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而退,恐是萬難。殿試之後需得同堂上商議,另想辦法。

    閆璟的異樣未引來天子注意,卻讓臨近的讀卷官和中官側目。

    此子坐立不安,隱有惶然之色,其中必有緣故!

    右都禦使史琳皺眉,暫且壓下心頭疑惑。中官隻將他牢牢記下,以待向天子稟報。

    龍椅上,弘治帝微微傾身,問道:“爾可有字?”

    “迴陛下,小民不及弱冠,尚未有字。”

    “朕為你賜字,何如?”

    噴香的餡餅從天而降,砸在腦袋上,不趕快接住,還等什麽?然在抓牢之前,還是要感激涕零一下。

    “陛下隆恩,小民何德何能!”

    弘治帝和藹道:“朕觀爾性格沉穩,胸懷韜略,存心樸實,感懷民生,便賜爾季珪二字。日後當繼以立身,不負朕意。”

    得弘治帝金口玉言,隻要楊瓚能安守己身,不犯大錯,必可飛黃騰達,平步青雲。

    同為天子門生,謝丕也沒有此等殊榮。

    不需人提醒,楊瓚忙行禮謝恩。

    殿中明經表情不一,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含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李淳程文等羨慕之餘,同樣感到高興,隱隱有幾分激動。

    楊瓚得天子青睞,扶搖直上指日可待。不吝自誇一下,自己能同楊瓚交好,實是高瞻遠矚,有先見之明。

    先時得意的胡貢士,此刻已呆若木雞,魂飛天外。想起宮門前對楊瓚的挑釁,豆大汗珠滾落,麵色慘白如紙。

    被天子賞識,另眼相待,仍不見楊瓚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謝恩後退迴座位,仍是背脊挺直,安坐如初。

    在他之後,天子又宣了顧九如、董王已、崔銑、閆璟等人。

    前幾人表現尚佳,即便不如謝丕出彩,亦是娓娓而談,均得天子閣臣肯定。

    唯有閆璟,連經謝丕、楊瓚“打擊”,已心存忐忑。雖力持鎮定,未曾失態,仍比顧、崔等人的表現差了許多。

    見他如此,弘治帝微微皺眉,略顯失望。

    寧瑾知機,當下明了,先時被天子看好的幾人中,這名閆貢士怕要不妙。

    八人之後,天子再未宣召。

    餘下明經多有些失望,劉健等人卻鬆了口氣。

    若天子繼續任性,哪怕冒犯龍顏,他們也

    不能不吭氣。

    酉時中,日暮西斜,三百明經皆已成文。

    讀卷官請示過天子,受卷官和掌卷官自殿前開始收卷。除被天子收走的八份,二百九十五份策論收齊,皆交由彌封官封存。

    中官撤去桌椅,眾明經起身跪拜天子,由小黃門牽引退出大殿。

    夜色漸濃,宮室陸續掌燈。

    提燈的中官行在兩側,火光照牽出一道長龍,映著紅牆綠瓦,脊上坐獸,別有一番沉厚底蘊。

    比起來時,眾人心境皆已不同。

    多年寒窗苦讀,日夜不輟,現今終有所成。當可慰藉先祖,無愧父母族人期盼,榮耀鄉裏。

    最為人羨慕者,仍是謝丕同楊瓚。

    前者得天子正名,一甲已定,區別隻在狀元榜眼探花。後者得天子賜字,哪怕仍在二甲,入朝之後也可順風順水,青雲直上,非他人可比。

    行在宮內,自不好多說。但不少人已打定主意,出宮之後必要設宴相請,不能如王忠李淳等與之莫逆,也要混個臉熟。

    拜座師,意味著在朝中站隊,或多或少都有風險。和楊瓚攀交,則是向天子靠攏,非但沒有風險,反而大有裨益。

    行經奉天門,城門衛已換崗。

    楊瓚留心瞅了瞅,沒見到錦衣千戶,微有些失望。

    搖了搖頭,當下告辭眾人,同李淳程文三人結伴,向客棧行去。

    夜風拂麵,星月披肩。

    行經處,不聞人聲,唯有燈火闌珊。

    第十九章拿人

    殿試之後,京城內的流言不再甚囂塵土,而是漸漸平息。

    奉天子之命,為免打草驚蛇,錦衣衛暗中在城中尋訪。正要尋到源頭,線索忽然中斷,連最初妄言的幾名舉子都消失無蹤。

    得校尉迴報,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當即震怒。

    幾個大活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消失?

    “繼續查!”

    “掘地三尺,也必須把人找出來!”

    牟斌一聲令下,北鎮撫司的千戶齊出,循著蛛絲馬跡找到城北,卻再次失去線索。

    天子還等著消息,東廠在一邊看著。

    再查不出來,是要讓那群宦官看笑話?!

    坐在北鎮撫司大堂中,牟斌麵沉似水。同知、僉事、千戶、百戶站了一地,均是大氣

    不敢出。

    “說話,都啞巴了?!”

    “指揮,此事……”一名僉事壯著膽子開口,想爭辯幾句。不是大家夥不用心,實在是事情蹊蹺。被牟斌一瞪,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說!”

    僉事額頭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門外忽有校尉來報,已查到幾人蹤跡。

    眾人頓時都鬆了口氣。

    “稟指揮使,共有四人,均在城西醫館。”

    “醫館?”

    眾人麵麵相覷,校尉力士都快把城中翻遍了,秦樓楚館都沒放過,偏偏沒想過醫館!

    非是錦衣衛做事不動腦筋。

    想想看,誰會沒事跑到醫館裏呆著?

    “可是醫館之人故意藏匿?”

    “迴指揮,此事尚未查明。然四人均身染重病,已性命垂危。”

    “什麽?”

    “怎麽迴事?”

    牟斌猛地站起,視線掃過眾人,沉聲道:“顧卿,馬元。”

    “屬下在!”

    “帶人去醫館,就算抬,也把他們給我抬到北鎮撫司來!”

    “是!”

    兩人領命,點十餘校尉力士,馳馬趕往醫館。

    餘下之人各自散去,一邊念著指揮使脾氣見長,一邊交換著眼色。

    “天子金口玉言,親自為謝貢士正名,這暗地裏冒壞水的,不管是誰,都得……”

    一名百戶單手在頸項上比劃兩下,同行幾人紛紛點頭,表情中都帶上了狠色。

    等那幾個龜兒子進了北鎮撫司,管他秀才舉人,都要鬆快鬆快!

    自太宗時起,因紀綱犯事,錦衣衛便一直被東廠壓著。今上仁厚,忌憚早年之事,廠衛更被壓製,刑房裏的灰都積了厚厚一層。

    早前關在詔獄裏的犯官,隻要不是罪不容誅,便是關到你發瘋,也不動你一指頭。

    遇到李夢陽這類,更是客客氣氣請進“上等”牢房。遇到節假日,牟指揮使更會親自探監,和李侍郎舉杯對飲,邀月談心。

    殿試之前,京城傳出流言,涉及春闈貢士,影射內閣大學士,天子震怒,令錦衣衛詳查。

    牟斌不敢怠慢,辦事的人更像是打了雞血,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能用竹棍支起眼睛,全用來找人。

    北疆的事情,有外出的

    緹騎,各地的鎮撫使,輪不到自己。京城裏這檔子事,可是難得的表現機會!

    不表現立功,如何升官,如何領賞?

    天子親軍也要過日子!

    於是乎,指揮使當眾發話,校尉力士如猛虎出籠,無需刑科駕帖,稍有蛛絲馬跡,便窮追猛打。一旦握住實據,當即押到北鎮撫司。

    “天子震怒,閣老在背後推動,甭管是誰,有什麽背景,進來了就別想再出去。”

    “謝閣老?”

    流言直指謝丕,謝遷怎麽做,都是師出有名。

    “不是。”透出消息的千戶搖搖頭,神秘道,“是李閣老。”

    “嘶——”

    幾人倒吸一口涼氣。

    李閣老?

    “別不信!”

    千戶手按刀柄,刻意壓低聲音,道:“你們以為科場舞弊是小事?是沒經曆過早年!要我說,這個往謝貢士身上潑髒水的,純屬自己找死。自己死了不要緊,怕還要禍及家人。”

    “有那麽嚴重?”

    “那些朝官怎麽說來著?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千戶頓了頓,“內閣首輔是劉大學士,尚不及李大學士之謀,你們以為,李大學士出麵,這事能善了?”

    幾名百戶互相看看,接連咽著口水,都有些頭皮發麻。

    劉大學士脾氣火爆,李大學士輕易不怒。同為閣老,偏偏是後者,讓如狼似虎的錦衣衛萬分忌憚。

    一物降一物,當真不能從常理解釋。

    半個時辰不到,四個重病之人就被抬到北鎮撫司。

    牟斌親自察看,眉間皺得能夾死蒼蠅。

    “讓呂經曆過來,拿本官的帖子,到太醫院請王醫官。”

    “是!”

    校尉領命退下,牟斌站在堂上,虎目微眯。

    殿試前尚且生龍活虎,偏巧錦衣衛尋人時就病了,還病得快要死了?

    經曆過成化弘治兩朝,見識過萬妃時廠衛的手段,牟斌似想起什麽,表情愈發陰沉。

    王醫官被請到北鎮撫司,見到並排躺在地上的幾人,二話不說,放下藥箱,逐一診脈。

    北鎮撫司的人上門,果真沒好事!

    若非是呂經曆來請人,還以為自己犯了事,要到詔獄裏走一遭。

    兩盞茶的時間過去,王醫官收

    起手,取出一瓶丸藥,直接交給校尉,道:“溫水調兌服用。”

    人事不省,服不下去?

    直接灌!

    堂堂錦衣衛,還要他來教?

    王醫官隻管救人,這四人是什麽來曆,是犯事還是蒙冤,半句不問。

    身處北鎮撫司,旁邊站著一群錦衣衛,聰明人都該少看少問。必要時,嘴巴都要留在太醫院。

    收起藥箱,王醫官起身要走。

    牟斌開口道:“王醫官且慢。”

    “指揮使何事?”

    “以足下之見,這四人可是真病?”

    都快病死了,還能有假?

    詫異一閃而過,王醫官道:“這四人確是重病,以在下診斷,應是染了風寒,又誤了診治,今已病入骨髓。稍晚半日,便是神仙也救不迴來。”

    “是病,不是毒?”

    牟斌問得直接,王醫官搖頭。

    “不是。”

    毒藥不是仙藥,以王醫官的經驗,不會診不出來。

    既被否定,牟斌便不再多問。遣人送走王醫官,暫將四人囚押在鎮撫司內,待其醒來問話。

    病成這個樣子,再關入牢房,不用一個時辰,直接可以收屍。

    當日,北鎮撫司上下又是徹夜未眠。

    隔日,牟斌午後入宮覲見。

    未幾,乾清宮暖閣內便傳出幾聲脆響,竟是天子摔碎了茶盞。

    “事出禦史府?”

    “稟陛下,臣遍尋線索,捉拿妄言之人,確已查證屬實。”

    怪隻怪傳話的仆人行跡不密,被錦衣校尉抓住尾巴,一路摸到閆桓附上。

    “一個僉都禦使,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膽子!”

    弘治帝連咳數聲,臉色漲紅。

    寧瑾捧上溫水,也被一把推開。

    “繼續查!”

    弘治帝疑心更深,越是抓不到實據,便越是認定,必是哪個藩王在背後搗鬼,閆桓不過是一個棋子,擺在台麵上,隨時可以丟棄。

    陰差陽錯之下,閆桓已被打上“藩王同黨”的烙印。

    “是!”

    發出火氣,弘治帝終於接過茶盞,潤了潤喉嚨,勉強壓下咳嗽,繼續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誰!”

    “陛下,流言之事,李閣

    老亦是不滿。”

    “朕知道。”弘治帝點頭,“朕自會同李閣老說,你專心辦事便是。”

    “遵旨!”

    牟斌領命,退出乾清宮。

    弘治帝再支撐不住,斜倒在椅上。

    “陛下!”

    “無事。”

    寧瑾驚唿,卻被弘治帝抓住胳膊。

    “朕無事,莫要聲張,取丹藥來。”

    “陛下,奴婢去喚太醫……”

    “寧老伴,朕的身子,朕知道。”弘治帝強撐著坐起,手背暴起青筋,卻是用不上半分力氣。

    “陛下!”

    “去吧。”弘治帝苦笑,“能多撐一日便是一日。”

    “是。”

    寧瑾背過身抹抹眼角,親自取來新煉好的丹藥。

    火紅的藥丸,各個有指甲蓋大小,聞著辛辣刺鼻,卻是弘治帝現下唯一的希望。

    服下一枚丹藥,弘治帝被寧瑾扶到榻上,閉上雙眼,疲累蒼老之色難掩,恍如半百老人。

    “寧老伴。”

    “奴婢在。”

    “宮裏事查得怎麽樣了?”

    “迴陛下,已有了眉目,戴義和陳寬今日便拿人。”

    “恩。”弘治帝愈顯疲憊,聲音變得低啞,“若是太子身邊的人,不要瞞著,讓太子知道。”

    “陛下?”

    “朕撐不了多久。”

    這幾個宦官就當是給太子提個醒,日後遇外戚犯罪,不可循私心輕縱,必要嚴懲。

    他已是病入膏肓,能否撐過今年,都未可知。

    張氏外戚跋扈已久,弘治帝不是不知道,卻一直顧念著皇後,重舉輕放。可再和皇後夫妻情深,也重不過江山社稷。

    現如今,他倒是盼著張氏兄弟犯錯,拚著不要仁慈之名,也能為太子鋪平前路。

    隻可惜,世事難料,時不待人。

    枉為真龍天子,老天不許,又能為之奈何。

    “子弱母壯啊……”

    弘治帝低暔著,漸漸睡了過去。

    寧瑾伺候在側,已是臉色發白,汗濕脊背。

    時至掌燈,閱卷房內,八名讀卷官仍在審閱殿試策論。

    同複試相類,每份策論都要經八人翻閱,鑒分上等、中上、

    中下以及下等。得上等最多者,將交由三位閣老親閱,摘選十份最佳者呈送天子。

    不出意外,三鼎甲及二甲傳臚均將在十人中欽點。

    然以上定規,於當下卻是行不通。

    殿試之時,天子親選八份策論,更當殿問話,逐一奏對。觀其意,一甲三人已定,二甲五名怕都占了。隻留下兩三個名額給臣下推舉,不隻審閱策論的八人,三名閣老都很頭疼。

    該慶幸天子隻選了八個,沒有十個全占?

    慶幸個xx啊!

    “以三位相公之見,此事該當如何?”

    劉健皺眉,謝遷亦然。

    李東陽思索片刻,道:“既有定規,自當依其行事。”

    “李相公的意思是?”

    “擇選十份最優者,呈送天子。”

    照章辦事,總不會錯。

    策論送上去,讀卷官就算完成任務。誰為狀元誰為榜眼,均由天子決定。

    一甲是誰,眾人心中多少有底。二甲傳臚,也不外乎在幾人中擇選。餘下名次便不是那麽重要。縱有偏頗,在考取庶吉士時,也會被另選出來。

    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區別隻在早晚。

    “如此,便依李相公之言。”

    與此同時,劉瑾已被五花大綁,押往司禮監。

    朱厚照正巧被皇後請去坤寧宮,因知張皇後不喜劉瑾,便隻帶上了穀大用和張永。

    皇太子不在,劉瑾無可依仗。司禮監掌管皇城內一應儀禮刑名,掌印下令拿人,自是無人阻攔。

    “咱家要見太子!”

    劉瑾被拖出殿門,雖不知緣由,仍感大事不好,顧不得宮規,扯開脖子叫嚷。

    “堵上嘴。”

    待劉瑾嘴被堵住,司禮監少監劉輔冷笑一聲,細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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