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絮絮bi迫,林鳳致倒是神色平靜了,良久笑一笑:“好,便與你生同衾,死同xué。”


    殷螭既然要bi他踐言,自己也得如約遵命,於是當朝廷正式降恩旨,令戰場生還的劉槲襲封乃父“威武伯”之爵,接掌京營,又下一道敕命促袁百勝移鎮遼東時,殷螭便反來勸袁百勝安心領命,自去鎮守邊疆。袁百勝不懂得他為何忽然改變主意,殷螭便笑一笑,道:“咱們大勢已去,我也死心了,去河南府做個閑散王爺,不比鋌而走險安逸得多!將軍自管去罷,我總知道什麽事最合算,吃不著虧的。”


    袁百勝兵法雖qiáng,在世qing上卻始終不甚通達,又是素來聽命恩主已慣,聽了這話也隻能低頭領命。到他率直係軍馬開出京城,遠赴遼東之日,殷螭親自出城送別,袁百勝向他拜別,步行殿後,一步步直走到迴望不到城門,這才揚鞭上馬,馳向前軍。大軍靜穆無聲向東而去,旗幟漸遠,蹄印漸湮,從此君臣份絕。


    殷螭在臨行時便jiāo付袁百勝書信一封,囑他出關後再拆看。袁百勝如約出了山海關,這才拆信讀取,不禁向關內伏地大哭,全軍掛孝三日,這才繼續踏上征程。自此一直到死,都在遼東鎮守,終身不曾入關。而建州的東蠻部落,即使在重新統一之後,也再沒能打破袁家軍的防線,以此世人比之為宋代之“北門管鑰”,甚至有“將軍百勝北門安”之歌謠。古詞道是濁酒一杯家萬裏,卻怎知迢遞關山歸不去!


    殷螭念及於此的時候,心裏居然還是有點小愧疚的,便要抱怨林鳳致:“我說還不如我親手寫信,或許說得比較好,小袁這實心眼兒也不至於如此難過?偏偏你連這個也不放心我,硬要越俎代庖;又偏偏我要搶你的恩qing,在小袁麵前隻拿你的筆跡寫字,他識字少,不懂文風,卻是認得那筆跡的——於是正好給你又反過來冒替我!”


    所以這世上有一種話,就叫做“天道好還,報應不慡”。殷螭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林鳳致提筆以自己的身份勸告袁百勝勿以恩主為念,努力報效國家,並且順便自責得一塌糊塗,說自己實在是國家之蠹害,黎民之禍星,不死不足以謝天下之罪,將軍要以我為鑑,終身抱忠義之德,博得青史聲譽,人間美名……殷螭直讀得牙根都酸倒一片,然後大嘆:“也是,我一向在小袁麵前裝得最高尚,原來倒是可以高尚到底的,也算作一個善始善終!”


    袁百勝安分出關之際,便也是殷螭向皇帝上了謝恩表,表示對朝廷開恩赦罪感激涕零之意,然而朝廷寬大為懷既往不咎,本人卻委實做過勾結外敵賣國,導致國家險些顛覆、百姓死傷無數的罪惡勾當,愧對祖宗社稷,無顏再領食邑封地,接受子民供養,惟願一死以謝天下。願聖朝國泰民安,從此無災無難萬萬年。


    這套堂皇話殷螭自然懶得寫,丟給了林鳳致包辦,卻還要諷刺他兩句:“我這迴死,從始到終都是你包辦的,連這幾日我吃什麽飲食你都要管,還不許我好酒好rou享受——你為什麽卻不肯索xing連我晚上都包辦了,還要矯qing起來跟我分房睡,就是不讓我碰?”


    林鳳致自那日來做特使秘密勸告,便宿在了他營中,袁軍撤走,殷螭移住官舍,林鳳致仍然陪他同住,替他安排一切事宜,身邊卻始終陪著好幾名大內侍衛,仿佛在監視管束殷螭的同時,自己行動也受著嚴密的監視管束。所以殷螭隻能嘴上跟他發泄幾句,到底沒法qiáng行爬上他chuáng,於是在謝罪自裁之前,一直頗有怨言,恨得咬牙切齒。


    因為離了營地,宮中自然也遣人來服侍加監視,內侍中居然有殷螭的熟人,一見到他便撲通跪倒,抽抽噎噎哭個不止。殷螭認了半晌才想起來,詫道:“你是小六?你不是當年不肯陪我圈禁,找了大公公的門路留在幹清宮了?”小六哭道:“小的該死,小的不該背棄主子,妄想留在宮中!這些年小的一直被發在永陵,蠻族來了才逃迴京城……”


    殷螭才知道永陵逃迴的守陵內監宮女之中原來除了許氏之外,還有自己的舊屬奴婢。這小六是自己在宮中做皇子時便一直服侍的小宮奴,後來卻因為怕圈禁而拋主另尋他枝,不料落得個更淒涼的守陵下場,要依殷螭往常的脾氣,懶得打罵,也必挖苦幾句,不過這時人之將死,免不得要裝個其言也善,摸摸他腦袋,溫言道:“算了!主僕一場,你能知道來送我也算有良心。可惜我也沒什麽東西賞你,待我走了,這屋裏我的常用物事便由你收拾了罷。”小六愈發號啕大哭,殷螭聽了心煩,直接攆他滾出門去了。


    到正式上謝恩表的那天,一早他便起身,由小六服侍著梳洗,端正衣冠,竟恍然又似當年那個頑劣王爺的光景。隻是那時節,自己除了朝禮大儀,都是一身便袍跑入宮中跟皇兄廝混,難得正正經經去參拜他——如今鏡中那青chun少年業已不在,而那溫柔微笑,甚事都縱容著自己的兄長,更加是墓木已拱,連兒子都出落得快有自己高了。


    他自聖駕迴京便稱病不肯見駕,能知道侄兒已經長到要有自己這般高,卻是到了最後一日親眼所見——遣人去上表文之後,又坐了一晌,便想去叫林鳳致過來讓自己看著踐約。誰知才到官舍後院,便見到林鳳致正恭敬向小亭中坐著的一人大禮叩拜,殷螭便施施然走過去,笑道:“想不到我死,還要聖駕親自來送別!到底是來送我的,還是送——被我bi得一道飲藥的你這位心愛先生?”


    這日是六月十九,晨曦裏半輪殘月還印在天邊,殷璠的臉色竟隱約蒼白如月色,卻又鎮定異常,居然起身過來,向他屈膝拜倒,行了一個家禮,說道:“特來謝叔父之義。”


    天子行禮,自有貼身內侍來扶,坐上設立的繡龍錦墩,殷螭也懶得迴禮,大剌剌坐到小亭石桌邊,林鳳致攜了酒壺過來親自給他斟酒,用的是兩個西洋玻璃杯,倒出酒液殷紅如血,初晨曙光中閃著艷麗光芒。殷螭嘆道:“倒真象西洋葡萄酒,卻不知滋味如何?”看著林鳳致端起一杯酒來讓自己,不免還要調戲他兩句,說道:“你怎麽這般不識趣,也穿了一身官服?明知道我最愛看你穿一身綠衣的模樣——你要跟我同xué的,長長久久陪伴一世,可不能讓我不順眼。”


    林鳳致居然笑了笑,道:“行,等過去了再換上也不遲。”於是轉頭向跟在殷螭背後的小六jiāo代了幾句,又舉杯道:“古人道:‘此酒不可相勸。’爭奈下官無法不勸酒,王爺勿辭。”


    殷螭奇道:“你自己不先飲,讓我怎麽放心不被你騙?”林鳳致道:“此酒飲下一刻才發作,王爺尚有餘暇見我如約,隻管放心。”殷螭惱道:“你什麽都要占我上風,最後還這樣。”這時索xing慡快行事,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丟下道:“好苦!你快喝,喝快點苦味也輕些。”


    林鳳致卻置杯於桌,迴轉身去,又向殷璠深深拜倒,說道:“臣罪該萬死,從此辜負陛下。” 殷璠又自錦墩上站起身來,道了一句:“先生放心。”林鳳致謝了龍恩,於是起身取杯來飲。殷璠忽然失口喚了一聲:“先生!”林鳳致手上微微一頓,酒杯仍向唇邊送去,卻聽殷螭也叫了聲:“小林!”


    他隻是一怔,殷螭已蹌踉著撲過來,揮手便將他手中酒杯打落,啪的一響,玻璃杯砸落,青磚地上數十片晶瑩碎屑迸飛,殷紅的酒液直濺到兩人衣裾上去。林鳳致出其不意,不免啊了一聲,殷螭隻是對他苦笑,顫聲道:“小林,別喝了,太苦……太難受……好象是真的要死了……”


    他全身發冷,知覺都在漸漸消失,掙紮著說了這一句話,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身體便往前跌倒,被林鳳致順勢一伸臂,攬在懷裏。殷螭還想再看他一眼,可是眼前全是一片昏黑,什麽都看不見了,胸口一陣陣悶痛,窒息的感覺使身體不住痙攣,顫抖卻在慢慢平息,陷入長眠。


    原來死的滋味,這麽真實,這麽難受!


    殷螭最後意識消失的一瞬間,感覺到林鳳致的手正輕輕撫過自己的顏麵,替自己將努力想睜開的眼皮闔上,那手勢竟溫存得有如愛撫,送來的卻是永恆的黑暗。忽然有幾滴滾熱的水珠濺上麵頰,是林鳳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毫無掩飾的為自己悲傷。


    所以殷螭陷入死亡的睡夢之前,竟是一個既悲哀又歡喜的念頭:“到底……能教他為我痛哭一場。”


    可是殷螭不能再知道的是,林鳳致的哭泣,並沒有十分失態,隻是靜靜抱著他,無言垂淚。良久良久,所抱持的這個身軀越來越沉重,重得他臂上吃力不住,便緩緩跪倒,聲音平靜的說了一句話:“請陛下準許,臣林鳳致為靖王親理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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