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打斷周成的話,朱厚照躍下青石,召楊瓚和謝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過依令行事,甚是無趣。朕思量,應取他法,方能試出高低真假。”

    謝丕顧晣臣不解,齊齊看向楊瓚。

    楊賢弟最得聖心,常被召至乾清宮說話,大概能體出聖意?

    楊瓚思量片刻,順著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龍腳踩過的青石,不禁咽了口口水。

    不是他想的那樣吧?

    事實證明,楊侍讀果然能深體聖意。

    天子口諭,停止戰陣操演,改搬校場青石。

    聽聞此令,眾人俱是傻眼,半天不知作何反應。

    不演戰陣,改舉大石。

    這算哪門子的演武?

    “凡能舉過頭頂者,賞‘力’字木牌;能舉過頭頂,行五步者,賞‘勇’字木牌;能舉過頭頂,行十步以上者,賞‘勇’字銅牌,並賜寶鈔十貫。”

    口諭既出,不隻學生,連教習都想下場試試身手。

    寶鈔多少,眾人不在乎。

    能得天子賜牌,實是未曾想過的榮耀。無論如何,都要拚上死力,博上一博。

    周成眉頭緊皺,試圖勸說天子。

    武學操演非是兒戲。不練戰陣,學民間雜藝搬大石,簡直胡鬧!

    “朕意已定,周助教不必多言。”朱厚照聽得不耐煩,道,“朕已將武學事交由謝郎中、顧司業掌管,今後學中事盡托他二人。爾如有事,向他二人呈報便是。”

    話落,朱厚照袖子一甩,瀟灑離開,留給周成一個挺拔的背影。

    謝丕顧晣臣快步跟上,同未理他。

    候在兩側的教習當下明白,學中將要變天。看向周成的目光,有譏諷,有嘲笑,也有幾分同情。

    獨立風中,周成麵色慘白,嘴唇顫抖,強撐著才沒有當場栽倒,禦前失態。

    號令起,一百一十九名武臣子弟除掉皮甲,列隊上前。有人不畏寒冷,除去上袍,赤著胸膛,彎腰抱緊青石。伴著一聲大喝,額角鼓起青筋,青石高高舉過頭頂。

    “好!”

    朱厚照大聲叫好,將名冊遞於謝丕,令記下此人姓名出身。

    此人之後,又有十數人舉起青石,八人行出五步,能行十步者,蓋無一人。

    不隻學中子弟,教習都

    覺得沒有麵子。

    “陛下,臣等想要一試。”

    “準。”

    朱厚照正在興頭,見有教習願意嚐試,自然應允。

    比起剛及弱冠的武臣子弟,教習多已年過而立,不惑之年亦有三四人。

    請命之人最先上前,除去半邊衣袖,膀闊腰圓,粗壯的手臂,肌肉虯結。

    “起!”

    蒲扇般的手掌牢牢扣在青石邊緣,巨大的石塊,輕易被抬過頭頂。

    “走!”

    又是一聲大喝,教習高舉著青石,邁開大步。

    一步、兩步、三步……至第十步,眾人齊聲叫好。

    行過十五步,仍未停下,直至三十步,方現力竭之態。

    “好!真勇士也!”

    朱厚照召此人上前,問其姓甚名誰,祖籍何處。

    “迴陛下,微臣江彬,祖籍宣府。襲父職,本戍蔚州衛。因韃靼犯邊,隨指揮馳援,因斬首五級,以功升千戶。後蒙聖恩升調京衛,現在五軍營,不當值時,入武學教習。”

    “祖籍宣府?”朱厚照看向楊瓚,笑道,“可是楊先生同鄉?”

    “迴陛下,正是。”

    掛著滿臉汗水,江彬抱拳笑道:“同楊探花同鄉,實是卑職之榮。”

    “江千戶客氣。”

    楊瓚頷首,神情淡淡,並不十分熱絡。

    朱厚照又問江彬擅用長兵還是腰刀,知其實為騎軍出身,擅用弓弩,能開強弓,對其好感更添幾分。

    “既能騎射,當為騎軍。爾當勤練,日後必有大用。”

    聞此言,江彬欣喜若狂。

    自邊衛調入京師,毫無根基,本以為沒有出頭之日。未料想喜從天降,鴻運當頭,憑著一身力氣得天子賞識,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微臣必當竭盡所能,不負陛下聖恩!”

    “起來吧。”

    朱厚照心情大好,令“操演”繼續。

    見江彬得此殊榮,眾人俱是眼熱,不願其專美聖前,拚出全力,讓朱厚照連連叫好,發出十餘枚“勇”字銅牌。

    天將擦黑,仍是意猶未盡。至錦衣衛來人,方才不情願離開武學,返迴宮城。

    想到又要騎馬,楊瓚立刻一個頭兩個大。

    正為難時,乍見停在武學前的馬

    車,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顧卿立在車前,請天子移駕,方才相信,自己沒有眼花。

    “朕要騎馬。”

    朱厚照犯熊。

    “陛下,”顧卿表情不變,道,“陛下縱馬出宮,內閣悉已得知。牟指揮使令臣稟報,兩宮亦十分憂心。”

    “三位相公知道了?”

    “迴陛下,是。”

    “兩宮也憂心朕?”

    “是。”

    朱厚照扁扁嘴,終究沒有再倔。

    正要上車,忽然想起什麽,道:“長安伯,朕觀武學校場中青石甚好,可令人一同帶迴宮中。”

    武學青石?

    “臣領命,陛下稍待。”

    問明青石所在,顧卿領校尉二人,按刀走進武學大門。

    片刻後,顧千戶當先,兩名校尉抬著青石,快步從學中走出。

    行到一輛空車前,校尉力竭,顧千戶隨意抬起青石,放到車上。觀其動作,仿佛抬著的不是百斤青石,而是沒什麽重量的條木。

    當真是舉重若輕,遊刃有餘。

    目睹此景,朱厚照瞪圓了眼睛:“長安伯真猛士也!”

    楊瓚正上車,不慎一腳踩空,砰一聲撞到車板。

    揉著額頭,麵對天子和同儕奇怪的視線,楊侍讀訕笑兩聲,“一時大意。”

    待天子坐穩,車隊前行,楊瓚靠著車壁,雙手抱頭,無語淚流。

    美人兇猛,今後的日子可還有指望?

    第六十五章矛盾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朱厚照縱馬出宮,駕臨武學隔日,禦史言官當朝直諫,天子言行失體,蓋因內侍近臣多出小人。如不嚴加防範,容小人奸邪肆行,恐蹈前朝之禍。

    “乞擇謹慎老成,通達諳練者為近侍。詢政召內閣府部大臣,翰林院官當值部中,各司其職,以備顧問。”

    鑒於日前種種,天子身邊必有小人。

    中官要換,問政要找對部門。翰林院官本職為“考議製度,校正文書”,做好本職工作為上,餘事少言。

    天子召見,理當講學經義,勿要多言政事,北疆軍情、海外方物更加不行!

    禦史慷慨激昂,當殿陳詞,就差指著楊瓚的鼻子罵:小人!佞臣!當逐出朝堂!

    楊瓚未及

    反駁,謝丕和顧晣臣先後出列,斥禦史妄言,舉經義古言,駁斥“翰林官不參政”的謬論。

    “吾等在朝為官,豈可見而不言,聽而不聞!”

    “太宗皇帝言:天子守國之門!為陛下講解北疆之事,有何不可?”

    “八荒六合,天下之大,豈能一目窮盡。坐井觀天,不知外邦,何能禦敵,何能興國?”

    “不憂國憂民,反究其微末,當真可笑!”

    “貌似剛正,實則言出無據,非愚則誣。”

    “不知國情,不體民意,妄服獬豸,屍位素餐!”

    狀元榜眼聯手,火力全開,聲如驚雷,語如鋼針,直將禦史罵得體無完膚,哆嗦著嘴唇,臉色青白,再說不出半個字。

    眨眨眼,楊侍讀萬分確認,拉人進坑的確很有必要。不然的話,哪來如此給力的盟友!

    罵退禦史,兩人話鋒一轉,當殿彈劾國子監助教周成,斥其掌武學期間玩忽職守,屢次貪墨,愧負聖恩。

    “每有賞賜必匿家中,貨買食茶多以次充好,有教習為證!”

    “武臣大誥以外,少講兵書,代以儒家子經。逢年考核,評定不以武藝戰陣,盡為八股文章,堪稱奇聞。”

    “為將者,當臨陣奮勇,保民衛國。學中不講為國殺敵,反授以仁義。本意雖善,其行卻惡。同高皇帝創立武學之意南轅北轍。”

    “列子有著: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武學掌事如此,如何為朝廷舉送良將。故弘治十三年至今,學中多庸碌,未舉一名良將。”

    “蒙陛下聖恩,令臣掌武學事。當其職必應其務。為正武學,當垂諸製度,重定考核,為國輸才,方不負陛下隆恩!

    “臣請除國子監助教周成掌事,查其貪墨之行。肅正學中,聞達朝堂,以儆效尤。”

    話落,滿朝文武俱驚。

    以文製武,延自前宋。

    仁宗皇帝之後,天子多重用文臣。從八品國子監助教掌事武學,已成慣例。突然改換規矩,滿朝文武都有些適應不良。

    不等群臣反應過來,狀元榜眼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了起來。

    文臣不理解,武臣也覺得奇怪。

    國子監祭酒上言,請天子收迴成命,莫要壞高皇帝治法,亂學中定規。更舉出周成上疏,言所列罪名俱子虛烏有。

    “周成掌武學以來,俱按條章

    辦事,從不敢懈怠。貪墨之事更是無從言起,請陛下明察!”

    事起武學,涉及國子監,引起如此大的波瀾,六部六科當為周成說話才是。怎料黃祭酒的條陳尚有附議,周成的自辯,壓根沒人理會。

    推本溯源,不難理解。

    謝閣老是謝狀元的親爹。如果前者不同意,內閣不通過,奏疏未必會聞於朝堂,更不會出現在早朝之上。

    位列朝堂的都是人精。

    黃祭酒是沒辦法,周成是他推舉,又為翁婿,不保不成。

    其他人則要思量,為一個從八品助教得罪閣老,是否值得。故而,旁事尚可再論,周成的官途已然走到盡頭。

    文臣集體沉默,武臣也不會出頭。

    作為當事人,周成沒有上朝的資格,隻能求助黃祭酒,請代為上疏,自己留在國子監,焦急等待結果。

    可惜,等來的實在不是什麽好消息。

    如楊瓚預料,朱厚照當殿發下敕諭,“除國子監助教周成武學掌事,發大理寺究查貪墨之事。查證屬實,當依律嚴辦。”

    “陛下聖明!”

    謝丕顧晣臣齊唿萬歲。

    黃祭酒心有不甘,仍要據理力爭。同列的太常寺少卿猶豫兩秒,再想攔,已是來不及了。

    黃祭酒高舉朝笏,自仁宗年間講起,條陳各項規章,並舉實例,隻為稟明,縱要處置周成,以司業掌武學實不可為,請天子收迴成命!

    周成不堪用,國子監還有其他助教。

    助教不成,還有博士廳的博士。再不行,咬咬牙,監丞也可。

    唯有司業,萬萬不行!

    “陛下,祖宗規矩不可廢啊!”

    黃祭酒聲淚俱下,不肯罷休。

    謝丕和顧晣臣同時握拳,心生怒意。

    群臣都在觀望,想看一看,這位少年天子是否會顧念“老臣”,改變主意。

    “黃卿家之言,確有幾分道理。”

    話入耳,謝丕和顧晣臣都是心頭一震,正要出列,忽見楊瓚微微側首,向兩人搖了搖頭。

    思及楊瓚對天子的了解,兩人互看一眼,停住腳步。

    “陛下,此事實不可行,還請收迴聖命!”

    黃祭酒豁出去,跪在地上,聲嘶力竭。

    無論如何,都要讓天子迴心轉意。

    朱厚照沉默片刻,沒有順著黃祭酒的話說,而是道:“聽卿之言,當飽諳本朝律令。”

    話題轉換得有些快,黃祭酒有些發愣。

    “南京刑部左侍郎三乞年老致仕,朕已準奏。”朱厚照話不停歇,語氣帶著嘲諷,“卿既深知條律,為人剛正,不徇私情,當可為之。”

    國子監祭酒,從四品。刑部左侍郎,正三品。

    一躍兩品,堪謂拔升。

    黃祭酒卻全無半點喜意,跪在地上,人已經傻了。

    自太宗皇帝遷都,南京六部名存實廢,遠離權利中心。說句不好聽的話,已成為文臣武將養老之地。

    逢新帝登基,正是大展拳腳之時,忽然被遷至南京,同發配無異。

    兩京遷調,本該吏部發下官文。但天子金口玉言,吏部官員也不會想不開,站出來駁斥。對黃祭酒有幾分佩服,正躍躍欲試的言官,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出聲。

    黃祭酒孤零零的跪在地上,無人幫扶。經中官提醒,方才額頭觸地,叩謝聖恩。

    正要退迴隊列,天子忽又出聲。

    “黃卿家既入刑部,當端肅言行,約束家人,方不負朕意。”

    “臣遵旨。”

    再次叩首,黃祭酒起身退迴隊伍。低著頭,握緊朝笏,麵如死灰。

    丹陛之上,朱厚照以袖遮掩,半塊豆糕進嘴。

    錦衣衛早有密報,京城大火時,楊先生的家人求助,被祭酒府的門房關在大門外。為防火火勢蔓延,更直接推到院牆,對鄰家見死不救。

    朱厚照早想處置,奈何事情繁雜,錦衣衛又被朝官盯死,不好輕動。

    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門,撞上槍口,朱厚照自然不會客氣。

    人送到南京,官途無望。再尋個錯處,奪印罷官,輕而易舉。

    想到錦衣衛的秘報,朱厚照就氣得肝疼。

    一個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藏在府內的金銀竟達數萬!單靠俸祿,八輩子不吃不喝,也積攢不下。

    靠著朝廷恩典,大肆貪墨收禮,當真是膽大包天!

    博學廣聞,剛正為人,兩袖清風?

    清風個鬼!

    有了黃祭酒這隻“出頭鳥”,謝丕和顧晣臣掌事武學,再無人提出質疑。學中規矩更改,條陳上稟,內閣兵部加印,比想象中更為順利。

    群臣摸出門道,國子監和武學的變故,實出天子之意,不想和黃祭酒作伴去南京,最好不提一字。

    此事暫罷,戶部尚書韓文出列,重提鹽引商稅。

    “弘治十八年五月發鹽引,今太倉積銀二十萬,請發宣府大同充為軍餉。”

    同意者自是附議,反對者當即出列爭辯。

    很快,文臣吵成一鍋粥,武將閑在一旁做布景,試圖插言,往往被三言兩語噴迴去。抹去噴到臉上的唾沫星子,壓下火氣,繼續裝背景。

    “今天正月至今,山崩地洞,暴雨洪災,未見停歇。國朝開立重地亦遭地動,災民無算,怎可不加以賑濟?”

    “陛下垂統之始,寬心仁愛,立言撫育萬民。今詔墨未幹,何能棄黎民於不顧!”

    “賑災是為要務,太倉銀不可動!”

    “韃靼退兵月餘,餉銀或者延至明年……”

    “不可!”

    “萬萬不可!”

    群臣爭執不下,朱厚照始終沒出聲。

    每次戶部提起庫銀,天子內庫都要縮水。不是賑濟災民,就是充實軍餉。少則千兩,多則萬兩,連太宗皇帝時的箱銀都開了鎖。

    朱厚照登基不到六個月,承運庫的庫銀就少去三成。偶有填補,實是杯水車薪,眼瞅著窟窿越來越大,填補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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