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禮。”

    朱厚照很是興奮,揮舞著手中的皮卷,對楊瓚道:“楊侍讀前番之言振聾發聵。孤思量許久,知曉不足,特令人從兵部尋來太宗皇帝的兵圖,研精殫力,仍有許多不解之處。召楊侍讀前來同孤一並切瑳琢磨,應可窮理盡妙,大得其味。”

    召他來討論兵圖?

    楊瓚不知該如何應答。

    論起兵法,他尚能說出幾句,但實地操演,實在全無頭緒。

    迴想當日,他是不是給自己挖了個深坑?

    楊瓚所想,朱厚照自然不知,仍興致勃勃道:“昔日孫子以兵法見吳王闔廬,擬以婦人演武。孤欲仿效,以內廷中官持刀槍劍戟,複演太宗皇帝戰陣。”

    楊瓚還能說什麽,隻能點頭。

    宦官就宦官,隻要動靜不是太大,應該不會傳到朝堂上……吧?

    事實證明,楊瓚還是過於天真。

    朱厚照演武的宦官絕非內廷灑掃之流,均出自禦馬監和東廠,各個人高馬大,肩寬臂長,麵容剛正,虎目生威。

    不看衣著冠帽和光溜溜的下巴,當真不會想到,這些魁壯大漢竟是宦官。

    條件所限,庭中滿打滿算隻能容下六十餘人。

    朱厚照本欲牽來馬匹,再用幾支火銃,被楊瓚竭力阻止。

    “殿下,宮中不宜馬嘶槍鳴。”

    這時的火銃,射程不遠,聲響卻大,每發一彈都會黑煙彌漫。

    乾清宮有馬聲尚可遮掩,傳出火銃聲,騰起大片黑煙,必會驚動內閣。太子殿下剛剛改變的形象,怕又會跌落穀底。

    “不宜?”朱厚照皺眉,“但太宗皇帝布陣,必有火銃騎兵。”

    “殿下,臣觀此番演武實是有些倉促。不若先行步軍陣法,騎兵火銃他日再論?”

    “這……”

    “再者,”楊瓚大膽指著皮卷上的騎兵陣,道,“臣觀陣中騎兵多重器在手,若要演武,需得兵仗局另造。”

    看看兵圖,再看看中官手裏的棍棒,朱厚照到底點了點頭。

    於是,穀大用和高鳳擂鼓,朱厚照親執令旗,按照兵圖注明,六十名中官分成兩隊,手持長棍刀鞘在庭中展開拚殺。

    剛一開打,楊瓚就發現不對。

    “交戰”雙方的確用足全力,刀鞘舞得虎虎生風,長棍都折斷數

    根,卻不聞一聲慘唿。被打倒在地,也是咬牙硬撐,死活不敢出聲。打到後來,兵器不趁手,竟是翻滾在地,你抓我撓。

    這樣的場景,不隻楊瓚覺得奇怪,朱厚照也是眉間緊皺,當即令雙方停下,臉色有些難看。

    “殿下?”

    “罷,讓他們都下去。”

    一把扔掉令旗,朱厚照轉身就走。

    庭中宦官皆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喘。大家夥都是拚了死力,為何殿下還不滿意?

    張永和穀大用互相看看,隻得令眾人散去,並讓小黃門備好傷藥,請來醫士,為傷重者診治。

    迴到暖閣,朱厚照坐著不發一言。演武沒達到預期,丟了麵子,隻能和自己生悶氣。

    楊瓚行到暖閣內,半句不提演武之事,開口道:“殿下可熟知劉青田?”

    “聖祖高皇帝時的誠意伯?”

    “正是。”楊瓚道,“誠意伯著《百戰奇略》,其中有載,凡用兵之道,以計為首。料敵先機,然後出兵,無有不勝。”

    “孤……”朱厚照有些臉紅,“孤剛讀《孫子》。”

    也就是說,在庭中和楊瓚講的典故也是臨時抱佛腳,剛剛學到。

    “殿下,臣是書生,雖讀過兵書,卻並非知兵之人。”楊瓚繼續道,“殿下如欲詳解兵法,觀布陣演武,京衛武學方是首選。”

    照搬太宗皇帝陣法,以宦官演武,本就不切實際。

    與其在宮中偷偷摸摸,不如大方召喚京衛武學訓導,令學中武臣子弟演習。

    一則,太子問京衛武學,名正言順,不至令言官上疏,二則,學中子弟多出自將官之家,觀其態便可知京衛戰力,無需在朝堂上抓住兵部尚書問來問去。

    “此議甚好!”

    朱厚照很是爽快,鬱氣一掃而空。

    楊瓚終於鬆了口氣,被朱厚照留飯,未時中方離開乾清宮。

    行到奉天門,恰好遇到輪值的顧卿。

    見到一身素服,手按刀柄的顧千戶,憶起前番人情,楊瓚主動拱手見禮。

    “千戶多番相助,下官銘感在心。”

    顧卿頷首,道:“楊侍讀誠心致謝,在下不好推辭。”

    楊瓚眨眼。

    “楊侍讀應在下一諾,如何?”

    楊瓚繼續眨眼。

    是不是有

    哪裏不對?

    按照常理,不是該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顧千戶挑眉,確切告知楊探花,人情必須要還。施恩不求報,不是錦衣衛的作風。

    “下官……應下。”

    四個字出口,楊瓚忽然有種錯覺,仿佛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賣了。

    看看滿意轉身的顧千戶,擰眉撓撓下巴,錯覺吧?

    第四十六章少帝

    太原,晉王府

    韃靼叩邊宣府,間襲大同,太原各衛所邊堡將兵多經戰陣,知其來者不善,無不晝警夕惕。臨近大同及草原的邊堡,更是放出夜不收日夜巡邏,幾乎是鞍不離馬背,甲不離將身。

    得快馬飛送消息,晉王不隻掌握敵情,連大同、宣府的布防情況也摸得一清二楚。

    城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錦衣衛的眼睛。

    借搜尋犯官家眷之名,自京來的緹騎和駐紮太原的鎮撫使幾番上門。

    晉王不露麵,王府左、右長史卻是疲於應對。更擔心人員往來頻繁,稍不留神就被錦衣衛紮下探子,每日都是如臨深穀,不敢稍有大意。

    若僅是為抓捕犯官家眷,長史並不擔心。

    王府采買歌女舞女的事,太原大同宣府三地皆知。縱使人當真藏在王府,也不打緊,盡可推到牙婆和當地縣衙身上。

    縣衙戶籍和路引管理不嚴,牙婆利字當頭,被人鑽了空子,同晉王府何幹?

    怕隻怕錦衣衛另有打算,以此為借口,刺探王府情報。

    不能明著趕人,隻能加倍小心。

    可日防夜防,總有疏漏的時候。

    連日以來,非但王府長史警惕焦躁,府內的中官和宮人都是萬分小心,見到錦衣紗帽繡春刀,恨不能腳下生風,瞬間跑走。

    這日,錦衣衛尚未上門,府內突起一陣喧嘩。

    “呂長史,不好了!”

    一名吏目滿臉驚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更說得斷斷續續。

    “何事不好?”長史皺眉。

    “死、死人了!”

    吏目靠在門框,嘴唇都在打顫。

    換做平時,死上一兩奴婢根本算不上大事。王府後廂的柴房,哪年不抬出幾具屍首。可在當下,韃靼叩邊,錦衣衛上門,突然死了人,絕無法輕易揭過。

    若是錦衣衛借

    題發揮……

    聽完吏目講述,想到種種可能,呂長史的神情頓時變得嚴峻。

    “西門?”

    “對!”吏目臉色慘白,道,“今早有奴婢到井台取水,隱約見著下邊有東西,撈上來,當時就嚇暈了兩個。”

    見呂長史不說話,吏目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說。

    “身上穿著西苑歌女的彩裙,臉上似被銳器劃過,泡得不成樣子。找樂工認過,的確是今年新買進府的。平日裏少言寡語,極少同人來往,戰戰兢兢,總像是怕著什麽。”

    呂長史沉吟片刻,道:“可知曉她進府前的身份?”

    “戶籍上寫著保安州涿鹿縣,姓劉。按照生辰算,今年剛好十四。餘下皆是不知。”

    這就對得上了。

    呂長史點點頭,道:“你且附耳過來。”

    吏目壯著膽子上前,聽呂長史這般如此,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先是一驚,旋即用力點了點頭。

    “長史放心,小的這就去找人,一定辦得妥當!”

    當下,呂長史滿意揮手,吏目匆匆離開。

    到了西門,吏目吩咐人安置好打撈上的屍身,又喚來樂工和西苑的歌女詳細詢問,隨後帶著幾名家仆尋到後廂柴屋。

    “劉良女!”

    柴屋門大開,兩名皂衣家仆湧入,手持短棍立在院中,大聲唿喝。

    正在院中洗衣的粗使奴婢被嚇得臉色慘白,蜷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家仆再喚,靠牆角的一個身影才慢慢站起身。

    灰色的粗布衫裙空蕩蕩掛在身上,腰間係著一條麻帶,勒出細瘦的線條,更顯得羸弱不堪。

    “你就是劉良女?”吏目皺眉。

    “奴婢、奴婢就是。”

    聲音很低,帶著些沙啞。

    臉半垂著,依稀能看出幾分秀美,卻因塗滿黑灰惹人厭惡。頭發亦是亂糟糟,隻有粗布隨便一裹,十分姿色也隻剩下一分。

    吏目走近,瞬間被一股刺鼻的味道逼退。

    捂著口鼻,嫌棄的上下打量。

    劉良女似羞窘不堪,雙手緊緊攥著,衣袖卷起,能看到通紅的手背和變粗的指節。

    “你可認字?”

    劉良女搖頭。

    吏目早有預料,又道:“你進府時,是和出身涿鹿的劉氏女同車

    ?”

    劉良女點頭。

    “你可知道她叫什麽?”

    “奴婢……”

    見她支吾,吏目不耐,忽的提高聲音:“說!”

    似受到驚嚇,劉良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道出:“奴婢真的不知道,隻曉得她姓劉,小名是紅姐兒還是荷姐兒,奴婢實在記不清。”

    “紅姐兒?”

    劉良女哽咽點頭。

    家人沒再多問,當即轉身離開。

    劉良女伏在地上,雙手緊握,衣袖垂下,藏起劃破的掌心和斷裂的指甲。

    接連詢問數名出身保安州的歌女,並無多少出入,吏目確定,這名劉氏女就是錦衣衛要捉拿的犯官家眷。

    為何死了?

    明擺著,錦衣衛連番上門,心裏有鬼,嚇破了膽子,自盡身亡。

    臉上的傷怎麽迴事?

    西苑裏的那點事用得著解釋?歌女和舞女拚著命隻為見王爺一麵。吵幾句撕扯一場,以致結下仇怨,半點不稀奇。別說劃傷臉,早年出人命的時候也不少。

    錦衣衛百戶見到用麻布裹著的屍體,看到王府長史遞上的戶籍,又核對過幾名歌女的供詞,目光微閃,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犯官家眷既已拿到,暫且告辭!”

    連日搜尋王府,目的已經達到。為免晉王狗急跳牆,暫且鬆一鬆繩子,等韃靼退走再做打算。

    緹騎沒有離開太原,卻不再三天兩頭登門,王府上下均鬆了口氣。

    呂長史出麵上報晉王,“供出”劉氏女的歌女舞女盡皆有功,西苑著實熱鬧了兩日。

    借此良機,劉良女終於離開柴屋,重新迴到西苑。

    人迴來了,卻不再是學歌練舞,淪落為在院中灑掃的奴婢。

    昔日不如她的少女,見她麵色黑黃,雙手粗糙,皆是掩唇嘲笑,眼中帶著譏諷。劉良女則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像是木頭人一般。沒過多久,眾女就失去興趣。

    隻在夜深人靜時,劉良女獨居陋室,借助月光練習之前所學。

    出賣她的奴婢,代她死了,也算是便宜。害她的樂工,宮人,乃至王妃,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在那之前,她必須等待機會。

    隻要能見王爺一麵,隻要一麵!

    除下寬大的布裙,抹去臉上的黑灰,蓮

    步輕移,柳腰款擺,不看帶著傷痕的雙手,唯見眼波流轉,豔色更勝往昔。

    棲在樹上的夜梟展開雙翼,旋撲而下,瞬間捕獲盯準的獵物,撕碎下腹。

    弘治十八年六月壬寅,皇城內外鼓樂齊鳴。

    遵大行皇帝遺詔,皇太子朱厚照繼皇帝位。

    欽天監設定時鼓,柱香燃起,英國公張懋告天地,新寧伯譚祐告宗廟,惠安伯張偉告社稷。

    司設監等衙門清掃三大殿,設禦座於華蓋殿,設寶座於奉天殿。朱厚照仍孝服素冠,出廟街門,至宗廟告先祖,行四拜禮。

    二鼓之後,禮官唱祝。

    朱厚照沿原路返迴,至奉天殿偏殿除孝服,具袞服冕冠,登正殿丹陛,五拜三叩頭,祭拜上天。其後,禦駕先詣奉先殿,再臨奉慈殿,告孝肅太皇太後、大行皇帝幾筵。

    丹陛下,文武分左右兩班,就次行禮。

    拜過弘治帝牌位,朱厚照一身山川日月袞服,十二旒冕冠,脊背挺直,表情肅然,自殿中行出。

    群臣五拜三叩首,山唿萬歲。

    楊瓚立在文官之列,官服外仍罩素服,隨百官一同下拜。

    青煙嫋嫋盤升,禮官唱聲悠長。

    金瓦紅牆,盤龍飛鳳,瑞獸坐吼,映著高懸的金輪,合著悠揚的古韻,似鋪開一幅亙古不變的畫卷。

    “拜!”

    楊瓚微合雙眸,掌心覆上青磚,涼意沁入骨髓。

    冥冥中,他已徹底融入這個古老王朝,成為曆史中不可抹去的一頁。

    禮成,朱厚照擺天子儀仗,先至兩宮拜禮,其後行至華蓋殿,教坊司設韶樂,卻懸而不作,隻鳴鼓聲。

    近午時,鴻臚寺設寶案於奉天殿東,從殿內至承天門,錦衣衛端然肅立,分兩側設雲盤雲蓋,其上色彩鮮明,盤龍火珠昭然。

    第四鼓,文武百官除素袍,各具朝服入丹墀候旨。

    少頃,有蟒服中官自華蓋殿行出,宣讀上諭:“傳天子諭,免賀!”

    “請陛下奉朝!”

    以內閣三人為首,群臣下拜,恭請天子升殿。

    五拜之後,鼓聲漸歇,雲輿至華蓋殿行出。

    錦衣衛鳴鞭,鴻臚寺卿親奉讚禮。

    朱厚照下輿,沿禦道登丹陛,臨奉天殿寶座。

    “禮!”

    禮

    官高唱,群臣再拜。

    之後,當有翰林院官捧詔授禮,由正殿左門出,經午門,至承天門宣讀。

    這份榮耀本該屬於兩位翰林學士。再不濟,也該是資格老的侍讀侍講。楊瓚無論如何想不到,授禮之前,竟有中官自殿中行出,宣他捧詔。

    “陛下旨意,楊侍讀莫要耽擱。”

    大典中途,不可出半點差錯。縱然是心中沒底,楊瓚也隻得按下,端正衣冠,隨中官進殿奉詔。

    朱厚照高踞龍椅,楊瓚立在丹陛之下,仿佛又迴到殿試當日。

    用力咬住腮幫,瞬間的刺痛喚迴神智。行禮之後,楊瓚手捧詔書,仍自左門出,步履如飛,趕至午門。

    早有錦衣衛候在門前。顧卿為首,一身飛魚服,腰束玉帶,冠鑲金邊,手按繡春刀,軒軒韶舉,英英玉立。

    兩人當麵,均未出言。

    顧卿側身,引楊瓚至雲蓋中,數名錦衣衛分立兩側,直往承天門。

    城門大開,下方人頭湧動。

    在城頭立定,楊瓚展開黃絹,下意識清了清嗓子,引來顧卿不經意一瞥。

    鎮定心神,默念幾句“淡定”,楊瓚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子初嗣大寶,係萬民伏望,以國事為憂,宗社為重……遵大行皇帝遺詔,頒寬恤諸事。”

    “弘治十八年前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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