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閱率不夠  太陽此時便明晃晃地掛在天邊, 四周看不見的空氣都像是被熱量融化, 光線也顯得隱隱有些扭曲。


    然而。


    就是在如此高溫、所有人都是輕裝上陣的極端情況下——


    還有一個銀色頭發的男人,外麵是看著就很厚實的披風, 披風底下, 竟然是皮質的黑色上衣、長褲、長靴。


    暫且不說他的打扮與這個時代嚴重格格不入, 就看這一身厚重嚴密的行頭……


    “本王就不說什麽你這個家夥怎麽不嫌熱的廢話了——蠢貨!你的披風已經好幾次拂到本王臉上了!”


    啊,這個熟悉的斥責聲, 開口之人的身份已毋庸置疑。


    可有些奇怪的是, 交談的聲音並不清晰,甚至會出現突然截斷, 或是被其他的更為尖銳刺耳之聲猛地蓋過的情況。


    就諸如此類。


    鏗鏘。


    鏗鏘。


    “不, 雖然我慣用的是冰,但我現在其實還是覺得——有點熱。”


    可能還不止一點。


    汗水打濕了額頭,化作水珠從臉頰旁滾落之時,一不留神就會被湧動的寒氣瞬間凝結成冰珠,又在跌落的下一秒被無形而鋒利的力量所逼,悄然破碎化為虛無。


    不過, 埃迪就算再熱也不打算脫掉披風,或者幹脆換一身清涼點的打扮。


    “你們這兒的衣服穿了跟沒穿根本沒區別,之前是沒有可換的沒辦法,現在實在是受不了!”


    “你在——說什麽?”


    “我說——要是像你那樣穿, 我打架都怕打著打著褲子掉了。吉爾伽美什, 你就——這麽喜歡裸奔?!”


    模糊不清的對話進行在這裏, 突兀地一頓。


    繼而, 那疑似武器撞擊在堅硬外殼上的鏗鏘聲,也一下子消失了。


    咳,在這裏,需要臨時解釋一下他們現在具體的情況。


    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如往常一樣接到了距離王城較遠的一個村落的村民的請求,前往那裏斬除一隻突然出現擾亂民生的兇獸。


    埃迪覺得很新鮮,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趕路和尋找的過程可以忽略不提,此時此刻,他們就是在跟那一隻兇獸戰鬥——


    等等,真實的情況,真的是這樣嗎?


    騷擾村民的兇獸,抬眼望去確實尤為駭人。


    它有蛇一般的外表,卻並非普通的毒蛇。身長足有十數米,而那粗壯的軀體需要幾個成年人一起齊心協力才能保住,蛇尾一甩就能掀翻紮根極深的巨樹。它的口中噴出能讓人瞬間斃命的劇毒,獠牙之間還有血絲殘留。


    在王與王的摯友們尋來之時,兇獸正盤旋在森林中最高的那棵樹上,蛇頭搭在樹冠,兩顆比燈籠還大的眼珠陰狠地瞪向膽敢前來打擾的人類。


    多麽恐怖,駭人的氣勢也相當地足。


    可結果卻相當不幸,這三個人與其說是打算緊張地來一場死鬥,更像是賞臉過來一趟,主要目的是來遊玩的。


    埃迪見到這條蛇,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就是沒有爪子的龍吧,跟我老家的特產簡直一模一樣。真懷念啊,我開始手癢了。”


    蛇(突然察覺到了沒頂殺氣):“嘶——”


    埃迪:“嘶什麽嘶,老子說你是龍就是龍!”


    對於人的反駁意見,若是有道理,埃迪還是可以聽得進去,但對於蛇,他就可以直接蠻不講理了。


    他抓住了蛇形怪物的拖到地麵的尾巴尖,隻一揚手,連蛇帶樹就一起騰空而起。隨著轟隆一聲和憤怒的嘶鳴,一排樹木都被巨蛇和大樹砸倒,陣仗極大。


    對於人類最強的男人來說,這條蛇真的隻是看起來嚇人而已,比之前的野人芬巴巴差得遠了。稍微麻煩一點的地方,隻在於蛇皮超乎想象地堅硬,埃迪的冰槍居然沒紮得進去。


    然而,這也隻是暫時而已,反正埃迪並不著急。


    另一邊,吉爾伽美什也不著急。他和埃迪完全是把在常人眼中恐怖至極的兇獸當成了試驗武器鋒利程度的玩具,已經樂此不疲地換了無數刀斧,打算從中找出能把如此堅固的皮割開的那一柄。


    如果蛇怪能夠口吐人言,恐怕早就痛哭著求饒了。可惜它不會說話,那就隻有嘶嘶地尖叫,龐大的身體在地上拚命地翻滾,可是,除了讓大地震動的轟隆聲響起,它根本無法掙脫。


    隻不過,慘得不能更慘的蛇怪,很快就在兩個“幼稚”的男人的手下得到了解脫。


    原因如上,似乎埃迪隨隨便便就能和吉爾伽美什就某件無聊的事情爭執起來,然後,兩人不出所料地把蛇怪忘了個幹淨,眼看著就要開始第不知多少次的切磋——


    恩奇都:“……”


    恩奇都:“你們,真是夠了!”


    嘩啦啦,窸窸窣窣。


    這又是鎖鏈在其束縛的巨物軀體表麵緩緩挪動的響動。


    前麵,埃迪和吉爾伽美什之所以能夠悠閑地拿蛇怪當試驗品,還得多虧一個人的“無私奉獻”。


    恩奇都將自己化身為鎖鏈,足以鎖住世間萬物,這次來束縛住一隻蛇怪的行動,完全是大材小用了。但也沒辦法,誰叫他的那兩個同伴太喜歡較勁,讓他在失笑之餘,幹脆為他們準備好較勁的舞台呢?


    ……話雖這麽說,再怎麽較勁,把本職工作忘記還是不行的。


    瑩瑩的光芒閃爍過後,蛇怪突然得以昂首,嘶鳴之聲都在這一刻變得高昂了起來。


    纏繞蛇軀的鎖鏈重新變迴了美麗的恩奇都。然而,這個美麗的少年顯露身形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微皺眉,對那兩個男人說:“不打算認真的話,你們站到一邊去,這裏就讓我來吧。”


    “呃……”


    正在說話間,恩奇都已經握起了他自己的槍。


    剛剛昂起頭,便在激動與憤怒之中對比自己渺小無數倍的“人類”露出獠牙的蛇怪的哀鳴再度響起,同時傳出的還有重物落地的撞擊聲,一時間灰塵四起。


    是的,恩奇都看起來並不強壯,反而顯得格外瘦小。


    但他一下子躍上蛇怪的頭頂,看似輕,卻在一瞬之間讓那顆蛇頭踩得陷入了土地之中,在地麵砸出了偌大的深坑。


    埃迪就是這時帶著點詫異地迴頭。


    這麽一迴頭,針鋒相對卻又惺惺相惜的摯友吉爾伽美什就被他暫時拋在腦後了。


    “這才是,真正的恩奇都——”


    他的雙眼,竟比此前的任何時候都要亮。


    可那光芒卻又不是霸道的勢在必得,而是驚豔,是欣賞,絕美之人所展露的與外表截然不同的強大,徹底將他對恩奇都本就不少的熱情點燃。


    最初,恩奇都的槍同樣沒能紮破蛇怪的皮膚,但他的攻勢並不限於此。


    無數金芒在虛空中顯現,那些全都是由神造兵器所化身的利箭,如漫天飛羽一般散開,劃出了一道道耀眼又奪目的弧線,讓旁觀之人難以移開視線。


    蛇怪就這樣被釘在了地上。


    踩在巨大蛇軀之上的少年麵色淡漠,眸中同樣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一片。進入戰鬥中後,恩奇都就成為了真正的兵器。


    他將從吉爾伽美什、烏魯克的人們——或者說,可能還有認識沒多久的埃迪——身上沾染來的“人”的色彩盡數褪去,行為舉止皆狂暴而淩厲。


    於是,恩奇都再度舉起了槍。


    然後,手肘向下滑落——


    “……哎!恩奇都!”


    恩奇都的手微不可見地頓了一下。


    他聽到了有人在唿喚他,並且,能夠分辨出來,這是埃迪的聲音。


    可埃迪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叫住他。因為被搶走了獵物感到不滿嗎?


    這可能是恩奇都第一次在戰鬥過程中分神,雖然隻有極短的時間。他也不用再去思索答案,埃迪已經趕來了。


    他來得很快,眼眉都是笑意,頭也不迴地往前來。


    “埃迪?”


    吉爾伽美什還在他的後麵,不知怎麽,下意識地緊鎖眉頭,也叫了他一聲。


    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吉爾伽美什隻是想要製止埃迪去打擾恩奇都,因為恩奇都足夠應付,那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事情。


    不過,可能連偉大的烏魯克之王也沒能發現自己真正的想法。


    也有那個念頭此時才剛剛開始萌生,還太微弱的原因包含在內,但早在之前就心生的莫名的不爽,還是可以在此時再度出現。


    除了叫的那一聲,在自己沒察覺的時候,吉爾伽美什還伸了一下手。


    但結果也很顯然,埃迪背對著他走向前去,他沒能拉得住。於是,就留在原地,冷眼看著埃迪跳上了蛇頭,來到恩奇都的身前。


    他又看著埃迪似乎對恩奇都說了什麽話。恩奇都放下了他的槍,然後。


    哧。


    哧哧。


    哧哧哧——


    這……又是什麽聲音!


    埃迪對恩奇都說的話其實就是:“我記得,你不喜歡鐵鏽?”


    恩奇都說:“是的。但你怎麽——”


    你怎麽會知道?


    當然是觀察到的啊。但埃迪明麵上並沒有說,隻道:“鐵鏽的味道和血一模一樣啊,還是不要沾到身上比較好。”


    那古怪的哧哧聲正是在此刻出現。


    埃迪一動未動,隻是笑著抬手,輕輕地摸了摸恩奇都緩慢展露出錯愕的臉。


    他的背後,冰錐從蛇怪的體內憑空而生,卷起咆哮的血柱,從內而外地穿破了仿若堅不可破的蛇皮。


    冰錐沐浴著鮮血林立,而血未能噴射,全被凝結成另一尊冰錐,屹立在那裏,形成了驚人卻又帶起異樣美感的奇景。


    “這樣就可以了。”他很滿意。


    “隻要是水,我都能把它變成冰,之後就能隨隨便便擺弄了——怎麽樣,不會濺到你身上了吧。”


    恩奇都的瞳孔有過刹那的收縮。


    跟驚訝無關,那隻是單純的,突然間無可阻擋地撞擊到心底的一絲撼動。


    此時的埃迪,跟以往比起有些不一樣。


    不……隻是最近的這段時間。最初出現在他和吉爾眼中的埃迪,就跟如今一樣——不,不對,還要差一些,但卻尤為相似。


    因為埃迪隻漏出了在他心頭燃燒的熊熊烈火之中極其細微的一縷。之前相處的時候他在若無其事,而此時,說是不甘於平靜也好,說是本就不好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也好——


    從短暫的目光對撞中,那一絲與寒冷截然不同的火焰似是要將恩奇都包圍,把他隻有空白的心強勢地融化。


    恩奇都甚至沒能看到血凝成的冰錐破體內出的景象,因為埃迪就在這裏,根本不容許他的視線偏移。


    雖然他其後就再一次若無其事地收斂了鋒芒。


    “你戰鬥的時候很美,讓我能更敬重你,更欣賞你。”埃迪說:“可我又不喜歡看到你那時的樣子。”


    恩奇都問:“為什麽?”


    “怎麽說呢。就是覺得很奇怪,那個樣子,一點也不像你啦。”


    應該更鮮活一點。


    應該更溫暖一點。


    怎麽想,都不應該是那副冷冰冰的,眼裏什麽都沒有的模樣吧。


    於是,埃迪向恩奇都伸出了手:“解決了,我們下去?”


    恩奇都看了看這隻平穩伸出、不握住他就絕不會收迴去的手,似有些疑惑,但最終還是給出了迴應。


    等作出這番表演(沒錯,在被丟下的孤零零的王眼裏,那就是莫名很礙眼的表演)的兩人跳下,落到吉爾伽美什麵前時,就見這人正用頗為古怪的眼神盯著他們。


    埃迪:“……”


    這個笨蛋王(沒錯,這就是埃迪在私底下給第一要好的摯友取的外號)在幹啥。


    他稍作思量,猜測著,難道吉爾伽美什——覺得自己被孤立了,心裏不平衡?


    事實真相肯定不是這樣,但以埃迪的腦迴路隻能猜到這個。


    他很是苦惱了一陣。


    行吧行吧,雖然他隻想對恩奇都這樣,但摯友的感情也得照顧照顧。


    於是,埃迪又伸手,摸了摸吉爾伽美什的臉。


    “這下可以不用瞪我了吧?多大的人了,幼稚!”


    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


    “滾!”


    ——不過是區區人類而已。


    ——有什麽資格,敢殺死天之公牛,玷汙神明的威嚴!


    ——以死作為代價,從你二人之中收迴一人的生命。跪拜吧,祈禱吧,感恩吧,這,已算是最大的仁慈了。


    那吟誦一般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邊落下,帶著居高臨下的冷漠和對無知人類的嘲諷。


    降臨,然後輕描淡寫地消散。


    埃迪整個人都是懵的。


    是他太狂妄了嗎?是他太無知了嗎?狂妄在對任何事情都懷以最大的熱情,無知在麵對此情此景時,竟不知是為何原因。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多想的習慣,也就根本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的本質,和他的“老家”完全不一樣。


    生活在這裏的人是活潑的,他很喜歡。


    這裏還有外表和內心都無比美好的人,他很喜歡。


    可他不知道,還沒有得到那般殘酷的認知:“美”也是脆弱的。


    總有一些人……神,神,神!有著故意把美好之事物摧毀,讓它上一刻如鮮花般開得正豔,下一刻便枯萎凋謝。


    埃迪聽不見神傳遞給違逆者的那番宣言,無法像吉爾伽美什那樣,先是錯愕,隨後怒至極致,赤眸中的陰翳幾乎要汙染全部的眼瞳,再之後才是突然擴散的蒼白的沉痛。


    但他看得見,看得很清楚,恩奇都的身體表麵出現了裂痕。


    最先僅僅是那隻才將花兒放在他耳邊的纖細的手,突兀的黑紋在手背綻放開來,仿佛讓陰影尖嘯著衝出,將這具絕美的軀殼貪婪地吞噬。


    “恩奇都……”


    “恩奇都,恩奇都……恩奇都!”


    “這是怎麽迴事!”埃迪問他。


    不管此前有多麽疲憊,身體有多麽沉重,埃迪都在這一刹那猛地起身。他下意識地想把恩奇都拉起來,但指尖卻在快要觸碰到恩奇都之時突兀地頓住。


    茫然的不解剛才恩奇都的眸子裏散去,他現在竟顯得無比平靜,有一種恰是順應命運指引的安然。


    “我是神造的兵器,如今因為觸怒了創造我的主,就要迴歸泥土,變成我原本的樣子。”


    “什麽神不神兵器不兵器的……你給我起來!”


    恩奇都身上已經有一部分變成了泥土,埃迪用力拽他起來,在同時用冰凍住了他還在不斷潰散的身軀。


    “謝謝你,埃迪。但是沒用的。”


    “少廢話!你——”


    埃迪第一次用如此暴躁的語氣對恩奇都說話。


    本來後麵還有半句怒不可遏的斥責,但就是卡在了那裏,說不出來。


    他收縮的瞳孔在微不可見地顫動,最終顯露出的唯一的動作,便是沉下眉頭,重重地咬緊牙。


    “把恩奇都帶迴去。你守在他身邊想辦法,我就在外麵,去找能救他的方法。”


    埃迪把被一層薄冰箍住身形的恩奇都推給了吉爾伽美什。


    他沒再看那般輕易就接受死亡結局的恩奇都,而是直直地看向自己在這個世界得到的第一個摯友。


    稍感欣慰,吉爾伽美什的眼神跟他理應一模一樣,從眼中燒起的怒火沒有壓製住理智,反而將根植於心的不甘與不服點燃——


    “你不可能屈服,更不可能害怕,對麽,吉爾伽美什!”


    為什麽要服?


    怎能夠服輸,讓所謂的神無情地將他們共同的摯友奪去!


    “本王難道會給出另外的迴答麽,蠢貨!不錯,就是這樣——打斷了我們的興致,還以嘲諷的口味落下那般傲慢的宣言,本王不可能忍下這口氣。”


    陰戾在赤紅的眼中閃動,怒不可遏的王一手抱住詫異的恩奇都,另一隻手狠狠地拽過了埃迪的衣服。


    他們兩人如出一轍的視線完全撞在了一起,鼻尖勉強從旁擦過。就是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王對他的另一個摯友喝令:“去!”


    “然後,就算失敗,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迴來!”


    “你們啊……”


    恩奇都差點再一次將那句話說出來。


    ——你們啊,又在亂來了。


    似是隻要埃迪和吉爾伽美什湊在一起,這兩個任性的家夥就會做出些讓既是旁觀者、又是協調者的他無奈的事情。


    那時的恩奇都說著類似於埋怨的話,心裏卻是喜悅的。


    他喜歡如此自我的人類,更不要說,那兩個人,是他在這世間得到的……最不願意割舍的羈絆。


    可他現在卻不能再說同樣的話,不合時宜,並且,毫無疑問會辜負那兩人的心意。


    在瀕死的時刻,恩奇都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算是一件兵器,一具人偶了。


    他終於有了“心”,前所未有的悲傷正在那顆珍貴的心中哀鳴。


    他也隻能,在無盡的悲哀中,目視著埃迪遠去。


    *****


    從那一天起,埃迪就沒有休息過。


    不分白天與黑夜,永遠固執地不願合眼。


    白天尋找,晚上就用他的能力,從極其遙遠的遠方趕迴烏魯克,如此無休止的長途奔波,遠超了人類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也就隻有他還能堅持。


    說是去尋找能讓恩奇都活下來的辦法……其實也就是,宛如困獸的垂死掙紮。


    找不到。


    根本找不到。


    唯一的“方法”,恐怕就隻有懇求神收迴懲罰這一條卑微的道路了。


    這條路,吉爾伽美什早就想到了,但他不願去走。


    埃迪隨後也知道了。


    這個世界的“神”跟他所知道的神是兩種不同的存在,他的神創造了他所在的世界,然後將他們拋棄,所做的事情也就是這些。


    而這裏的“神”與人類的距離並沒有那麽遙遠,高高在上,卻又不願被人類所遺忘,總要做出點威懾一般的事情,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埃迪來迴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以嚐試失敗告終。他把盧卡斯留在了恩奇都身邊,為的是讓它能在恩奇都情況惡化的時候隨時過來告訴他。


    他最後一次離開,是去更遠的地方尋找吉爾伽美什對他提起的不死神藥。據說吃下神藥的人可以就此遠離死亡,得到永生。


    再惡劣的環境,再困難的旅途,對埃迪來說都不是阻礙。


    雖說過程著實有些艱難,但一身是傷、疲憊不堪的他還是順利地找到了不死藥。


    那一刻,埃迪的眼睛亮了亮,剛露出輕鬆了些許的笑容。


    他彎下腰,要去摘下不死藥帶迴烏魯克,可在中途,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噶……”


    “……”


    “噶——”


    “好了,不要鬧了,盧卡斯。我知道了。”


    直起身時,埃迪的動作很慢。但之後,迴程的速度卻是最快的,他一刻都不能耽誤,哪怕雙腿像是灌了鉛,從心底升起的疲意從幾天前就在侵蝕他的意誌。


    他趕迴來了,沒有帶迴不死藥,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冰凍的效力已控製不住泥土做成的身體潰散的速度,埃迪破門而入,看到的就是站在床邊垂首不言的吉爾伽美什,還有,就躺在床上的恩奇都。


    埃迪徑直走了過去。


    他想要離恩奇都更近一些,於是,便跪在了恩奇都的床邊。


    他是一柄永不藏鋒的利刃,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也就是在他曾經追求過、而如今已成摯友的人的身前跪下。可即使如此,他的背影仍舊沒有絲毫的彎曲。


    “恩奇都。”埃迪最後一字一頓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


    他慢慢地握住恩奇都的手,將已經布滿裂痕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邊,黃金眸被從頭頂落下的陰影蒙住,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隻能聽到聲音:“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死吧,也就沒辦法體會到你現在的感受。”


    “不過,沒關係。”


    “為了你,為了我曾經追求過的你,為了我將用此身永久銘記的摯友……!!!”


    其實,這時的恩奇都還能聽到聲音,也還能用自己的話音來迴應。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隻在心中發出最後一聲歎息:


    ——果然是笨蛋啊。不管是我,吉爾,還是我們兩人都不自禁被吸引的這個男人。


    如果在不久之前,他放棄自己的高傲,順勢接受男人的追求,情況……應該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吧。


    但世事沒有“如果”,恩奇都更不會放下驕傲。


    他心懷對自己的遺憾,同時,又不得不滿溢起對摯友的祝福。


    男人以前說過的那個詞,在這裏可以用上。


    “——”


    埃迪的眼睛突然不自然地睜大了。


    恩奇都沒有掙開他的束縛,卻用另一隻手扣住了他的後腦,用最大的力氣,將他按向了自己這邊。


    眼中似是蕩起了些微波瀾,但那些波瀾並不柔和,反而,更像是風雨席卷的海浪,傳遞出與平日的他全然不符的侵略感。


    亦或者,想要“得到”什麽的欲望。


    恩奇都用這樣的方式吻住了埃迪,讓男人在極大的震驚下一時忘記做出恰當的反應。


    不僅是埃迪,連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吉爾伽美什也呆了,望向這邊的眼神詭異之中,還浮出了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心結。


    ——從這一個結果來看,至少在此時,是我贏了啊。


    啊啊……


    就當做,他最後的“壞心眼”吧。


    “是啊,還不錯。不過是誰給我包紮的,用這麽金光閃閃的布料,是想要讓我也發光嗎?”


    這是一年之後,埃迪和吉爾伽美什進行的第一次對話。


    吉爾伽美什的外表沒有變化,略有改變的,應當是外表之下的氣質。


    還是一如既往地傲慢,但經曆了一年殫精竭慮的勤政,他到底是沉穩了不少,收斂了昔日肆意妄為的率性。


    也就是說,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賢王了。


    此時,賢王便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量埃迪,同時,用微挑的眉表達出了“你對本王的審美有意見麽”的意思。


    “意見大著呢,我還是喜歡黑色,跟我一樣低調樸素。”埃迪說著說著,自己就笑了出來,“算啦!看在勞煩王親自動手的份上,我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吉爾伽美什:“哼。”


    交談之間,埃迪似是想要和摯友碰一次拳。然而,吉爾伽美什卻抬手,從他的手臂下穿過,直接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逞能了,蠢貨。”王低聲說,麵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擔憂或是同情之色。


    除卻他本身就不能露出這些愚蠢的表情外,吉爾伽美什無比清楚,任何憐憫,都是對這個男人的侮辱。


    不需要多言,用這樣的方式來支持就足夠了。就像,一開始他們的那場比試過後。


    埃迪也是像這樣將他扶起。


    “……”


    埃迪先是微愣,但明白過來吉爾伽美什的用意後,唇邊的笑意更盛,自然也不客氣地領了他的情,把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他那邊。


    “謝啦。”


    他的眼簾微垂了一點,明明是這麽簡單細微的一個動作,卻像是壓了千斤重物般的沉重,強行要讓他合眼。


    最後還是抬起來了。這是肯定的。


    “真不習慣啊,走個路都輕飄飄的,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倒在地上睡過去……”


    “廢話!”吉爾伽美什幾乎是托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臉色終於黑了下來,沒好氣地道:“身上還有那麽大一個窟窿,你還能醒過來就已經不錯了。”


    埃迪道:“醒肯定能醒過來,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是不會死的呀。隻是……沒什麽,反正就是這樣。”


    後麵的話他沒說出來,但吉爾伽美什早就明白了。


    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姍姍來遲的“雨”就在剛才停了。


    他們從城外需要灌溉的田野迴來,旁經幹涸了一年終於重新流淌起來的小河,便一步步地向城內走去。


    還沒進城,就聽到從城內爆發而起的歡唿聲,輕快雀躍的音樂也在奏響,比埃迪曾經親曆過的春祭當場還要熱鬧。


    兩人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登上城牆,從高處往裏麵眺望。


    果真是這樣啊。


    冰水化作的雨濕潤了皸裂的土地,其間似乎還蘊含著磅礴生機,讓嫩綠的細芽從縫隙中鑽出。


    人們早已用各種器皿接滿了雨水,所有能看到的麵龐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雨水同樣洗去了壓在頭頂一年之久的陰翳,讓一切煥然一新。


    “……不錯。”


    埃迪看著前方,笑著道:“不愧是你的烏魯克啊。”


    “所以當時才告訴你,不要小看我,也不要小看這裏的人。”吉爾伽美什隨口道,目光卻近乎赤/裸地停頓在某一處,未能被目光向前的當事人察覺。


    一年的時間,對烏魯克的人們來說,是相當漫長的。對吉爾伽美什而言,也是一樣。


    可到了沉睡的男人這裏,幾乎不能改變什麽。


    他的傷勢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痊愈,這樣的程度,粗略算來,至少也要花費十數年之久吧。


    然而,還遠遠沒有到時間,他就強行讓自己從休眠中醒來。為的是什麽,已經不需要贅述了。


    如今的結果是,男人被燒融的肺腑仍舊沒有恢複——即使在用一層布將駭人的傷處蓋住後,他還能像常人一樣說話,表麵似乎並沒有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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