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重新掌控身體的主權之時,這一方側殿已經融化了。


    “融化”並非任何的誇張描述或者代指——以青年的身體為中心,圓弧狀的波紋鑲嵌在白玉地磚之上向四周擴散。那些地磚被龍息一般熾熱的金色火焰融成奶漿模樣的黏膩柔軟的液態,而後在火焰驟然熄滅的一瞬間升騰起一陣洶湧的水汽,重新歸於固態的堅硬。


    但那仿佛水波靜止瞬間的形態很好的還原了方才的戰況,林德腳下的地麵仿佛被巨大的壓力摁抹開,落得極深,而他的身後,有三枚不大不小的坑洞環繞著陳列,但其上空無一人。


    奧斯韋德分神那一瞬間的出沒解決了絕大部分的敵人,但同樣透支了林德的神力。青年能感受到體內神力周轉不便帶來的發澀感,隻能讓幾乎和安佳卡權杖粘在一塊的手掌緊緊扣住這把唯一,同樣也是最有利的武器。


    ——在極端惡劣的溫度環境裏,還有另一人存活。逆著光的女人此刻隻能撐著巨劍勉強站立,側過身的那微妙的角度,恰好能讓林德看清她的臉,平庸的臉。但林德對其十分熟悉,因為他曾與這個中年的女人相處過一段不算太壞的日子,後來,還是少年的“德林”將她的畫像交與那個名為齒輪的灰色組織。


    西卡斯勒最為貼身的仆從,但她的強大也無法完全阻擋神明的怒火。


    龍衛皆為無名者,她自加入龍衛的那一日起,就是一個虛幻的“人”了。她不需要名字,更不需要身份,依靠榮光存活。但林德卻從這個虛幻的人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影子。


    他的父親不是一個溫柔的人,西卡斯勒對於教養孩子也毫無天賦,幼年的林德不得不有了一個保姆……一個麵容平庸的年輕女人。


    現在這個女人老了,她拿著劍,站在與林德對峙的另一端。方才熾熱的業火她的體表灼燒出猙獰的紅色疤痕,她的劍也無可避免的融化了,甚至沒有刃的模樣。但被融化的似乎並不隻有劍刃——那個龍衛的神情柔和了下來,鬆懈下來的麵容上多了幾分皺褶。“殿下,”她用曾經的方式唿喚著林德,仿佛她手中的劍一般無害,“殿下,為何不摘下麵具呢?”


    林德有些茫然——對方柔和的態度仿佛將時光倒退迴災難之前,而他的一切恨意無疑都來自於對過去的懷念。隻要是參與過過去的人,林德都能清晰地記憶起對方友善的模樣。那些舊時光裏的光暈環繞著他,伸出觸角牢牢地把思緒捆綁。


    他不可抑製地心軟了一瞬,遲疑著摘下麵具。


    林德清晰地看見龍衛的嘴角往下撇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沉重的思緒壓迫著它。細密且明亮的光在女人的眼底浮動,他好像捕捉到了隱忍,和濃重的悲哀。


    悲哀?林德困惑地迴望,卻看見對方輕而緩地歎了口氣,仿佛想讓他完全品嚐到這氣息間每一分糾纏的感情——“殿下,”她說,“希望你依舊擁有一把足夠快的刀。”


    說完這句話後,一簇火焰點燃了她的發絲,瘋狂地燃燒了起來。在青年沉默地注視之下,這位最後的阻擋者化為了一片灰燼。


    陽光從殿門的另一頭緩緩地爬動而來,光柱裏好像吞含著許多飛舞的塵埃。當這些溫暖終於觸及了林德的袍腳時,青年才堪堪迴過神。疲憊的身軀已經完全被抽空了力氣,但用於審判的刀刃依舊被他穩穩地握在手心。


    他聽見有人在哼歌。


    ……


    …………


    西卡斯勒握著一把輕巧的銀質剪刀在修建一盆花木,她的心情似乎很愉悅,哼唱著來自奧斯韋德的古老歌謠。這位聖女赤腳踩起舞步,潔白的裙擺在半空劃出一個漂亮的圓弧,這些溫暖的色調染上她的眉眼,仿佛在為一位少女著妝。


    受到白玉以及龍心的製約,如今的西卡斯勒脆弱得像一隻蝴蝶。


    但林德隻是站在離她三步遠的位置凝望。


    也許是來自青年身上的血腥氣息太過濃烈,這種輕快的氣氛很快就黯淡了下來。西卡斯勒側過身——她比林德矮上半個頭,麵容間並沒有太多歲月的刻痕,看起來如舊時一樣溫柔且聖潔,甚至連目光裏都帶著令林德感到不安的慈愛。那是一個母親的才會擁有的眼神。


    聖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孩子。”但脫口後卻是,“你來了。”


    林德不吭聲。


    西卡斯勒還想說些什麽,但滿心倦意的林德打斷了她:“聖女殿下,不必偽裝了。”他再往前走了幾步,黑色的衣袍觸及陽光,將那些耀眼的絲線完全吞噬幹淨,生長的紋路也在靜默,但並不妨礙那些耀眼的彩色流光把此間照耀成絢麗的一片秘境。


    “……我知道你點燃了龍紋草,指望龍衛的話與幻覺能夠阻止我的降臨。”林德的聲線十分平穩,一麵說著一麵輕輕將麵具重新覆於麵容之上,“也許從前的我會這麽做,但是如今——”


    清冷的聲音戛然而止,青年似乎並不打算再說下去。他想起了西爾斯,與其浪費時間為這個將死的叛者解釋,不如早一點兒結束審判,畢竟這些也牽扯到禦上的安危。


    他對西卡斯勒絕望。


    林德確實沒有想過西卡斯勒即使到了最終的時刻也在思索如何欺瞞他——龍紋草燃燒可以致幻,但這些低級的方式自然無法對體內寄宿著奧斯韋德分神的他造成影響。而方才龍衛欲言又止的神態,以及聖女故意製造的氛圍,早已被他識破了。


    一切都歸功於西爾斯給予他的知識,禦上神使給予他真實之眼。


    思緒出沒了一瞬,就很快隱匿了。林德讓安佳卡權杖重新出鞘,而後輕輕拍打衣袍,撫平其上的褶皺。


    西卡斯勒微微變色,她還想說些什麽,但是神秘的力量束縛住她的四肢,教她不得動彈。


    動蕩淒厲的鍾聲來自大海的彼岸,它從遙遠的奧斯韋德來,穿過密集的咆哮著的人群,穿過手握巨劍的奎娜的身旁——它來到林德與西卡斯勒的耳畔,在這方廣闊的大殿裏鳴響。伴隨著如同雷鳴的鍾聲,這位聖女被釘在了虛無的十字架上。


    白玉鑄造的殿堂內依舊寧靜,卻再也無法抵擋來自神明的意誌。沒有觀禮的信徒,沒有火盆,沒有他人的禱告。林德卻不在意,他走近被神明禁聲的女人,低著頭細數著,兩聲、三聲……


    第四聲時,林德忽然抬起了頭,向前邁進一步。他仿佛迴到龍巢的巨大殿堂之中,四周環繞著凜冽冬風。他揮起刀刃,像是父親曾教導的那樣,黑色的眼瞳裏隻是冰冷。


    他又成為了世間最為純粹的黑色,奧斯韋德的信徒與他應和吟唱——


    “窈窕淑女,將那些昂貴的袍子扔在一邊吧,


    別再在你的驕傲中感到榮耀,


    向你的*,無益的快樂說再見吧,


    今晚我來召喚你。


    別再說了,你最好不要出聲,


    根本沒有時間進行無謂的爭執,


    你的富裕、金子和衣裳,珠寶光芒


    你的權杖,和榮光,必將受到新主人的照耀。”


    林德倏忽抬起頭,他的眼眸正對上西卡斯勒微茫的眼神。但他毫不遲疑,在遞出刺向心髒的那一刀時竭盡全力。


    “阿門。”伴隨著最後的鍾聲,林德閉上眼,輕輕念著。


    *


    林德再次醒來時,正躺在熟悉的馬車裏,換下的神袍與麵具不知由誰打包擱在一邊,唯有旁人不可觸碰的安佳卡權杖依舊待在他的腰間。林德想起身,但腦海之中混沌的痛感淹沒了他,隻能憑借發軟的手臂攀著窗沿直其上半身向車外凝望。


    馬車正在穿過一片混戰的街道。聖都蒙重的上空陰雲密布,火光頑固地侵蝕著貴族區一角的房屋。由彬霍領隊的個人軍聯合齒輪——名為碧綠的少年騎在兩人高的波希達的背脊上,而可憐巴巴的堯涅劍客則在一旁協助——與屬於三脈的騎士武者戰作一團。


    帶著焦灼氣息的風撲在麵上,林德好不容易想起了什麽:在審判結束後,找到龍心的自己隻逃了一小段路便精疲力盡……好在那個曾經一同在堯涅手下學習的斯托恩找到了他,並將青年帶了出來。


    對方似乎是禦上打入三脈的臥底。想到這裏,林德的目光不由得暗了暗,倒了迴去。


    ——他們還未相見,就又要分離了。


    在這樣消極的想法之下,林德再也沒有興致理會外邊的動靜。他知道這輛馬車將會直接通完門界,迴到屬於他的奧斯韋德的光輝之下,而後又會有一場硬戰要打。安德烈家族的進攻不知是否有效,但如今是必勝的情況,不僅是為了神輝的迴歸,更是為了布蘭家族的重新崛起,西爾斯的安全……


    馬車突兀地停了下來。


    “活捉車內的異教徒!”林德聽見有人這樣呐喊著,紛亂而沉重的腳步聲向車的方向接近。他皺眉,忍著倦意重新抽出腰側的安佳卡權杖——刀柄處還鑲嵌了一枚漂亮的寶石。


    必須通過這裏,林德想著。他掀開車廂前的簾布——但從車外伸來的一隻手臂攥緊了他的手腕,用熟悉的氣息包圍著他。


    西爾斯將幾乎要摔落下去的林德抱進懷裏,親吻他的臉龐。


    “祝賀我們短暫的重逢。”卸下黃金麵具的神使露出一個不太輕鬆的微笑,“親愛的德林,我迴來了。”


    他的身後,蒙重的天空落下了第一滴雨。自疆境歸來的神聖軍手持刀刃抵擋,看起來模樣狼狽的盔甲反射著鐵色的冷光。越來越多的雨落了下來,將各自為戰的人們淋濕,並泯滅了火光。


    但林德不理會這些。


    他迴抱著眼前的男人,黑色的眼眸裏透出一道光來。他似乎想微笑,但這具不爭氣的身子更想流淚。所以林德忍住了,力道很輕地嗯了一聲。


    “歡迎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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