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皺眉,問道:“可是又有哪裏不對?”

    “沒有。”吳太妃搖頭,“我這病來得急,擔心過了病氣。今日之後,有事便遣女官通傳。等我好些,再來同娘娘問安。”

    “你這話說的,是想戳我的心?”王太皇太後紅了眼圈,一把拉住吳太妃的手,“什麽過了病氣,以後休要說這話!”

    “娘娘,”吳太妃歎息,“鳳體為重。”

    “我都不怕,你怕什麽?”王太皇太後道,“就算真的……咱們也好作伴,到地下見過先皇,無論如何,都要先給萬氏一頓廷杖!”

    “娘娘?”

    “你出過氣,我可沒有。”王太皇太後笑道,“到了地下,總該暢快一迴。有列祖列宗,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看著,我就不信,陛下還能護著那萬貞兒!”

    吳太妃先是發愣,繼而輕笑。

    王太皇太後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陪著一起笑。

    笑到最後,兩人都流出眼淚。

    “好,真有那日,我必親自執起廷杖,痛快一迴!”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國公張懋、兵部尚書劉大夏奉敕簡閱京衛操演。

    是日,天子親臨演武場,內閣首輔劉健,次輔李東陽和謝遷伴駕。翰林院侍讀楊瓚,侍講謝丕得幸隨駕,立於台旁,一同觀操。

    留守六十八衛俱上名冊,由都督府及兵部篩選,擇精銳六萬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營,各領以把總指揮,習操聽用。

    以武定侯、懷寧侯、南和伯、永順伯、長安伯為坐營官,分掌萬餘人。

    依天子意,分撥三千營及神機營千餘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討草原戰陣,分批操演。

    演武場四周,由羽林為、金吾衛、錦衣衛等分別把守。

    演武場中,五營軍官著甲胄,百戶著皮甲,總旗之下俱為袢襖,分槍兵弓兵列陣。

    旗幟烈烈。

    鼓聲中,百餘架戰車推出,車上架銅鑄火炮,隨旗官號令點火。

    炮聲隆隆,大小鐵球飛出,暴雨般砸中預先排好的草人,騰起一片濃煙。

    “令起!”

    鼓聲更烈,五營官軍臂縛彩帶,由把總指揮率領,變換戰陣。

    五名坐營官均是黑色甲胄,橫刀躍馬,衝在陣前。

    距離雖遠,楊瓚仍能一眼認出顧卿。

    黑甲紅纓,銀槍駿馬。

    兩營相遇,監槍官率先發令,排槍之後,手持重兵的騎隊自兩側衝出,刀棒相擊,金戈之聲恍如雷鳴。

    看到騎兵手中的武器,楊瓚揉眼,再揉眼。

    近兩臂長,前寬後窄,沿頂端楔入數排尖釘,光是看著,就覺煞氣逼人。

    按照太宗皇帝陣圖,此乃騎兵利器,每遇敵寇,必所向披靡。

    楊瓚不再揉眼,嘴角抖了兩抖。

    非常人行非常事。

    永樂大帝不愧為殺遍草原無敵手的猛人。

    先是戰車火炮,緊接一陣排槍,其後直上狼牙棒,是個人都受不了。

    隻可惜,戰陣雖好,操演的官兵早非當年。陣中所用的“重兵”,皆以木頭製成,刷上黑漆,揮舞起來頗有幾分氣勢,實際全無半點殺傷力。

    楊瓚都能發現不對,何況朱厚照。

    隨戰陣操演,原本臉膛通紅,激動不已的朱厚照,興奮漸消,臉色越來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勢。

    第六十二章一起跳坑

    未時中,操演過半。

    演武場中,鼓聲仍隆,號角四起,殺聲震天。

    高台之上,朱厚照臉色黑沉,單手扣住玉帶,狠狠咬牙,聲音幾乎從牙縫間擠出。

    “這就是六十八衛精銳,拱衛神京的京軍?”

    騎兵照麵,刀鋒都未交錯,便齊齊墜馬。

    步兵交鋒,嘴上喊得熱鬧,虛晃一槍,就地滾倒。

    先時,以製造兵器為由,兵部請延遲操演。朱厚照痛快答應,以為準備充分,必可重現太宗皇帝軍陣的風采。

    結果呢?

    所謂的“重兵”,全是木頭!

    所謂的精銳,五成弱兵!

    隨操演進行,朱厚照的拳頭越攥越緊。

    要錢,他給。

    要人,他給。

    要延遲,他也點頭同意!

    到頭來竟是這般?

    欺負他年紀輕,不知事,沒隨父皇簡閱過十二營演武?這哪裏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戲,糊弄他!

    “夠了!”

    見兩名把總縱馬相擊,長槍剛剛擦邊,便大叫一聲,爭先恐後“落馬”,怒火終壓抑不住,朱厚照當場爆發。

    “朕今日當真是長了見識

    !”

    留下這句話,朱厚照袖子一甩,轉身走下高台。

    演武場中,官軍仍一心“交戰”,壓根沒有注意到,天子怒氣衝衝走人。

    內閣首輔劉健眉頭深鎖,轉向兵部尚書劉大夏,正要開口,被李東陽從後拉住。謝遷同劉大夏頗有私交,卻無法幫老友說話。

    哪怕不知兵,不通曉軍事,隻要長眼睛,都會發現演武中的貓膩。

    “劉尚書,好自為之。”

    劉健脾氣火爆,縱有李東陽調和,仍絲毫不給劉大夏麵子。

    京軍六十八衛,號稱精銳盡出,卻成一場鬧劇。

    先時宣府兵情告急,兵部一力主張從大同太原調兵,主因是否在此?

    話將出口,又被李東陽攔住。

    無論如何,劉大夏是先帝托付的重臣,鞏固邊防有功,幾番推舉能臣,在朝中極有威望。縱然是內閣首輔,也不好當著在場文武和六萬京軍,讓他無法下台。

    更重要的,內閣首輔和兵部尚書吵起來,實在不像樣。

    朝堂且罷,演武場上口舌爭鋒,傳出去,難免流言四起,令士庶笑話。

    “希賢兄,京衛如此,實非時雍兄之過。”

    京軍疲弱,訓練無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非眨眼之間即可解決。當下要務,是規勸安撫天子,消去雷霆之怒。

    李東陽勸了兩迴,劉健依舊怫然,到底沒再多說什麽。

    期間,台上文武無心再看操演。

    演武官兵實在不爭氣。

    即便坐營官均是功臣之後,知兵善用,奈何鬧劇已成,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

    未時末,最後一聲鼓音落下,旗官揮舞令旗,喊殺聲為之一停。五營軍卒,多數竟站立不穩,歪著頭盔,拖著腰刀,渾似打了敗仗。

    此情此景,不提內閣三人,劉大夏亦是瞋目切齒,火冒三丈。

    五名坐營官翻身下馬,一個賽一個臉黑。

    領著這樣的兵,怎麽打仗?

    不等遇到韃靼,單是操練就會倒下一半。

    武定侯老成持重,隻搖了搖頭,並未多言。懷寧侯同南和伯手按長刀,怒氣難掩。永順伯直接抄起馬鞭,對著幾個披著甲胄坐在地上,好似沒有骨頭的將官狠抽。

    這些人的祖輩,都曾跟著太宗皇帝南征北討,立下赫赫戰功。不過幾代

    ,竟是兇狼變作綿羊,如此不堪用!

    長安伯沒有發怒,也沒拿鞭子仇人。

    秉持錦衣衛的一貫作風,冷著表情,收刀迴鞘。行至一名肩扛“重兵”的百戶身前,提起長腿,狠狠就是一腳。

    木質的狼牙棒當即四分五裂,成了碎渣。百戶隨之栽倒,半晌爬不起來。

    此舉實在出人預料。震懾住演武官軍,也讓其他四名坐營官挑起眉頭。

    顧卿大步走到高台前,見天子不在,唯有雲傘交錯,視線掃過楊瓚,微頓兩秒,繼而向台上抱拳,話不多說,直接轉身走人。

    演武結束,天子已走,多留無益。鬧劇如何收場,與他何幹。

    至於台上文武會如何想……

    總之,沒誰會想不開,腦袋塞棉花,主動找錦衣衛麻煩。

    顧卿走後,武定侯、懷寧侯、南和伯、永順伯陸續離開。永順伯向來和劉大夏不對付,臨走之前不忘嗤笑兩聲,嘲諷之意盡顯。

    兵部向戶部要了多少銀子,從天子內庫也沒少搬。

    這出鬧劇,他倒要看姓劉的如何收場!

    場中指揮把總麵麵相覷,都道不好,卻是毫無辦法。

    楊瓚同樣想走,奈何諸位大佬不動,隻能繼續罰站。

    至天空開始飄雪,劉健方才發話。操演簡閱完畢,群臣可離。

    隻不過,觀看操演的文武能走,參與演武的官軍仍要留在校場,不站足兩個時辰,不許離開。

    “劉閣老,雪漸大……”

    “恩?”

    劉健眯眼,求情的官員立即閉上嘴,不敢多說。

    兵部尚書劉大夏沒有離開。

    緋紅色的錦雞補服,立在漫天大雪中,格外醒目。

    “京衛訓練無法,苟安懈怠。老夫覥為兵部尚書,愧負天子,愧對黎民!”

    話落,劉大夏撩起袍角,麵朝弘治帝泰陵方向,跪在雪中,額頭觸地。

    “劉尚書!”

    “劉司馬!”

    兵部左右侍郎上前,合兩人之力,仍拉不起劉大夏。隻得狠狠咬牙,撩起官袍,陪劉大夏一起跪。

    “我等愧負聖恩,愧對先皇,有負今上,萬死難贖!”

    兩人齊齊叩首,眼圈泛紅。

    北風唿嘯,雪花漫天。

    演武場

    中寂若死灰。

    片刻之後,鎧甲頓地聲驟起。

    把總指揮,千戶百戶,總旗小旗,六萬兵卒俱繃緊雙頰,麵泰陵而跪。

    滿目銀白中,紅色的袢襖,黑色的甲胄,仿佛點點血斑灑落校場,終匯聚成河。

    演武場外,錦衣衛、羽林衛、金吾衛無聲退去。

    演武場中,六萬餘人跪在雪中,遲遲不起。

    聞聽迴報,李東陽微微歎息,示意家人不必撐傘,負手立在轎前,遙望陰沉沉的天空,臉上閃過一抹憂色。

    楊瓚不夠級別坐轎,隻能戴上雨帽,同謝丕一並步行。

    “謝兄可大好?”

    “小病而已,累得賢弟牽掛。”

    謝丕輕笑,臉色仍有些白,精神卻是不錯。

    兩人一邊走,一邊閑話,刻意避開演武場中所見,話題繞得有些遠,時而答非所問,話不對題,也是一笑置之。

    申時正,楊瓚迴到翰林院。

    走進值房,正想喚文吏送火盆,忽見丘聚急匆匆行來,二話不說,隻讓楊瓚快些隨他進宮。

    “天子召見,楊侍讀快些!“

    天子召見?

    楊瓚挑眉。

    看丘公公的樣子,十有八九,朱厚照正在發火。

    撓撓下巴,天子氣不順,乾清宮的中官必到翰林院。

    該歎氣,還是該感到榮幸?

    想歸想,天子有召,終究不能耽擱。

    放下手頭事,向對麵值房的謝丕打過招唿,楊瓚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隨丘聚離開翰林院,直往宮中。

    彼時,朱厚照正在東暖閣裏大發脾氣。

    筆墨紙硯摔了滿地,金製香爐滾到角落。穀大用和張永輪番勸說,半點效果也無,反讓怒火燒得更熾,幾乎要從東暖閣燒到西暖閣。

    “陛下,龍體要緊!”

    砰!

    “陛下,小心!”

    啪!

    “陛下,那是龍山鎮紙,您最喜歡的……”

    啪嚓!

    “陛下,注意腳下……哎呦!”

    “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

    砰!

    劈裏啪啦!

    站在暖閣門前,楊瓚除下雨帽,一邊擦臉,一邊認真

    考慮:是否等上半個時辰,待天子把暖閣裏摔得差不多,再請中官通報?

    雖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證生命安全。

    奈何天不從人願。

    已將楊瓚當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聲,三步變作兩步,進入暖閣通報。

    幾息過後,暖閣裏終於安靜下來。青著額角的張永迎出,道:“楊侍讀,陛下宣。”

    楊瓚頷首,邁步走進暖閣。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台風過境,景象委實太過慘烈。滿目盡是碎瓷斷玉,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臣楊瓚,拜見陛下。”

    尋到瓷片少的地方,楊瓚勉強近前,跪地行禮。

    “楊先生無需多禮。”

    朱厚照坐在禦案前,雙腿支起,雙手交攥,肘部搭在膝蓋,胸口急劇起伏,顯然怒氣未消。

    張永和穀大用幾人不敢出聲,小心撿拾地上碎片,盡量清理幹淨,不留一星半點,以免劃傷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楊瓚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著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喚臣來,可為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點頭,聲音中仍帶著火氣。

    “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時,兵多將廣,人才輩出,京衛邊軍互為應援,橫掃北疆南域,衝堅毀銳,所行披靡,何等精銳!”

    楊瓚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也不需要說話。

    “每觀太宗皇帝陣圖,朕都覺激動萬分。遙想當年,大軍行處,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鳥驚魚散。何等聲勢!”

    握緊拳頭,朱厚照聲音漸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沒想過,今日京軍,必不如永樂年間。隻是,朕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般不堪……”

    接下來的話,朱厚照沒有出口。

    抿了抿嘴唇,楊瓚完全可以想象,滿懷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場中的慶幸,無異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憤怒可以安撫,失望該當如何?

    兵為邦捍,國威出於此,君威借於此,民望仰於此。

    當今大明,北有強鄰,三天兩頭叩邊打穀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裏外勾結,每上岸,必要搶劫殺人,禍害百姓;西南盜匪屢剿不絕,更有土官趁機作亂,官軍疲

    於應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隱患。

    思及種種,朱厚照的憤怒不難理解。換成他人,一樣會怒火衝天。

    京衛疏於操練,將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瞞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撥至軍器局的銀兩不在少數,到頭來卻是用“木器”搪塞。

    錢都到哪裏去了?

    無需深想,也能猜到幾分。

    弘治年間,“裁汰京衛老弱”便著為令。

    時至今日,該裁的未裁,該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龍驤四衛及武勇武顯等營,被兵部言官盯死,幾番縮減,愈發顯得“精銳”。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條陳,言騰驤四衛之內,軍勇冒糧者多,蠹耗國用,宜除其名,發還原籍。節用之餉可充京衛。

    不料想,話音未落,就被當麵扇迴巴掌。

    “騰驤四衛乃祖宗設立,宿衛宮城,防奸禦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幾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們的意。可他們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氣之盛,輕易不會消去。

    如果有人趁機挑撥,天子和朝臣必將生出更大的嫌隙,對兵部的不滿,更是會越積越深。想要彌補,恐是萬難。

    楊瓚不由得慶幸,一頓金尺將劉瑾抽老實,至少是表麵老實了。否則,勸說天子之餘,還要防備這位,實在是耗費心力。

    殺掉以絕後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頓,是先皇給他的權利,朱厚照不會多想。開口就要殺,卻是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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