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昏倒,人事不省,至今未能下榻。

    真也好,假也罷。

    父親不知行蹤,母親不願前來。依照老人的說法,孫氏女不成單鬼也是孤魂。

    同死的表兄尚有一個老仆撚香,而她,卻連親娘都不願來見。

    “可憐啊。”

    古人重身後事,重孝道親情。這般狠心的親娘,實是少見。

    上香之後,族長交給楊瓚一柄銅錘。

    立牌坊不是小事,拆牌坊更有規矩。

    功名坊是為楊瓚所立,又在祠堂前,今要拆毀,必須楊瓚敲下第一塊石磚。

    鄭重接過銅錘,楊瓚行到牌坊正麵。

    自兩根石柱上望,掃過刻有探花字樣的石牌,凝視精心雕鑿的花板,知曉這座牌坊耗費族人多少心血,難免生出幾許愧意。

    然而,為全族安穩,也為今後考慮,這座牌坊不能留,必須拆掉!

    “四郎?”

    楊瓚凝望花板,遲遲不動。族長不得不出聲提醒:“時辰要過了。”

    族裏老人請陰陽生看過,這個時辰最適拆坊,再遲恐不合宜。

    “是。”

    壓下驟起的情緒,按照族長指點,楊瓚用足力氣,揮舞起銅錘,對準一根石柱狠狠敲下。

    鈍聲迴想,仿似鍾聲。

    再看石柱,別說磚塊,連搓石粉都沒刮下來。

    族長皺眉。

    “再敲。”

    楊瓚點頭,掄錘。

    當!

    鈍聲之後,石柱巋然不動。

    “再敲!”

    當當!

    “繼續敲!”

    當當當!

    幾次之後,族長嗓子冒煙,楊瓚雙臂酸軟,總算從柱上砸下巴掌大的一片。

    楊瓚唿唿喘氣的當,族中選出的幾個壯丁上前,搓搓雙手,掄起銅錘鐵鏟,叮叮當當鑿了起來。

    片刻間,石粉飛揚,石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細,傾斜。

    “讓伯父見笑了。”退後幾步,擦去額上汗水,楊瓚笑得無比幹戈。

    丟人,兩輩子從沒這麽丟人!

    “四郎讀書做官,不用下田,沒把子力氣也算不得什麽。”

    族長收迴銅錘,單手提著,無比輕鬆。時而還揮

    動兩下,似對楊瓚的費力感到奇怪。

    楊瓚抖著胳膊,顫著雙手,默默轉頭,無語淚流。

    自今起,五碗增至六碗,可能多幾分希望?

    眨眼間,兩根石柱俱被砸倒,花板石匾都沒留下。

    “吊過往生人的繩子,不能留!”

    族中老人發話,壯丁再次揮舞銅錘,肌肉隆隆鼓起,將雕鑿有花鳥的石板砸成碎塊,裝入藤筐,蓋上粗布,隻等運入山中深埋。

    “時辰到,開祠堂!”

    牌坊清理幹淨,石基都被挖出運走,半塊不留。

    祠堂前留下兩個深坑,族人排成列,穿過坑間窄路,入祠堂跪拜。

    族長和老人在前,楊樅楊瓚父子在後。

    族中男丁依輩分年紀分離,在祠堂內跪拜。族中女子孩童候在祠堂外,未有特例,不可越過半步。

    楊廉被母親帶來,本該隨同輩兄弟跪在最末。未等分香,卻被族長遣人領至最前。

    未知內中緣故,楊嚴氏望著兒子,心頭發緊。驚疑不定之下,險些起身衝入祠堂。幸虧被族長家的兒媳攔住,才沒破了族中規矩。

    “莫要擔心。”楊劉氏按著楊嚴氏,壓低聲音道,“你公公和小叔都在前麵,還能害廉娃不成?你要是壞了規矩,犯了忌諱,才會讓廉娃在長輩前落不是。”

    “可……”

    “聽我的勸,千萬別犯糊塗!”

    楊劉氏不鬆手,連聲叮囑。楊嚴氏麵上被勸住,退後兩步,望著黑黝黝的門內,仍是心焦。

    先祖牌位前,楊瓚依照老人吩咐,跪在蒲團上,先上香後磕頭。

    禮畢,族人帶過楊廉。

    “瓚有言告於祖宗,還清諸位長輩做個見證。”

    牽過楊廉,握著冰涼的小手,楊瓚深吸一口,朗聲道:“列祖列宗在上,男瓚於堂前立誓,今生不娶,不續子嗣!”

    “四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唿出聲。

    “你這是做什麽?”

    “兄長之死,瓚難辭其咎。”

    楊瓚端正神情,聲音愈發堅定。

    “瓚今在列祖列宗前立誓,長兄之子既瓚之子,瓚必當視如己出,撫其成人,育其成才。欲考功名,瓚定傾囊相授,助其科舉。欲為閑翁,必為其擇良婦,置田產,傳續家業,綿延血脈。”

    “四郎!”

    楊瓚聲音一頓,急著道:“族人之恩,瓚永銘於心,絕不敢忘!”

    “自今之後,凡族中驅策,置祭田,辦族學,孝老人,愛孤獨,力所能及,絕無推脫。然族人如有違法,行仗勢淩人之舉,瓚亦將秉公論斷,交有司嚴懲,絕不徇私情!”

    “祖先當前,瓚立此言,諸位長輩可證。有違此誓,必應天責!”

    誓言道完,楊瓚重重叩頭。

    在場之人皆被誓言震撼,久久未能作出反應。

    楊樅顫抖著嘴唇,想說兒子傻,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四郎,”族長啞著嗓子,用力按住楊瓚的肩膀,“你這是何必!”

    世人重諾,在祖宗牌位前立誓,斷無反悔的餘地。

    念兄弟之情,將長兄之子視如親出,精心撫養,助其成才立家已是大善。因此而不娶妻不生子,又是何必。

    擔憂愛親子而疏侄兒?

    以四郎的品性,怎會如此!

    祠堂中的老人亦是搖頭歎息。

    年少衝動,發下如此誓言,今後當真要孤獨一生?

    楊瓚轉向楊樅,再次跪倒。

    “父親,兒意已決,請父親應允。”

    楊樅沒有說話,舉起木杖,就要狠狠抽下。

    “三弟!”

    “老三!”

    “這裏是祠堂!”

    族長和老人們忙要阻止,楊樅卻已停下,木杖脫手,用力拍在楊瓚背上,啞聲道:“四郎,你讓為父如何,如何啊!”

    兒子重親情,他喜。

    為養育兄長之子孤獨終老,他又何嚐忍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楊樅被族長拉住,渾身似沒了力氣,麵向祖宗排位跪倒,痛哭失聲。

    老妻離去,兩個兒子被害,長媳拘著孫子,似要同夫家離心,現今四郎又發下此等重誓,他該如何,他又能如何?

    楊樅哭得傷心,老淚縱橫。

    楊瓚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事難兩全。

    原身已逝,他必代其侍奉尊長,全盡孝道。然而,有再多的愧疚,他都不能娶妻,不能生子。

    做人當有底線。

    為了世人的目光,便違心娶妻,害一個無辜女子的終身,他做不到。

    偽善也好,偽君子也罷。

    前世今生,他真的做不到。

    牌位前,楊瓚不停的磕頭。很快,額前一片青腫,地麵染上血痕。

    楊廉年幼,不知小叔為何這般,又驚又嚇,竟大哭起來。

    哭聲傳出祠堂,不知發生何事,楊嚴氏麵色蒼白,不是被楊劉氏死命拉住,早已衝進祠堂大門。

    “三弟,”族長勸慰楊樅,“四郎重情誼,記掛兄弟,愛護侄子,你當欣慰才是。”

    看著長跪不起的兒子,楊樅似瞬間蒼老十歲,終究啞著聲音道:“起來吧。”

    “爹?”

    “既在祖宗牌位前立誓,便要做到。”

    扣著族長前臂,楊樅費力站起身,麵向祖宗牌位,重新跪倒,行大禮。

    “祖先在上,自今日起,樅之一脈傳於四男瓚,後續於長孫廉。”

    “長孫成年,尊父為先,孝叔為重。為父斬衰,為叔齊衰不杖。”

    “列祖在上,族人為證!”

    三叩首後,楊樅對楊廉道:“廉兒,給祖宗磕頭。”

    楊廉仍掛著眼淚,懵懵懂懂,不明祖父之意。

    “廉兒,聽話。”

    楊珁有兩個孩子,見楊廉這般模樣,不由心生憐意,輕輕推著他的背,讓其跪在蒲團之上。

    楊瓚額頭流血,費力轉向楊珁,頷首道謝。後者輕輕搖頭,於楊瓚要立下重誓,仍存幾分不解。

    “廉兒,別怕。”

    楊瓚舉起衣袖,揩去額角鮮紅,帶著楊廉行禮。

    見祖孫三人這般,在場老人們均眼角濕潤。

    “祖宗庇佑,四郎這般重情義,誰敢亂嚼舌頭,必行宗法!”

    拆了牌坊,明言不娶,了結兩樁心事。

    緊繃的神經放鬆,楊瓚起身,不及站穩,忽感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踉蹌兩步,就要栽倒在地。

    “四郎!”

    眾人大驚,顧不得其他,忙將楊瓚扶出祠堂。

    “快,請大夫!”

    剛行過窄路,忽見遠處有快馬飛馳而來。

    當先騎士一身緋紅錦衣,頭戴繡金烏紗帽,長眉入鬢,目含冷霜。

    行到近前,見被眾人攙扶的楊瓚,立刻翻身下馬,半句不言,將人“搶”過,安置到馬背。

    事發突然,眾人都愣在當場。

    這人是誰?

    看樣子是個武官,怎麽一聲不出就搶人?

    “你、你是何人?”

    見兒子被“搶”,楊樅顧不得畏懼,上前就要理論。

    顧卿按過楊瓚脈搏,自懷中取出瓷瓶,倒出兩粒丸藥,喂入楊瓚口中。

    因水囊已空,隻能掰開楊瓚的下巴,手指順過頸喉,將丸藥“順”了下去。

    當真該感謝顧千戶情商頗高,知曉地點不對。不然的話,再來一次“不得已”,楊氏全族都將和京城的李大夫一樣,石化風中,重塑人生三觀。

    “本官顧卿,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奉天子命,賜翰林院侍讀楊瓚冠帶,召其還朝。”

    聽聞此言,楊氏族人均是愣住。

    人群後的楊山楊崗認出顧卿,忙推推身邊的同伴,“瞧見沒有?那位就是長安伯!”

    長安伯?

    少年們壯起膽,紛紛踮腳。

    待看清顧卿的五官樣貌,終於相信了楊山兄弟的話。

    長得好,不假。

    冰冷嚇人,更是不假。

    顧卿視線掃過,少年們齊齊縮迴脖子,心中打鼓,再不敢多看一眼。

    能與之交好,四郎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第七十一章迴京一

    “顧千戶,小民有禮!”

    祭禮已畢,族長親自上前,言明楊瓚於祠堂暈倒,至今未醒,立即啟程實不可能。

    “四郎有些不妥,需得看過大夫,還請顧千戶通融。”

    天子宣召迴京,不容爭辯,更不可拖延。皇命難違,即便有再多不舍,也要強作笑顏。

    看著兒子,楊樅眼角發酸,口中發澀,隻望顧卿能夠容情,等楊瓚醒來,確診無礙再啟程。

    “這是自然。”

    顧卿點頭,親自牽馬,送楊瓚還家。

    “讓顧千戶為難,小民甚是過意不去。”

    “老人家切莫如此。”

    與第一印象不同,顧卿貌似冰冷,實則態度溫和,對楊樅很是尊重,如敬家中長輩。

    麵對如此情況,楊樅滿頭霧水,摸不到頭緒。他人更是雲裏霧裏,想不明白。

    按照世人觀念,錦衣衛該是虎背熊腰,兇神惡煞

    ,出則拿人,入則解囚,其兇名能止小兒夜啼。

    這位顧千戶卻打破眾人常識。

    長得好,人也和氣。別說錦衣衛,武官都不像,倒似王孫公子,鳳骨龍姿,金鑲玉砌。

    對比宣府衛城的邊軍壯漢,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猶如雲泥之別,完全兩樣。

    這樣人物,在楊樅麵前執子侄禮?

    越想越不可能,著實是糊塗。

    最後,隻能從楊慶三人的話推測,顧千戶和楊瓚相交莫逆,實為摯友,才會如此禮待楊家長輩。

    有些見識的老人,多從另一個方麵考慮。

    錦衣衛是天子親軍,凡事隻聽命天子,自有一股傲氣。如此放下身段,可見四郎皇恩之重,必定前途可期。

    眾人各有思量,猜測不易。

    無一例外,都對楊瓚有了進一步認識。

    先得天子欽點,金榜登科,打馬禦前。後入翰林院,短短時間內官至正五品。這樣的經曆,實是話本中才有。

    單是耳中聽聞,已有震驚之感。顧卿的出現,更證實眾人所想。

    楊瓚,四郎,果真是全族的希望!

    自今往後,凡楊氏族人教育子孫,必舉楊瓚為例。

    “學文不成,習武不行,整日不知上進,下田還要偷懶,慚愧不慚愧!”

    “瞧瞧人家四郎,不求你及上一半,隻要能學到一分,你老子也能樂上整月!”

    敢反駁?

    以何為借口?

    楊瓚不成親,不生娃,無後為大?

    下場隻有一個,引來父親大人暴怒,抓起趁手的“兵器”,一頓狠抽。

    兵器無有,鞋底也能湊合。

    朝廷有律,許北疆庶民穿靴。皮麵硬底,為防路滑,常在鞋底訂細木條。落到身上,必留下成排紅印,排列整齊,無比的酸爽。

    抽且不算,更要大罵:“四郎為何不成親?為的兄弟情義!為的是侄子!你若也能這樣,老子都能在祖宗麵前燒高香!”

    何謂別人家的孩子?

    正如這般。

    有楊瓚在前,楊氏兒郎上進則罷,不上進,必將水深火熱,日日酸爽。

    離開祠堂後,族人各自還家,換衣洗漱,準備表禮,送楊瓚還京。

    “多備些麵餅,給四郎路上吃。”

    “這些粗淺吃食,四郎能看得上?”

    “你都見著了,四郎重情義,如何會看不上。”

    迴家之後,族長親自到庫房裏扛出白麵,吩咐媳婦做餅。待廚房升火,才端起熱湯,喝下大半碗,逼出額上細汗,頓覺鬆快不少。

    楊珁抱起閨女,又撈起眼巴巴瞅著的兒子,對楊劉氏道:“爹說的對,甭管禮輕禮重,都是咱們的心意。娘忙不過來,你去幫下手。”

    “哎。”

    楊劉氏答應一聲,走到廚下,係上圍裙,洗手幫忙和麵。

    左右看看,見兩個弟媳都不在,湊到婆婆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你說真的?”族長媳婦停住動作,看向兒媳。

    “真的,不是媳婦攔著,差點衝進門,族裏幾個媳婦都見著了。”楊劉氏擔心道,“娘,您說這是怎麽迴事?該不是撞著什麽了?”

    “別瞎說,還嫌事不多?”

    見婆婆生怒,楊劉氏不敢再說。過了一會,到底沒忍住,又道:“娘,兒媳想著,是不是該去勸勸?”

    族長媳婦沒理她,繼續和麵。

    半晌,才點頭道:“是該勸勸。”

    楊劉氏長出口氣,總算沒再讓婆婆生惱。

    “迴頭多去走走,帶著廓娃和庾娃。”

    “可……”到底是守孝的人家,楊劉氏自己不礙什麽,帶上孩子,總覺得不妥當。

    “都是親戚,沒那麽多忌諱。”族長媳婦道,“一日不改嫁,就一日是楊家的人。大郎早晚要接替他爹,你是長媳,凡事不能隻顧自己,都得學起來。”

    “是。”楊劉氏福身,“媳婦受教。”

    “你也別多想。”族長媳婦舀起半碗水,倒入麵中,道,“我年歲小時,家裏遭過兵禍,慘事怪事都沒少見。她是心裏不痛快,一時鑽了牛角尖,多勸勸就能迴轉過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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