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守庫的太監抹眼淚。

    “大行皇帝喪葬用度已簡之又簡。陛下登位,兩宮行徽號大典,均自內庫出金。”

    “明年正月,陛下大婚,依定例,各項典儀需用金五千。”

    “自陛下登位以來,給賞內外官員人等,填補軍餉災銀,達八十萬兩有奇。”

    “順天府查抄之銀,半數歸於戶部。功臣莊田征銀積欠四十餘萬,至今未見分毫。”

    “庫中所積不多,萬望陛下深慮。”

    中官的話,加上見底的庫房,終於讓朱厚照警醒。

    不能繼續被戶部和光祿寺牽著鼻子走,否則內庫見底,必要追悔莫及。

    戶部沒錢,能向天子哭窮。

    天子成了窮光蛋,隻能自己想辦法。

    朝堂之上,群臣吵了半個多時辰,始終不見天子表態。

    太倉的二十萬兩白銀沒有入庫,韓尚書不好過,盯著軍餉災銀的文武同樣心焦。

    往昔經驗,這個時候,天子本該出聲,正好順杆爬上,請內庫發銀。

    今天實是奇怪,無論怎麽吵,天子都不出聲。打著內庫主意的朝官隻能閉上嘴,不著痕跡退出“戰場”。

    正主不出聲,目的達不成,吵出花來也沒用。

    自始至終,楊瓚都垂首站在一旁,作壁上觀。

    朝廷缺錢是實情。但再缺錢,也不該總盯著天子內庫。

    天子出錢填補軍餉,賑濟災民,實非長久之計。歸根結底,這些錢都該出自戶部和光祿寺。

    不能履行職責,稅糧庫銀年年減少,不思改正之法,總盯著天子內庫算怎麽迴事?

    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

    到頭來,天子一個人出錢,充作軍餉,賑濟災民,本該負責的朝官卻是吃相難看,不辦人事。

    六部之內,戶部已被架上柴堆,點火就著。

    因京衛操演之事,兵部貪墨顯露端倪,劉大夏病在床上,兩次上疏乞致仕,都被駁了迴去。

    這個當頭,劉尚書絕不能離開兵部。

    餘下四部,吏部有馬文升坐鎮,壓著部中官員,不許多攙和鹽引庫銀。禮部和刑部吵得熱鬧,禦史和六科更是戰鬥力十足。

    左右都禦使幾番出言,都沒能壓住。

    吵到最後,左都禦史戴珊當殿吐血,臉色青白昏倒在

    地,不省人事。

    刹那間,奉天殿中一片靜寂。

    右都禦使史琳當先上前,不敢輕動戴珊,隻能焦急道:“廷珍兄?”

    朱厚照顧不得規矩,大聲道:“退朝,傳太醫!”

    戴珊被送迴府中之後,天子兩番遣中官問詢。院正院判親至,仍未能將其救醒。

    兩日之後,戴府門前掛起白幡。

    劉健等聞訊,皆是大驚。

    史琳同戴珊最契,本已痼疾在身,遇好友驟逝,又添一層新病,禦醫診過,亦是束手無策。

    “天命如此,生老病死,藥石難醫。”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都察院左右都禦使先後撒手人寰。

    太倉庫銀之事未決,武學之事方興,奏疏堆成小山,內閣忙得不可開交。朱厚照隻能再升午朝,並由三日一朝改為兩日一朝。

    如此,仍有多事未決。

    連續幾日忙到深夜,朱厚照的脾氣愈發暴躁,張太後欲借千秋節見兄弟一麵,都沒能如願。

    “舅舅為父皇守陵,怎能擅離!”

    張太後賭氣迴到清寧宮,連千秋節都不欲再辦。

    禦史聞聽風聲,當即上疏直諫言。

    朱厚照的迴應很簡單,不打不罵,全部遷調南京。

    繼續上疏?

    山高水遠。比起在神京找茬,好歹能耳根清淨兩日。

    這種情況下,弘文館講學的時間自然縮短,地點也改為東暖閣。

    看著朱厚照臉上的兩個黑眼圈,楊瓚隻能歎息。財政緊張,朝中內宮都不消停,難怪煩躁成這樣。

    “陛下,臣聞太倉印已累至三十萬,當可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沒說話,抽出一封奏疏,遞給楊瓚。

    “楊先生看看吧。”

    楊瓚行禮,告罪之後接過奏疏,看清上麵的內容,不禁皺眉。

    “重開寧夏馬市?”

    論理,不是不可行。能聯絡瓦剌,刺探韃靼消息,充實邊防儲備,是一舉三得的好事。

    但提出的人是安化王,就不得不可令人深思。

    “朕信不過安化王。”

    弘治帝留給朱厚照密旨,安化王赫然在需警惕之列。兼有錦衣衛遞送的消息,朱厚照警覺心更甚。

    “此事,內閣可有計較

    ?”

    “劉相公認為可行,李相公認為當謹慎,謝相公傾向李相公之意,至今未有決斷。”

    朱厚照提起筆,斟酌片刻,重又放下。

    “楊先生認為此事可行否?”

    “陛下,臣以為,市馬可行,然地點不應在寧夏。”

    “哦?”

    “臣在翰林院翻閱卷宗,得知太宗皇帝時,曾於廣寧開設互市。”楊瓚頓了一下,看向朱厚照,道,“其為北直隸所屬,地靠朵顏三衛,當比寧夏更為適宜。聯絡瓦剌之事,可交由三衛忠勇之士。前番韃靼離間之策,亦可消弭。”

    “廣寧嗎?”

    沉吟片刻,朱厚照道:“張伴伴,讓劉伴伴取輿圖來。”

    “是。”

    張永退下,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楊先生一定有辦法!”

    楊瓚拱手,心中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臣有事上請。”

    “楊先生盡管說。”

    “臣聞涿鹿之事已解,欲同來京族人一同返家省親,還請陛下恩準。”

    朱厚照沒有馬上答應,抿著嘴唇,足足過了五分鍾,才點頭道:“好吧。”

    “謝陛下隆恩!”

    “不過,”朱厚照又道,“朕百事煩心,實離不得楊先生。楊先生還需早去早迴。”

    “臣遵旨。”

    無論如何,放人就成。

    又過兩刻,楊瓚起身離宮。

    現今的講學,早已變了味道。不隻楊瓚,謝丕和顧晣臣也有同感。比起講學,他們更像是“幕僚”,凡朝中大事,內閣呈送奏疏,天子多要詢問三人。

    顧晣臣和楊瓚沒有條件,無人可以解惑。

    謝丕迴到家中,將事情告訴親爹,謝遷沉默半晌,破天荒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丕兒,努力吧。”

    謝家今後,說不得都要靠二兒子。至於喜好兵書,官任兵部,掌事武學,謝閣老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吧。

    第六十六章省親一

    歲暮天寒,滴水成冰。

    進入十二月,神京城連降數場大雪,泥磚木牆俱是一片銀白。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役頂風冒雪,穿了兩層夾襖,仍抵不住刺骨的寒風,凍得聳肩縮頸。每每巡城歸來,總會擠到火盆旁,暖和起僵硬的

    手腳,才覺活了過來。

    皇城十二門,衛軍由一日兩崗改為一日一崗,輪值還有熱湯。饒是如此,數九寒天,在城頭站上兩個時辰,也足夠要了人命。

    在城門洞前盤查的衛軍尤其難熬。

    天子下月大婚,順天府有令,出入京城的車馬人員必須嚴查。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四下走動,暗中監察,眾人時時要繃緊神經,誰還敢在這個緊要時候偷懶。

    辰時正,城門陸續開啟。

    宮城內,鼓聲響起,長鞭淨道。

    天子升殿,百官早朝。

    巳時中,奉天門內有快馬馳出,馬上騎士懷揣聖旨,直奔北上東門。

    至城門前,衛軍橫起長槍,騎士拉緊韁繩,舉起牙牌,取出蓋有關防印信的文書。

    “奉旨出京辦事!”

    衛卒確認無誤,方才放行。

    出了北上東門即是官道,可容四馬並行。行經此門的快馬,多是往朵顏三衛及女真部落傳達敕令。無論出入,盤查極是嚴格。

    “寒冬臘月,大雪都能封道。”一個四十許的老卒架起長槍,搓了搓手,哈兩口熱氣,道,“這個時候出去,也不曉得什麽緊要事。”

    “下個月天子就要大婚。”另一個衛卒跺著腳,道,“八成是傳送喜訊。”

    “未必。”

    老卒搖搖頭。

    若說喜訊,有點太早。調兵的話,近期也沒見有韃靼犯邊的消息。

    按照舊曆,難不成要恢複正月互市?

    想到這裏,老卒再次搖頭。

    弘治十二年,北邊衛所出了殺良冒功的事,朝廷沒能公斷,引得朵顏衛和泰寧衛不滿。自那之後,少見三衛遣人進京,互市也就此關停。

    如要重開,不會沒有半點風聲傳出。

    老卒又哈兩口熱氣,隻覺更冷。

    幾個兵卒說話時,又有三輛馬車馳往皇城北門。

    打頭一輛,車壁雕飾銀紋,車前掛著兩盞琉璃燈,垂掛青縵。中間一輛齊頭平頂,黑油車身,車前垂著皂縵。

    最後一輛並無車頂,隻有一塊車板,用麻繩捆著三隻箱子,俱是銅鎖把守。

    車輪壓過積雪,上下顛簸,銅鎖敲擊箱身,放出聲聲鈍響。

    車夫均是一身短袍,做家丁打扮,膀大腰圓,臉膛黝黑,魁梧壯碩。

    行到城門前,一名車夫拉住韁繩,撐著躍下車轅,自懷中取出關防路引,言是京城官員迴鄉省親。

    “省親?”

    路引蓋著順天府大印,不會錯。但這個時候出京,難免有些奇怪。

    再看一眼路引,城門衛不禁生出一絲懷疑,開口道:“車中是翰林院侍讀楊老爺?小的鬥膽,可否當麵一見?”

    車夫正要豎起眉毛,青縵忽然掀開,一名年不及弱冠,著藍色儒衫,戴同色方巾的儒生道:“本官翰林院侍讀楊瓚。得天子恩準離京,迴鄉省親。”

    衛卒側頭,年紀對得上,官話中帶著宣府口音,應該差不離。況且,京師重地,沒誰會想不開,假扮五品京官,就為蒙混出城。

    隻不過,該盤查的仍要盤查。

    “楊老爺,不是小的多事。”衛卒道,“敢問隨行都是何人?”

    “本官族人。”

    楊瓚說話時,黑油馬車內聽到動靜,車縵掀起,現出一個中年壯漢,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路引之上盡有寫明。”

    楊瓚沒有半點不耐煩,又衛卒解釋道:“車上的三個箱子,裝有金銀布匹等物,另有宮中賞賜的藥材。可要開箱查驗?”

    開箱?

    衛卒連忙搖頭。

    這般平易近人的文官,委實少見。為這難得的尊重,也不好過於為難。

    “風雪大,楊老爺路上小心。”

    “多謝。”

    謝過城門衛吉言,楊瓚轉身坐迴車上,垂下布縵。

    車夫甩了甩鞭子,自袖中取出一枚銀角,拋到衛卒懷中。

    “天冷,買些酒水暖暖身子。”

    衛卒瞪大雙眼,滿臉驚訝。車夫沒說話,直接拍拍腰間烏角帶。

    看清帶上懸掛的腰牌,衛卒立時冒出冷汗,忙不迭讓開道路,目送馬車飛馳而過。

    “劉小旗,那人有什麽門道?”

    “快些閉嘴!”

    直到馬車行出幾百米,劉小旗擦掉額前冷汗,瞅瞅四周,才低聲道:“錦衣衛!”

    問話的衛卒僵住了。

    “真是錦衣衛?”

    “看牌上刻字,至少是個校尉。”

    校尉?

    咽了口口水,衛卒禁不住有些後怕。

    前些時日

    ,因京師混入奸細,在城中放火,錦衣衛沒少上城頭抓人。甭管千戶百戶,什麽樣的家世背景,隻要有嫌疑,都是鎖鏈套頸,拿住就走。

    迴憶起當時的情形,衛卒都是頭皮發麻。發展到後來,單是聽到“錦衣衛”三個字,就禁不住雙腿打顫。

    “當真是錦衣衛?”

    “騙你不成!”

    劉小旗哼了一聲,道:“錦衣衛辦事,還是少打聽的好。”

    “那位楊侍讀……”

    “讓你別打聽,你還說!”劉小旗咬牙,“你想進大獄,別拖累旁人!”

    衛卒縮縮脖子,打了個寒顫,終不敢再問。

    保安州距京師百餘裏,東臨延慶州,南接懷來衛,向西是懷安衛,北上即是宣府鎮城,萬全都指揮使司所在。

    馬車出城之後,車夫一路揚鞭,木製車輪碾過厚雪,吱嘎作響,印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臨近正月,官道上少見行人。偶爾遇到,也是趕路的行商,南來北往,臨到年末也不得停歇。

    “前方是白羊口,有一座驛站,老爺可要停下歇歇?”

    “暫且歇歇,不急趕路。”

    天寒地凍,折膠墮指。

    坐在車裏,抱著手爐,仍覺冷意侵肌。在外沒有遮擋,必是更加難熬。

    啟程之前,楊瓚不想太過麻煩,本意至城西租兩輛大車,足夠三人乘坐。帶上幾隻木箱,也是綽綽有餘。

    未料想,沒等楊山兄弟出門,伯府長史先一步備好馬車,暖爐坐褥俱全,箱子都裝車綁好。

    “大車簡陋,沒有車頂遮擋,四麵透風。楊先生受過涼,必受不住。”

    伯府長史好說歹說,總算請楊瓚上了馬車。

    伯爺吩咐,如果楊侍讀不上車,他就得到雪地裏滾上幾圈。雖說練武者不懼冬寒暑熱,早年也沒少在雪地裏摸爬滾打。可離開北疆多年,到底年紀大了,能不滾,還是不滾的好。

    馬車出自伯府,車夫自然也由伯府安排。

    長安伯府內,最不缺的就是錦衣衛。

    於是乎,三輛刻有長安伯府標記的馬車,三名充作車夫的錦衣校尉,成為楊小探花迴鄉省親的“標配”。

    車夫曾目睹楊瓚揮舞金尺,抽昏慶雲侯世子的威武姿態。聽到要護送楊侍讀迴鄉,自然是一萬個樂意。

    留在京中,不外乎巡

    城,查找奸細,審訊疑犯都沒他的份。出京就不同了。臨近年尾,各路山盜水匪多會趁機攔路,打劫過往返家的行商。

    若有哪個不開眼,攔截伯府馬車,被幾人遇見,多少也能鬆鬆筋骨。

    車夫是夜不收出身,幾日不揮刀就渾身難受。

    錦衣衛聽著威風,京城之內仍要謹言慎行,連疑犯都不能隨便砍。哪有刺探草原,和韃靼互砍的時候順心。

    想想離京之前,幾個老弟兄咬牙切齒的樣子,車夫禁不住咧嘴。

    運氣好,旁人羨慕不來。

    白羊口衛地處要道,連通京師和鎮邊城。凡延慶衛居庸關等處的快馬,往來傳遞軍情,多經此處。

    楊瓚一行到時,衛所官軍正修整地堡牆垣。

    驛站的驛丞和小吏都前往幫忙,隻有一個年過五旬,斷了一條胳膊的老卒應門。

    見到關防路引,老卒立刻拉開門栓。

    “老爺見諒,前幾日雪大,壓垮了西邊的垛牆。這兩日忙著整修,又要巡邏,人手不足,驛丞便帶著幾個吏目前去幫忙,隻留小老兒守門。”

    口中稱老,動作卻絲毫不滿。說話間已升起火盆,又自後廚提來熱水,擺出幾隻杯盞。

    “驛站中都是茶葉沫子,沒什麽好茶,就不讓老爺見笑了。杯盞都還幹淨,老爺用些熱水,暖暖身子。”

    “多謝老人家。”

    坐到桌旁,楊瓚捧起茶杯,問道:“我先時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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