敕令真意,均無比驚心。

    天子半點不服軟,置上請於不顧,是要和滿朝文武硬扛到底?

    朱厚照遣張永等至各處宣旨,自己坐在乾清宮,對著案上一疊奏疏,鼻孔噴氣。

    說朕不講道理,任人唯親?

    好,朕就“任人唯親”給你們看!

    說朕不知法,不守法?

    好,朕守法。

    聖祖高皇帝年間的律條,全都翻出來,一條條對照,大家一起守,看看誰先受不了!

    接到敕令的中官,多數都是喜上眉梢。唯有劉瑾,捧著敕令欲哭無淚。

    分哪不好,偏分到司禮監!

    想起司禮監兩座大佛,劉公公就雙腿打顫。躲尚且來不及,到了眼皮子底下,還能得好?

    早知道,他絕不往天子跟前湊。

    前頭走路發飄,後頭就掉坑裏,這日子當真沒法過了!

    第七十章誓言

    天子連發幾道敕令,任命親信中官,駁迴六部六科及都察院上請,自然引來文武群議。

    每日早朝,奉天殿中都充斥著火藥味,君臣針鋒相對,火氣十足

    ,矛盾愈發尖銳,漸有不可調解之勢。

    群臣不肯罷休,天子不願迴頭。

    臨近正月,天子更下令,仿效洪武朝舊例,免朝賀,賜宴從簡,休沐都要縮減。

    “溯源法度,當以聖祖高皇帝為先。”

    如此憂國憂民,關心國事,還休假做什麽,純粹是浪費生命。

    說朕習武是莽夫之舉,不勤政?

    朕勤給你們看!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照常上朝。上元節十日休假全部取消。誰敢不從,上東廠喝茶,到北鎮撫司談心,關進詔獄吟詩作對,不過正月不許出來。

    請天子三思?

    思什麽,既要守法,自當從嚴。

    朱厚照手一揮,很是幹脆。

    不思了,就這麽辦!

    發下敕令之後,朱厚照宣召錦衣衛,密令把請假在外的官員全部召迴,無論因由為何,全部一視同仁。楊瓚歸鄉省親,自在其中。

    對天子所行,劉健謝遷亦有所不滿。看著乾清宮送來的敕令,連連皺眉。

    李東陽勸說二人,無論如何,皇命既下,不可輕易違背。

    騰驤四衛初創即為內宦掌事,外臣不好置喙。神機營五軍營聽命天子,非五軍都督府所轄,武官不出麵,文臣吵翻天也是無用。

    在京武官,多以英國公、保國公、武定侯等為首。這幾位不示意,沒有一個武臣會擅自出聲。

    “中官監槍,永樂年間即成法,至今已是舊例,非輕易可改。”

    李東陽推開言官的諫書,無需逐篇翻閱,也能曉得九成內容。

    “天子之命雖有不妥,大體並無過錯。”

    在李東陽看來,朱厚照折騰的算不上出格。群臣反應過度,隻能將天子越推越遠。

    為免情況繼續惡化,李閣老曾多次請見,期望能當麵勸說天子,不迴心轉意,也稍微軟化一下態度,別繼續和朝臣對著幹。

    奈何朱厚照打定主意,避而不見,幾番將李東陽拒之門外。

    縱是閣老,也沒有闖宮的權利。

    麵對犯熊的天子,李東陽束手無策,隻能望乾清宮而興歎。

    “我所憂者,實是天子有意複聖祖之法。”

    洪武帝立朝,法度何等嚴酷。

    凡貪墨者,皆剝皮充草。民有怨憤,可入府衙,直解

    官員入京。

    其間種種,不勝枚舉。

    時至今日,各地縣衙俱存有充草的皮人,以警醒後繼官員。

    現下的情形,天子隻是賭氣,尚有可轉圜的禦敵。如被群臣徹底惹惱,一意孤行,誰又敢言聖祖之法不對?

    屆時,兩班文武都將進退不能。與其剝皮充草,不如自己結繩,套上脖子一了百了。

    “聖祖高皇帝之法?”

    聞言,劉健謝遷都是一驚。

    天子任用宦官,引來朝臣不滿,他們亦焦心於此,以致忽略最緊要的一條敕令:“凡貪墨五兩,俱下詔獄!”

    此時想起,不免心生寒意。

    “天子當真會如此?”

    李東陽搖搖頭,表情有幾分凝重。

    比起做太子時,天子變化不小,心思愈發難猜。縱然是做過天子老師,也不敢斷言,這位愛玩好動的少年,每日坐在龍椅上,俯視朝堂百官,腦中都在想些什麽。

    先帝仁厚,天子純孝。

    憶起弘治帝臨終遺命,李東陽不禁歎息,生出一絲蒼涼之感。

    今上不比孝宗皇帝慈愛,反倒如太宗皇帝習武好鬥,殺伐果斷。

    群臣上疏越頻,迴應愈是超出預料。長此以往,朝堂紛擾傳聞民間,百姓當如何議論?事入奸細之耳,草原得悉,兵禍恐將再起。

    自先秦先漢曆唐宋至今,前朝後代,千百年間,凡君臣不睦,都將風波乍起,生出亂局。

    輕者朝堂震蕩,君臣離心,小人當道。重者……

    李東陽蹙緊眉心,不願再想,也不敢再想。

    為今之計,乃是盡量勸說天子,按下朝臣,無論如何,不能讓君臣矛盾進一步激化。

    可惜,受條件所限,見不到天子,胸有良策也無法施展。

    當此緊要關頭,唯一能無召入宮的楊瓚,竟是歸鄉省親,半月不在朝中。

    撫過長須,李東陽眯起雙眼。

    早知如此,應提醒吏部的馬負圖,壓下楊瓚歸鄉省親的批文。延遲兩日,也不會生出這般局麵。

    隨手翻開一封諫書,見有“近臣”“奸佞”“翰林侍讀學士”等字眼,李東陽眉心皺得更深。

    不明是非,亂咬一氣,當真是不夠添亂!

    保安州,涿鹿縣

    站在祠堂前,楊瓚忽有被

    人算計之感,不禁汗毛倒豎。

    下意識左右看看,確定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牌坊之上,小心按了按後頸,暗道:緊張過度,以致產生錯覺?

    “四郎,且上前來。”

    族長身著絹布袍,腳蹬牛皮直縫靴。衣擺距地五寸,恰好蓋過靴筒邊緣。白發束成髻,以木簪固定,戴無頂香木帽。

    此刻正手持長香,腰背挺直,肅然立在牌坊下。

    “族長。”

    楊瓚未穿官服,藍袍方巾,唯腰間束黑烏角帶,掛天子親賜牙牌。

    “持香。”

    族中老人點頭,同意拆毀牌坊,族人自不會提出異議。隻在動手之前,需祭以長香。

    一為驚動祖先,當以正心告罪;二為懸在牌坊上的兩具屍身。死於非命,恐有怨氣不散。祭上長香,當可送其歸入地府,重新投胎。

    無論生前有什麽恩怨,人既已往生,都可煙消雲散。

    楊氏開祠堂,全族聚於此,外姓本不應在場。

    然推溯前由,查究因果,楊氏老人合議,請孫氏族人前來,同為往生人上香。

    行商不知生死,出族之事自然不可行。現下,死去的行商之女仍是孫氏族人,按規矩,需得如此。

    念楊氏仗義,孫氏族長滿口答應。但終未親自前來,隻遣兩子代為上香。

    原本,行商的婦人也該前來。怎知族人前去告知,那婦人竟按著胸口坐地大哭,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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