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往。

    弘治十八年十月乙巳,美人終選隔日,天子萬壽聖節。

    早朝之後,朱厚照駕臨西角門,免文武群臣及外夷使臣朝賀,不受各地敬獻。

    “止行禮,陳設貢馬及賞賜宴席俱不行。”

    換成弘治帝,這道旨意並不出奇。但朱厚照……不得不讓群臣深思。

    或許是內閣的上疏起到效果,天子終歸是聽勸的?

    自除服以來,群臣不隻一次見識到天子的大方。

    凡先帝托付的重臣,如內閣六部,隔三差五賞錢賜服。賞賜多到劉健李東陽和謝遷輪番上疏,懇請天子節省,別再隨便花錢。

    “今府庫空虛,災患頻發,戶部光祿寺皆不能濟。”

    “強寇在邊,糧餉稀缺,軍用驟急。若不節省,恐難以為繼。”

    “臣等受先皇遺詔,當竭力輔佐陛下,與國同憂,豈可屢受厚賞。”

    “以崇儉德,必自上始。伏望自今以後,謹加賚厚賞,撙節為先,無名之賞盡停。”

    總之一句話:陛下,臣不缺錢,也不缺衣服。內庫金銀有數,您能否省著點花?

    閣臣帶頭,群臣自不好落下。

    奏疏送上,朱厚照自省半日,決定不再賞錢賜服,開始給劉健等人升官加爵,外帶加薪。

    楊瓚搭上順風船,加俸一級,官評侍讀學士,賜麒麟服金帶,並賜象牙牌。

    送賞的宦官,熟門熟路找到長安伯府。

    楊慶三人笑得合不攏嘴,楊瓚則下定決心,薪水既然漲了,必須抓緊找房子。

    不明不白,總住在顧千戶家裏,實在不是個事。

    萬壽節隔日,中官捧著兩宮懿旨,前往東安門外宣讀。

    “夏氏女、吳氏女、王氏女、沈氏女……德才兼備,賢良淑德,擇選入宮。”

    百名少女,隻有十二人被兩宮親點,至宮內學習禮儀組訓,讀女書,待選後妃。餘下盡數落選,將被送迴原籍,自行婚配。

    念到名字的少女,俱麵露喜色,激動難掩。即便隻是最低品級的選侍采女,也是身在皇家,未必沒有出頭之日。

    未在懿旨上的少女,多淚盈於睫,哽咽失聲。

    隻差一步,最後一步。

    偏偏被宮門攔住,美夢成空。

    伴隨著旨意,還有兩宮賞賜的錦

    緞釵環,玉佩金簪。箱蓋打開,金輝滿室。

    在旁人羨慕的眼光中,十二名少女梳洗換衣,重梳發髻,接連被扶上馬車。

    隨車輪滾動,車轍印下,琉璃輕撞,香風飄散,少女們的心也開始狂跳。

    自此之後,她們再不是家中嬌女。

    紅牆之內,即是她們生存之地。

    是獲得帝寵,鳳翥鸞翔。還是被遺忘到角落,獨對寒月,一切的一切,隻能靠自己。

    去爭,去奪,去搶!

    第六十一章顧卿之言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欽天監監正進正德元年大統曆,擇大婚吉日。

    天子禦奉天殿親受,令翰林院抄錄,賜文武群臣,並以有司遣快馬出京,頒行各府州縣。

    “以明年為正德元年,采新曆。”

    “元月有吉日,天子大婚,行封後大典。”

    “依孝宗皇帝舊例,仿祖製,一切循簡,不可鋪張奢靡。止於京受百官番臣賀,各地藩王鎮守不進方物,不得以尋瑞物為由擾民。”

    “陛下聖明!”

    群臣跪拜,山唿萬歲。

    聖旨頒下,翰林院上下驟然開始忙碌。

    自學士至侍讀,從侍講到修撰編修,幾乎要宿在值房。掛著兩輪黑眼圈,仍要熬油費火,筆下不停。搬運文書的小吏都是風風火火,捧著文卷跑過廊下,忙得腳不沾地。

    抄錄好的大統曆先送禮部查閱,確認無錯漏,再由京衛快馬飛送各地。

    依舊曆,先頒順天,再送應天,其後是中都鳳陽,再次是各地藩王府,最後是各府州縣衙。

    原本,歸附的草原部落和西南土官亦在頒發之列。但禮部突然接到天子口諭,暫緩。

    暫緩到何時,端看天子心情。

    自弘治帝大行,北疆頻生兵禍,宣府大同烽火連天。西南同不太平,思恩府接連有土官生事,互相仇殺不算,更殺死朝廷派遣的官員,入山林為賊,搶奪邊民穀物牲畜,鬧得四川廣西等地多不太平。

    朝廷怒而發兵,大軍未到,便先服軟。等官軍折返,繼續改搶的搶,該殺的殺,官印照領,賞賜照請。

    天高皇帝遠,自恃朝廷“優容”,幾有無法無天之勢。

    換做弘治帝,還要想一想,是否先禮後兵。朱厚照沒有這個習慣,倔脾氣上來,直接尥蹶子。

    不服朝廷管?

    好!

    大統曆沒份,恩裳的金銀布帛統統劃掉。

    主動承認錯誤,上疏請賞?

    也成。

    朕大度,內庫積攢百捆寶鈔,都送去西南。不夠沒關係,責令有司繼續印。十萬還是百萬,一個戳的問題。

    聖旨發下,西南土官未及發表不滿,都察院的禦史當先跳了出來。

    “陛下,此違先皇舊例,亦乏仁愛,恐令西南之民心生怨憤,還請陛下三思!”

    那邊造反,這邊還要給錢,不給就是不仁愛?

    這叫什麽道理!

    當他是軟柿子,隨便就能捏?!

    朱厚照咬牙,告訴自己:不生氣,不和這幫腦袋拎不清的生氣。

    “卿所言固有道理,然內閣亦有條陳,請朕節省濫用,謹慎恩賞,以強邊備,充實軍餉。”

    仗著位置高,言官看不到,朱厚照抓了兩下脖子,引來劉健奇怪一瞥。

    “西南土官,雖有思恩之名,卻無奉行之實。今朝歸附,明日複判。其心實險,非仁愛可以感化。”

    言官的嘴不好堵,但朱厚照早有準備。

    發下聖旨之前,特宣楊瓚覲見。

    對付言官,楊瓚自有一套辦法。當場給朱厚照支招,向李東陽“求救”。

    天子求助,李東陽自然樂於幫忙。沒有直接出策,而是聯合劉健謝遷再上條陳,請天子“節省”。

    邊備戰事耗銀巨萬,光祿寺和戶部的庫銀很快見底,全靠內庫支應。天災頻發,各地稅糧和征銀遲遲未到,韓文急得火燒眉毛,內閣跟著一起發愁。

    怎奈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

    半月之內,杭州、嘉興、紹興、寧波等府連發地動,災民逾萬,請朝廷發下賑濟。淮陽等地也有官文抵京,言應天等七府並通、和二州同日地動,又遇大雨,毀民居田地無數,明歲夏糧恐是無望。

    為了賑災,戶部和光祿寺挖空心思,勉強湊足銀數。

    未料想,十日不到,寧夏和山西二州七縣又震了。

    安化王運氣極好,王府上下安然無恙。

    晉王則是倒黴透頂,府內垮塌兩座院落,壓死壓傷十餘人。晉王剛好路過西苑,不是有劉姓美人奮不顧身,將他從牆下推開,此刻已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盯著飛送入京的官文,光祿寺愁,戶部愁,內閣更愁。

    於是乎,天子扣下給土官的恩賞,甚至以寶鈔替代,內閣和六部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沒看見。

    寬宏仁愛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度。

    自家的麻煩事一堆,銀錢不濟,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給心懷叵測之人送錢?

    絕對是腦袋冒氫氣,蠢到冒煙。

    禦史跳出來時,左右都禦史都是眼皮急跳,想把人拉迴來,奈何有些距離,隻能暗地裏著急。

    言官需要耿直不假,但耿直過頭就是傻。不好聽點,十成十的二愣子。

    見內閣和六部均未有人出列,史琳和戴珊皺眉歎氣。已然明白,天子和內閣定已達成共識,誰敢跳出來反對,純粹是自找麻煩,和整個朝廷不對付。

    有內閣條陳頂在前頭,朱厚照成功說退言官,大感舒爽。

    憋了滿腹不甘的禦史退迴右班,心中暗道:觀天子應對,必是早有準備。想起日前被召入宮的是誰,內閣又是何時送上條陳,立時握緊拳頭。

    楊瓚所站的位置,同禦史有一定距離,自然看不到禦史的表情。然而,直覺告訴他,又有麻煩要找上門,或早或晚,絕跑不掉。

    當日退朝,楊瓚折迴翰林院,繼續抄錄大統曆。

    彼時,謝丕官至侍講,評為學士。顧晣臣升任修撰,俸祿亦升上一級。

    天氣驟涼,謝丕百日抄錄大統曆,夜間苦讀兵書,疲累之下染上風寒,病得起不來床,不得不向吏部告假,已多日未曾見麵。

    顧晣臣頂替入值弘文館,也少在值房。

    二十多名庶吉士,或入六科為給事中,或入六部觀政,兩排值房,連楊瓚在內,隻有寥寥數人,愈發顯得寂靜空曠。

    坐到案後,楊瓚卷起衣袖,細細研墨。

    滴漏輕響,門外有書吏走過。

    天空變得陰沉,彤雲密布,風聲大作。

    放下墨條,楊瓚走到窗旁,正要放下支杆,忽見一大紅身影從廊下走來。

    來人越過文吏,徑直走到窗旁。

    “顧千戶?”

    見是顧卿,楊瓚忙放下木杆,請顧卿進門。後者卻停在門前,並不再邁步。

    “在下尚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僅有數言告知楊侍讀。”

    “瓚願詳聞”

    “涿鹿之事。”顧卿道,“北鎮撫司派遣緹騎出京,此時應至保安州,不日將到涿鹿。”

    涿鹿?

    愣了兩秒,楊瓚遂反應過來。

    “勞煩顧千戶,瓚謝過。”

    “不必。”顧卿問道,“楊侍讀可著急娶親?”

    這話問得實在唐突。

    楊瓚搖頭,道,“此事是家中安排,內情……千戶當有所了解。”

    顧卿眼眸低垂,單手按住繡春刀,忽然傾身,低聲道:“成親之事,楊侍讀當深思才好。否則,徒增煩擾。”

    徒增煩擾?

    好奇心驅使,楊瓚抬起頭。

    顧卿微微側首,嘴角微掀,一雙眸子恍如無底深潭,將麵前人牢牢禁錮。

    驟然感到壓力,楊瓚不自覺後退半步,兩個字瞬間浮現腦海。

    恐嚇!

    赤果果的恐嚇!

    顧卿直起身,神態自若,仿佛冒煞氣的另有其人。

    “話已帶到,不打擾楊侍讀,在下告辭。”

    寒風卷過,大紅錦衣輕鼓。

    筆挺的背影,似一把經過千錘百煉的長刀。不出鞘則已,一旦出鞘,必利芒湛目,鋒銳懾人,寒意沁骨。

    佇立門前,楊瓚許久未動。

    單手扶住門框,吸氣,唿氣,再吸氣,再唿氣。

    狂跳的心漸趨平靜,難言的悸動深藏入心底,再難抹去。

    躲開書吏的目光,楊瓚關上房門,轉身靠在門上,單手搭在額前,用力閉上雙眼,無聲大笑。

    沒救了,當真是沒救了。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北直隸迎來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夾雜著點點冰粒,紛紛揚揚落下。神京城很快為大雪覆蓋,變作一片銀白。

    一夜之後,大雪足可沒過腳踝。

    兵部上請,將操演之日延後。

    朱厚照不同意。

    “北疆之地,動輒朔風狂卷,六出紛飛。每遇強虜來犯,官兵皆頂風冒雪,與敵對戰。今不過雪沒足麵,尚無強敵當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將官,孱弱軍衛,怎堪守衛京師!”

    朱厚照當真怒了。

    越是了解北疆情況,越是對兵部的拖拉不滿。

    邊軍能頂著飛雪

    和韃靼騎兵對戰,京衛一場操演卻是從九月拖到十月,又從十月拖到十一月,種種借口,聽著都煩。

    “陛下,此事……”

    “朕不想聽借口。”朱厚照發了狠,厲聲道,“朕隻問劉尚書,京衛當真孱弱至此?”

    劉大夏麵有難色。

    如不能給天子一個滿意的答複,事恐不能善了。

    實事求是的講,的確是兵部辦事不利,才將一場操演延遲至兩月。天子發怒,也是理所應當。

    “陛下,操演必將如期進行。”

    得到肯定答複,朱厚照的怒火消去幾分。

    無人繼續稟奏,當即退朝。

    仁壽宮偏殿中,十二名少女身著宮裙,隨女官學習宮禮。單是福禮跪拜,便耗足兩個時辰。

    夏福同沈寒梅學得最快,吳芳同王芙等六人稍遜一籌,餘者多勉強過關。

    唯有兩人遲遲學不會,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引得女官頻頻皺眉。又驚又累,重壓之下,幾乎當場哭起來。

    女官眉頭皺得更深,神情愈發嚴肅。

    “切莫如此!”

    尚未冊封,便不是宮妃,需得同伺候的中官宮人一樣,嚴守宮規,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流一滴眼淚。

    待天子大婚,鳳位之下,尚有後妃宮嬪。兩宮親選出的美人,再不濟也會是昭儀貴人。

    如此不經事,如何能擔當其位,得天子恩寵?

    “內宮有規,自當嚴習。他日方可規行矩步,不錯分毫。”

    放下手中細杆,女官語重心長道:“奴婢身負太皇太後懿旨,教習諸位宮規,不敢有半分懈怠。既要做得人上人,便要吃得苦中苦。諸位既已在宮牆之內,當曉得其中道理,無需奴婢多言。”

    話音落下,偏殿內陷入寂靜。

    含淚的少女取出繡帕,用力按下眼角。

    縱然是再難,哪怕是膝蓋腫起,也不再叫苦一聲。

    兩名女官站在廊下,見狀,微點了點頭。當下返迴正殿,向太皇太後和吳太妃稟報。

    “奴婢瞧著,夏氏女同沈氏女最為拔尖。吳氏女很是嬌憨,王氏女細心恬靜,均有可稱道之處。”

    王太皇太後和吳太妃低語幾聲,令女官繼續守在偏殿,隔兩個時辰再做迴報。

    殿門關上,吳太妃忍不住輕咳。

    王太皇太後麵現憂色。

    “吃了這些時日湯藥,怎麽還不見好?”

    “老毛病了。”吳太妃收起帕子,端起茶盞,潤潤喉嚨,“早年落下的病症,天涼就要犯上一迴,再多的方子也是沒用。”

    提起早年,王太皇太後不免歎息。

    “遭了那麽多年的罪,才過幾天好日子。”

    吳太妃輕笑,生死有命,她早已看開。

    病症好與不好,都是上天安排。隻不過,一旦有那一日,就要再見舊人,心中難免膩歪。

    “不提這些糟心事。”吳太妃笑道,“娘娘瞧著哪個更好?”

    “左不過這四個。”王太皇太後點出夏福四人,道,“咱們選了,總還要天子順心。當日裏,天子似對夏氏女另眼相待。”

    “性格沉穩,人也聰慧。”吳太妃道,“先前娘娘說過,這孩子年紀小了點,可改了主意?”

    “十三,虛歲十四,和天子差一歲,也是般配。”王太皇太後道,“需得遣人到金陵,仔細探查其家人品行。”

    若是再出一個慶雲侯,或是壽寧侯,還不夠糟心的。

    “娘娘說的是。”吳太妃又咳嗽兩聲,“我這身子不濟,娘娘若是有精神,不若請太後暫移仁壽宮,免得過了病氣。”

    王太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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