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的匾額是父皇所提,前廳還懸有欽賜寶劍,楊先生沒看到過?”

    楊瓚抿了抿嘴唇,承認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聞。

    天子為何知道他仍住在顧卿府上……楊侍讀拒絕去想。

    “今年會試,明年即是武選。自永樂年起,俱行此例。”

    楊瓚汗顏。

    楊小舉人一心讀聖賢書,不知此事,不足為奇。他入朝半年,常在翰林院抄錄文卷,日前更翻閱武學卷宗,仍不知此事,實是疏忽大意,粗心太甚。

    說話間,滴漏輕響。

    午時已過,弘文館講習結束。

    按原定計劃,楊瓚留膳宮中,未時中,將隨聖駕前往東城外一座武學,觀學中演武。

    楊瓚真心不想去。

    奈何天子有令,不去也得去。

    禦膳撤下,稍歇片刻,中官奉上清茶。

    朱厚照端起茶盞,忽然又放下。

    “穀伴伴。”

    “奴婢在。”

    “傳朕旨意,今日武學觀操,謝丕、顧晣臣隨駕。”

    “是。”

    穀大用退出偏殿,往兩人處傳旨。朱厚照又讓張永準備常服皮靴。難得出宮一次,沒有內閣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看著,也沒有言官在一旁諷諫,他要騎馬。

    “陛下,昨日剛下過雪,路滑。”

    “無礙,朕的騎術乃武定侯親授,張伴伴吩咐下去便是。”

    張永勸不住,連連向楊瓚使著眼色,期望後者能幫忙。

    懷揣對謝狀元和顧榜眼的“歉意”,楊侍讀一心飲茶,愣是沒收到張公公的求救信號。

    無奈,張永隻能出殿,取來牙牌,傳人牽馬。

    張公公真該慶幸,弘治帝十八年不出京城,象房正空。不然的話,好奇心極盛的少年天子,要騎的不會是馬,而是大象。

    真到那時,才正該頭疼。

    謝丕和顧晣臣領旨,至乾清門候駕。

    小半個時辰後,一身明黃色盤龍常服,頭戴翼善冠的少年天子出現在兩人眼前。

    楊瓚落後一步,行在朱厚照身側。離得近了,看到滿臉肅然的顧晣臣和月朗風清的謝丕,心中愧疚更甚。

    坑是他挖的,也是他拉著兩人跳的,可起跳之前,著實沒能想到,坑下有坑,還是天子親挖。想爬出

    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臣兵部武庫司郎中謝丕,拜見陛下。”

    “臣國子監司業顧晣臣,拜見陛下。”

    “起來。”

    能騎馬出宮,朱厚照心情大好,麵上帶著笑容,同謝顧二人的緊繃形成鮮明對比。

    楊瓚上前,三人行禮。

    很快,禁衛牽來駿馬。

    朱厚照揮退中官,手握韁繩,腳踩馬鐙,一躍飛上馬背。

    坐穩之後,興衝衝揮下馬背馬鞭,駿馬揚起四蹄,飛馳出宮門。

    前馬的禁軍和中官撲倒在地,半晌沒能反應過來,天子竟然招唿不打一聲,跑了!

    在場眾人都是手腳冰涼,受驚不小。

    數名禁衛急追而出,唯恐天子出現閃失。

    謝丕反應相當快,飛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半身前傾,瞬息追了上去。

    顧晣臣和楊瓚幾乎同時上馬,前者緊隨謝丕,縱馬飛奔。後者拉著韁繩,眼一閉牙一咬,抱住馬脖子,速度竟然也不慢。

    聽著眾人的唿聲,感受到耳邊的風聲,楊瓚切切實實上演一出“淚奔”。

    果然,坑不能輕易挖。

    出來混,總是要還。

    朱厚照一馬當先,馳出奉天門。

    起初,守門的衛軍以為是自己眼花。看清馬上的龍袍,立即汗如雨下。

    “陛下!”

    “萬歲!”

    禁衛追得急,來不及出示腰牌,拉緊韁繩,從城門衛身側急衝而過。

    穀大用和張永十分生猛,兩條腿追四條腿,硬是不落多少。上氣不接下氣之時,猶能從城門衛處“搶”下馬匹,追逐聖駕。

    謝丕、顧晣臣和楊瓚落後,隻能揮舞馬鞭,腳踢馬腹,拚命追趕。

    三人飛馳而過時,城門衛眼睛都要揉瞎。

    騎術精湛,堪比邊軍那位,是謝狀元?

    鞭舞成風,滿麵兇狠之人,是顧榜眼?

    抱著馬頸,看不清臉的那個,大概、也許是楊探花?

    雪渣飛濺,冷風撲麵。

    奉天門前一片寂靜。

    做夢,必定是腦袋被馬蹄踹到,正在做夢!

    文淵閣內,聽文吏迴報,三位閣老麵麵相顧,久久無言。

    劉健捏著額

    頭,眉間擰出川字。

    曆經四朝,經曆過天順和成化年間的風風雨雨,都未曾這般累,心累。

    謝遷愣愣的出神。

    自己六個兒子,二兒子向來最省心。之前二十多年,也證明了這一想法。可自從兒子金榜登科,入翰林院,講習弘文館,一切都開始轉變。

    先是捧著兵書,日夜揣摩。後是升入兵部,同武人打起交道,距離謝閣老的期望越來越遠。

    現下,又縱馬馳出宮門。

    這是要鬧哪樣?

    左思右想,謝閣老委實想不明白,頭疼之際,猛然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李東陽看看劉健,再看看謝丕,端起茶盞,吹吹浮在水麵的茶葉,輕飲一口,悠然得令人生憤。

    “賓之兄好生自在。”謝遷很不平衡。

    李東陽八風不動,放下茶盞,示意謝遷稍安勿躁。

    “天子既已出宮,再急也是無用。有禁衛在側,靜候其音便是。”

    謝丕三人之舉,雖有些出格,實際而言,算不上什麽。

    說不得,還是件好事。

    李閣老成竹在胸,拂過長須,再不多言。

    第六十四章武學之行

    眾人一路疾馳,總算在武學前趕上聖駕。

    中官、禁衛又驚又嚇,唯恐天子有任何閃失,一路緊緊跟隨。

    武學大門前,見天子猛然拉進韁繩,駿馬揚起前蹄,皆變貌失色,心提到嗓子眼,冒出一身冷汗。直至馬蹄落地,朱厚照翻身下馬,仍是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謝丕馬術最佳,速度最快。顧晣臣緊隨其後,不落半步。楊瓚緊抱馬頸,沿途險象環生,自然落在最後。

    遠遠望見雙手扣在玉帶上,仰望武學門匾,滿臉興奮的少年天子,楊瓚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磨牙。

    熊孩子,當真是熊孩子!

    “楊侍讀,請下馬。”

    一名中官上前,扶楊瓚下馬。

    難得如此酣痛淋漓,朱厚照性情大好。見楊瓚靠著馬身,有些站立不穩,笑道:“楊先生騎術不精,需得勤練。”

    明晃晃的傷口上撒鹽。

    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楊瓚咬緊腮幫,心下決定,這月弘文館講習,全部改為民政!

    什麽枯燥講什麽!

    必要時,大部

    頭也可以上!

    天子駕臨,非同小可。

    掌事之人匆忙迎出,一身綠色公服,腰束烏角帶,頭戴烏紗帽,官服上繡著黃鸝,顯然是個文官。

    “臣國子監助教周成,拜見陛下。”

    國子監助教?

    旁人未覺如何,楊瓚著實有些驚訝。

    聽說是一迴事,親眼見到又是一迴事。

    能入京城武學,祖上多為功臣。不是開國靖難,也是勳貴武臣之後,於國立有功勞。

    由此決定,學中教習自然不能含糊,全由五軍都督府和各衛所舉送,都曾戍衛邊疆,領兵上過戰場,一身真本領,最低也是正五品千戶。

    學生教習都是精選,掌事卻是個從八品文官,隻比學正高上一級,當真是奇怪。

    究竟是如何運作,才能以從八品製正五品?

    若是六品,尚能說得過去。相差如此懸殊,學中武官真能服氣?

    這麽多年,京城武學竟沒出亂子,堪稱奇跡。

    思量間,周成已被天子叫起。

    先後同謝丕和顧晣臣見禮,很是鄭重。至楊瓚跟前,隻敷衍的拱了拱手,眼中閃過不屑。

    楊瓚不覺氣惱,唯有無語。

    自己應該沒得罪過這位仁兄吧?

    不管怎麽說,他是侍讀學士,正五品,同謝丕平級。這樣的態度,當真沒有問題?

    想不明白,又無法當場詢問,隻能暫時按下,以後再說。

    朱厚照一心關注操演,並未注意楊瓚的神情。謝丕和顧晣臣轉過頭,看向周成,都是皺眉。再看楊瓚,表情都帶著詢問,更有幾分關心。

    見狀,楊瓚愧疚之意更深。

    自己拉人下坑,對方不計前嫌,反而倍加關心,實在是過意不去。若有機會,必當彌補。

    會否努力推這兩人出坑?

    楊侍讀默默轉頭,坑太深,天子又一個勁填土,實在出不去。

    兩位仁兄還是自求多福,小弟實無辦法。

    走進武學大門,正麵一條青石路,可供三馬並行。

    石路為中軸,將校場一分為二。

    左側有排架,架著刀槍劍戟,右側立有草人標靶,顯然是練習弓箭之所。

    石路盡頭是正廳,廳前高懸匾額,據說為先帝親筆。觀字跡,當真是狂狷到

    相當境界,楊瓚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寫的是什麽。

    如此霸道的筆跡,出自誰手……楊瓚摸摸鼻子,總之不會是孝宗皇帝。

    廳後仍為校場,再其後,是二廳,沿廳堂兩側排列數間廂房,皆為教習武經兵法之所。

    周成送上學中名冊,朱厚照翻開,第一頁便著明學中人員。

    楊瓚小心瞄了兩眼,果然,周成品級最低,排位卻在最先。

    按照後世的話講,從八品的文官校長,正五品的千戶教習,縣級指揮市級,怎麽看怎麽別扭。

    可無論是天子,還是謝丕等人,均未現出異色,似是理所應當。

    退後半步,楊瓚微垂雙眸,不發一言,沉默是金。

    武學中,共有教習三十一人,儒師十八人,學生一百一十九人。

    因天子來得突然,多數學生仍在廂房,聽儒師講習武臣大誥。校場中冷冷清清,和預想中大為不同。

    “朕來得匆忙,錯不在爾。”

    朱厚照性子直爽,喜歡直來直去,卻不是不講理。

    周成本以為會受到訓斥,心中打鼓。不想會是這個結果,不由得雙眼瞪大,愣在當場。

    申時中,風起雲布,天空開始飄雪。穿著夾袍,也抵不住寒意沁骨。

    周成愣著不說話,張永不得不出聲提醒:“周助教,雪漸大,何時方能操演?”

    不操演,也該找個地方給天子擋雪。這樣傻愣愣的站著,半句話不說,任由天子站在校場,風吹雪打?

    周成當即迴神,卻沒理會張永,隻是彎腰謝罪,請朱厚照至廳中避雪,直將天子身邊的中官全部視作空氣。

    張永差點氣歪鼻子,穀大用當即黑臉,看向周成的目光很是不善。

    楊瓚終於確定,周助教看不慣他,非是他因,八成是他和廠衛走得近,幾番被言官,更被斥為奸佞。

    隻不過,天子麵前,公然蔑視上官,給殿前中官沒臉,該說耿直過頭,還是傻到冒煙?

    不管對錯,處事單憑好惡,一切擺在麵上,這樣的性格實在不適合行走官場,太容易得罪人。

    難怪年近半百,仍是從八品。

    一行人被請入廳內,有學中雜役燃起火盆,另有文吏送上熱茶。

    廳門沒有關嚴,能聽到北風唿嘯。

    偶爾有幾片雪花飄入門縫,不到幾

    息,即融成青石上的點點水斑。

    茶水苦澀,水麵飄著碎末,難以入喉。

    飲了一口,楊瓚便放下杯盞。

    古人說的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這才幾日,連喝茶都開始講究。

    謝丕和顧晣臣同樣蹙眉,沒有再碰茶盞。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卻被張永和穀大用攔住,從隨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杯,不用茶葉,隻倒熱水,又取出兩包豆糕,竟還帶著溫熱。

    “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飲茶。”

    話說得合情合理,朱厚照點點頭。

    張永移開茶盞,直接遞至周成跟前,笑道:“勞煩周助教,這樣的茶也能找來。”

    這話聽著不對,周成臉色微變。

    張永又道:“咱家記著,內庫每年都有銀錢送至武學,專為應對雜事,貨買茶食。陛下登位之後,幾番厚賞武學,咱家沒記錯,兩淮進上的貢茶可是不少。”

    點到即止,張永笑著退開,壓根不給周成反駁的機會。

    上月剛賞下貢茶,這月就隻剩茶末?

    故作節儉也好,實為貪墨也罷,總之,釘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謝丕等也不會待見此人。

    楊瓚忽然有些同情周成。

    得罪天子身邊的近侍,還是張永這個級別,周助教當真可以辭官告老,迴家榮養了。

    周成顯然還沒意識到惹上大麻煩,亦或是在武學日久,習慣壓製旁人,對張永愈發不屑,明知有坑,也不開口爭辯。

    不隻楊瓚,謝丕和顧晣臣的目光都閃了兩閃。

    對視一眼,謝郎中和顧司業交換意見,既奉敕令掌事武學,總要有所作為。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錯,也需設法“挪動”。今日把柄送到麵前,不抓住,豈非對不起自己?

    謝狀元和顧榜眼入朝不過半年,日前方有資格早朝。論處事老練,仍遠遠高過周成。

    兩人要掌事武學,施展拳腳,令天子滿意,周成必須離開!

    是迴國子監熬油,還是迴家種田,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幾念之間,謝丕和顧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參周成一本。

    楊瓚專心數著茶末,似對外事一無所覺。

    周成有錯也好,沒錯也罷,離開早成定局。

    不是

    他沒有同情心,官場職場,都是一樣的道理。

    一個蘿卜一個坑。

    不拔掉周成這個蘿卜,旁人如何占位。謝丕和顧晣臣的級別都高過他,既要掌管武學,周助教必須走人。

    又過兩刻,朱厚照開始不耐煩。

    廳外終於響起鍾聲。

    “陛下,今日講習已畢,請至校場。”

    周成躬身,請天子移駕。

    “好!”

    咽下最後半塊豆糕,朱厚照擦擦嘴,當先走出廳堂。

    校場中,隨教習號令,百餘武臣子弟冒雪列隊,踩著鼓點,立定方位,排成戰陣,齊唿“萬歲”。

    沒有高台,朱厚照也不講究,踏上一塊方形青石,抬起手,令眾人免禮。

    “陣起!”

    天子駕臨,排兵布陣的教習使出十分力氣。

    隨旗幟揮舞,戰鼓轟鳴,百人的戰陣,現出千人的氣勢。

    相較京衛操演,武學中的戰陣又是不同。

    楊瓚看得認真,不得不承認,哪怕再紈絝,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尋常兵卒可比。

    然而,朱厚照卻不滿意,相當不滿意。

    “停!”

    不等旗官號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聲,聲音穿透北風,戰陣霎時出現混亂。

    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腳步,有人仍在揮舞槍矛。

    動作不一致,致使十餘人被撞倒在地,更有兩個倒黴透頂,被矛尖刺傷,鮮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唇,才沒有發出慘叫。

    “陛下,戰陣剛剛過半。”

    “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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