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地方,流民自歸原籍,免責,濟以子糧,發還田地。”

    “弘治十六年前各處積欠稅糧,酌情寬免。逃亡工匠役夫自首免罪。”

    “藩王及鎮守太監貢獻方物擾軍勞民,除舊例外盡數停止。”

    “帝陵之餘,京城不急工程悉停。”

    讀到此處,詔書方才過半。

    餘下更有洋洋灑灑百餘言,涉及冗食裁減,莊田稅糧減免,南北水路重開,嘯聚盜匪自首輕查等等。

    念到最後,楊瓚嗓子發幹,眼前隱隱有金光閃爍。

    想起能連續宣讀上千言,半點不錯氣息的寧瑾扶安等人,不由得心生佩服。

    看來,無論做哪個行業,都必須有超出常人的本事。於天子近身伺候的宦官而言,察言觀色之外,肺活量一定要高。

    “念先帝遺誌,詔及萬民,大赦天下!”

    詔書念完,楊瓚臉色發白。

    陽光漸烈,頭竟有些發暈。

    退下城頭時,險些絆到石階。被顧卿扶住上臂,方才站穩。

    “多謝。”

    手捧詔書,出不得丁點差錯。這一腳跌實了,受傷與否兩論,怕又要住進詔獄。

    楊瓚真心誠意道謝,顧卿點點頭,仍是沒有說話。

    沿原路返迴奉天殿,楊瓚至丹陛行禮,詔書奉於寶案,退迴文官隊列。

    “禮!”

    禮官三唱,群臣五拜三叩首,柱香燃盡,至此,登基大典正式宣告結束。

    二十七日未過,宮中尚未除服。

    當夜,新帝並且設宴,隻依照舊例,按文武官員品級分別賞賜金銀布帛。

    楊瓚身兼翰林侍讀和詹事府左諭德,領到的賞賜是雙份。送賞的中官是個生麵孔,卻是滿臉笑容,帶著幾分親近。

    “咱家丘聚。”

    送到楊瓚家裏的不隻有定例,更有朱厚照著人從內府翻出的一座珊瑚樹,一斛珍珠,兩匹薄如蟬翼的青綢。

    “陛下口諭,賀楊侍讀喬遷。”

    “臣謝陛下隆恩!”

    送走丘聚,楊瓚站在正廳,看著攤開在聽廳中的五六隻木箱,無比認真的考量,是否應該在家裏挖個地洞,或是建個秘密庫房?

    不提金銀綢緞,僅那座半人高的珊瑚樹,有龍眼大的珍珠,已經是價值連城。八成還是當

    年三寶太監下西洋得來,換算成金銀,能裝滿多少隻木箱,楊瓚想都不敢想。

    廚娘和門房都在廳外,楊土蹲在珊瑚樹旁,看著鑲嵌在底座上的十幾枚寶石,眼睛瞪圓,嘴巴大張,許久不動一下,似已魂飛天外。

    “楊土。”

    楊瓚叫了一聲,楊土沒反應。又叫一聲,還是沒反應。

    無奈走到珊瑚樹旁,手在楊土麵前揮了揮,後者才乍然驚醒,看著楊瓚,臉色漲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先把箱子合上。”

    主仆兩人一起動手,合上箱蓋,掛上銅鎖,滿室珠光寶氣不再,狂跳的心落迴遠處,發熱的大腦終於冷靜下來。

    “四郎,得找幾個護院。”

    楊土鄭重提議,楊瓚就勢點頭。

    箱子太沉,兩人抬不動,隻等暫時留在正廳。

    勞累一天,楊瓚早早迴房歇息。楊土不放心,搬著鋪蓋睡在正廳。見勸說無用,楊瓚隻得叮囑他多鋪兩層被,免得著涼。

    “四郎放心,我省得。”

    一夜無話。

    翌日,天子正式上朝。

    楊瓚早早起身,換上官服官帽,掛上牙牌,帶上金尺,胡亂用了半碗清粥,便走出府門。

    天仍有些暗,路上行人不多。

    距離宮城漸近,方有了人聲。

    文官乘轎,武官騎馬。如楊瓚這樣的從五品,依舊隻能步行。

    奉天門前,錦衣衛和羽林衛正巧輪值,楊瓚遞出牙牌,四下裏看看,沒見到顧卿,穿著青色武官服的錢寧卻迎上前來。

    楊瓚對他毫無眼緣,寒暄兩句,便不再多言。

    少時,奉天門大開,百官朝覲。

    楊瓚隨眾人一並過金水橋,過奉天門,候在丹樨內。

    從日早到日中,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始終未聽到錦衣衛的響鞭,更沒見朱厚照露麵。

    臨到午時,方才有一個中官匆匆趕來,宣今日罷朝。

    內閣不語,六部嘩然。滿朝文武瞠目結舌,不知該作何反應。

    登基伊始,便罷朝怠工,這位少年天子究竟在想些什麽?先前的誠心改過,信誓旦旦,都是裝的不成?

    楊瓚也覺得奇怪,由朱厚照近日表現來看,不該會是這樣。哪怕故態複萌,也不該這麽快。

    那是又犯熊了

    ?

    到底什麽原因,總該有個說法。

    群臣散去,內閣三位相公同六部九卿皆是憂心忡忡。

    楊瓚沒有隨眾人一起離開,懷揣金尺,舉起牙牌,直接前往乾清宮覲見。

    到了地方,不等請見,耳邊便傳來一聲巨響。

    張永從殿內奔出,見到楊瓚,當即如見到救星,顧不得行禮,連聲道:“楊侍讀,快隨咱家來,可不得了了!”

    楊瓚挑眉,怎麽著,這真是又犯熊了?

    當即不多言,隨張永走進殿內。

    行到東暖閣前,隻見數隻玉瓶碎裂在地,鮮紅色的丹藥四處滾落。

    一鼎香爐砸在地上,五六個道士僧人跪在廊下,其中一人額頭染血,已昏迷不醒。

    兩粒丹藥滾到腳邊,楊瓚彎腰撿起,詭異的香氣和辛辣味直衝腦海。

    看向憤然作色,直眉怒目的朱厚照,楊瓚不由得眉心微擰。

    第四十七章無奈的楊侍讀

    楊瓚愣神的時間,朱厚照怒火更熾,隨手又抓起一隻石硯,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僧人和道士。

    “爾等該死!”

    石硯挾著風聲砸下,一名僧人慘唿著倒地,額頭直接被開了口子,鮮血汩汩直冒,頃刻染紅僧袍。

    餘下幾人麵現懼色,汗洽股栗,抖得比先時更加厲害。

    “陛下!”

    “陛下息怒!”

    見朱厚照又抓起一方鎮紙,穀大用和丘聚連忙上前,不是為僧道求情,隻擔心朱厚照氣壞身子。

    這些僧道心懷不軌,冒以“仙藥”為名,向陛下進上紅丹,其行之惡,千刀萬剮都不為過。然大行皇帝喪期未過,陛下衰服未除,乾清宮見血已是不祥,鬧出人命更是非同小可,傳入前朝,恐將難以收拾。

    張永和穀大用壯著膽子攔下朱厚照,拚命向楊瓚使這眼色。

    楊侍讀,救命啊!

    知道情況緊急,不能繼續保持沉默,楊瓚上前兩步,躬身下拜,道:“臣翰林院侍讀楊瓚拜見陛下。”

    聽到聲音,朱厚照抬起頭,表情中閃過一抹驚訝。

    “楊侍讀為何至此?”

    “陛下今日未上早朝。”楊瓚毫不廢話,單刀直入。

    “這……”朱厚照抓著鎮紙,頗有些尷尬。

    在弘治帝神

    位前,朱厚照立誌要做一個明君。言猶在耳,隔日便自顧食言,出爾反爾,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朝堂諸公皆憂心不已。”楊瓚繼續道,“臣擔心陛下,故鬥膽奉先帝禦賜牙牌金尺,無召覲見,還請陛下贖罪。”

    話落,目光定在朱厚照的手上。

    牙牌,金尺?

    朱厚照咽了口口水,下意識放下鎮紙。

    劉瑾被抽得淒慘,至今仍滿臉青腫。不隻張永穀大用等警鍾長鳴,時刻自省,朱厚照事後迴想,也是曆曆在目,頸後發涼。

    “孤……朕是被這些妖人氣的!”

    喚楊瓚起身,指著跪在地上的幾人,朱厚照怒火又起,到底沒控製住脾氣,抓起鎮紙砸了下去。

    這次沒傷人,卻直接嚇昏兩個。

    “這些妖人害了父皇!見朕年幼,以為朕好欺,又想來害朕!”

    猛然甩袖,朱厚照黑著臉走迴暖閣,仍是怒氣難平。任由那幾個僧道跪在庭中,跪死算是便宜!

    “陛下,可是這些丹藥?”

    楊瓚跟進暖閣,謝過賜座,攤開五指,掌心赫然躺著兩粒血紅的丹丸。

    “是!”

    盯著兩粒丹藥,朱厚照怒容滿麵,牙關緊咬。

    “這些妖人謊話連篇,膽大包天,朕恨不能將其全部淩遲!”

    收迴手,楊瓚歎息一聲。

    “此事,陛下是如何得知?”

    “孤……朕早先便有覺察。”

    沉默片刻,朱厚照麵上閃過戚色,低聲道:“父皇久病不起,太醫院束手無策。可每次朕請安,父皇的氣色都很好。朕覺得奇怪,父皇隻說見到朕便覺得舒暢,氣色自然就好……”

    話到中途,朱厚照已是語帶哽咽。

    “朕後悔……有前朝之事,朕早該想到……朕後悔!”

    朱厚照再說不下去,坐在椅上,當場哭了起來。哭聲中帶著無盡的懊悔和悲傷,錐心泣血。

    “朕要殺了他們,一定要殺了他們!朕要將害父皇的人一個個找出來,千刀萬剮!”

    楊瓚沒有出聲。

    他幾乎可以肯定,朱厚照話中的“他們”,絕不隻幾個僧人道士。

    唏噓之後,楊瓚開始皺眉。

    處置僧人道士也好,追究背後之人也罷,憤怒悲傷都可以理解,卻不

    是隨意罷朝的理由。

    登基第二天就不上朝,滿朝文武的反應,楊瓚都看在眼裏,憂心更甚往日。

    無論如何,必須勸服朱厚照,想算賬不是問題,早朝必須上。不能再予群臣留下“任性”,“怠政”的印象。

    一味率性而為,不顧後果,無論本意為何,都難為朝臣理解,他今後的路定會越來越難走。甚者,早晚有一天,會同內閣六部產生更大的爭執,發展成不可調解的矛盾。

    縱然改過,也隻能是一個結果,江心補漏,為時已晚。

    “陛下,此事可交由錦衣衛和東廠詳查。”

    弘治帝服用丹藥之事,閣臣和六部九卿怕都知曉。然要處置這些人,卻不能通過刑部大理寺。

    自秦皇漢武,丹藥就同求仙脫不開關係。

    經有有心的人口,世人不會想天子病入膏肓,服用丹藥隻為拖延時日。多會以為天子聚集僧道煉製丹藥,是求仙問道,沉迷於“長生不老”。到頭來,必將損傷一世英名。

    楊瓚能想到這點,朱厚照自然也能想到。

    “此事不宜交由前朝,東廠錦衣衛,朕也用得不順心。”朱厚照道,“朕欲將此事交給楊侍讀。”

    “臣?”楊瓚愕然。

    “朕隻信得過楊侍讀。”

    朱厚照沉下表情,道:“張伴伴,你們先下去。”

    “奴婢遵命。”

    張永彎腰領命,暖閣內的中官和宮人陸續退出。

    暖閣門關上,朱厚照方才開口:“這些妖人害了父皇,又膽敢向朕進獻丹藥,定是圖謀不軌!”

    擦掉眼淚,眼圈仍是通紅,朱厚照的聲音更顯沙啞,“朕起初沒察覺異狀,是錦衣衛查到密信,又有父皇身邊的寧大伴給朕提醒,才知曉個中端的。事涉多名宗室藩王,朕的兩個舅舅竟也牽連其中!”

    新仇舊恨疊加到一處,朱厚照切齒咬牙,恨不能將主謀之人揪出,生啖其肉。

    “不管是誰,朕都要下其詔獄,治其死罪!”

    楊瓚沉默了。

    壽寧侯和建昌侯的姐夫是皇帝,外甥是皇太子,有做皇後的親姐罩著,已享盡世間榮華。除非要謀朝篡位,否則不會不曉得,弘治帝活著,他們的日子才會好過。

    然朱厚照信誓旦旦,兩人怕真的脫不開幹係。

    最大的可能,是利欲熏心,聚斂無厭,

    被人以錢財打動。

    如有人以為錢財珍寶利誘,加以媚言遊說,捧得這對兄弟不知今夕是何夕,向宮中推薦幾個僧道,不過順手而為。

    想到這裏,楊瓚不禁一頓。

    此事,張太後是否知情?

    太後不會有害先帝之心,卻很容易被張氏兄弟利用,為兩人大開方便之門,無心鑄下大錯。

    心頭發顫,耳激嗡鳴,冷汗緩緩自鬢角淌下,楊瓚不敢深想,卻不能不想。

    “臣……”

    “臣”字出口,楊瓚喉嚨發幹,嗓子裏像堵住一塊石頭,進退兩難。

    推拒嗎?

    天子之命,豈容違背。

    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禦賜金尺,也將千難萬險。最壞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

    “楊侍讀?”

    “臣……領命!”

    左思右想,楊瓚終是起身,鄭重下拜。

    他終於發現,被天家父子“信任”,絕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禮,當真不是那麽好受。

    弘治帝臨終的舉動,怕也大有深意。

    難不成是做爹的發現兒子會坑人,才提前打好預防針?

    楊瓚搖搖頭,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為了兒子,早早挖坑給他跳,也隻能硬著頭皮,閉著眼睛跳下去。

    “臣以為,此事牽連甚廣,如要詳查,恐遇多方阻力。”楊瓚道,“臣請陛下賜一道手諭,許臣辦事期間,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幹預,否則以同謀論罪!”

    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個子醜寅卯。

    與其高舉輕放,虎頭蛇尾,兩麵不討好,不如鐵麵無私,嚴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

    楊瓚知道,此事查到後來,必將遭遇反撲,根本無法全身而退。但他沒有選擇,如果不領命,朱厚照那關就過不去。

    兩相比較,隻能下定決心,堅定站在少年天子一邊。

    畢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認準了誰,絕對會一門心思的對誰好。查了或許會遇到麻煩,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煩隻能來得更快。

    楊瓚想樂觀一些,事情或許沒那麽糟糕。可默念幾次,心中依然隻剩下一個念頭:坑人啊,當真坑人!

    朱厚照則是真心高興,當即寫下手諭,蓋上寶印,其後取出三封書信,一並交予楊瓚。

    “這些都是從壽寧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錦衣衛北鎮撫司呈上。”

    信封蓋有寧王府和晉王府長史印,內容看似沒什麽出奇,卻幾次提到“丹藥”和“真人”。

    越看,楊瓚表情越是嚴峻。

    證據確鑿,難怪朱厚照想殺人。

    “陛下,臣必詳查!”

    “朕信楊先生。”

    什麽人能被天子稱唿“先生”?必須是劉健李東陽謝遷這等級別。退一萬不,也該如劉機楊廷和一般,曾在東宮為太子講學,做過太子的老師。

    一個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何德何能有此殊榮?落在禦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狀。

    楊瓚打了個激靈,當即便要開口。朱厚照壓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手諭寫好,又令張永取來黃絹,大筆一揮,寶印一蓋,直接授予楊瓚調動千戶之下錦衣衛的權利。

    這且不算,想到楊瓚品級不高,一時之間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靈機一動,賜給楊侍讀一件麒麟服,一條金帶。

    楊瓚傻眼。

    事情發展太快,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

    “臣……”

    “楊侍讀可是不喜麒麟服?”

    見楊瓚表情遲疑,語帶猶豫,朱厚照心生誤會,幹脆利落,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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