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巢被冬夜裏明亮的月輝籠罩。


    西爾斯的目光落在窗外——高大建築的輪廓在黑夜裏沉寂出一種冷漠的美,它棱角分明,仔細裝點的紋路遠遠望去幾乎不能看清。但西爾斯能分辨出龍巢與切彌耶大教堂的不同,龍神的氣息確實徘徊在此,從殿堂一端開始延伸的雕刻拱撐被削作龍的模樣——類蛇形態的奧斯韋德之龍。


    目光下移,布滿薄冰的海麵是數十年前——作為年幼的到訪者的自己所看見的的模樣,毫無改變。但隱藏在黑暗陰影之中的,是一大片蔫枯欲死的龍紋草,他們在一年前維舊派們結實的盔甲下被踩得東倒西歪,現在,如同切彌耶教廷之中的三脈一般虛弱了,


    三脈。想到那些蛀蟲,西爾斯皺了下眉,轉動指腰上的扳指。


    德林離開切彌耶之後他就陷入了切彌耶教廷的重重圍困裏,好在教皇、家族與同盟勢力相助,他的日子過得不算苦。唯有一點令他有些焦躁不安:來自奧斯韋德的戰報實在是太過混亂,即使是西爾斯也無法在混沌的信息裏撈到什麽有用的。很快,奧斯韋德教廷內部層層封鎖,海洋彼端的切彌耶裏再也沒有屬於東方人們的訊息了。


    這種狀況長達兩個月,德林的信最終隨著奧斯韋德的外交書卷一同送來了。出使者是一位身高體壯的靈敏類青年——喬治。他帶著兩份信件,一份交與切彌耶至高的審判組。“惡魔執行官”什借由這封蓋有奧斯韋德教廷的龍紋章火漆印的信件,將布蘭家族——以及西爾斯,一同救出了深淵邊緣。


    至於另一封……


    那是一張極為幹淨的黑皮紙,其上刻有西爾斯看不懂的圖案。在圖案的正下方,一段熟悉的字體整齊排列著,大抵是因為寫得急,字符的尾巴被拖得很長。


    “為你留一道後門……大祈禱日見。”


    ……


    …………


    年輕的守衛接過邀請函,用飛快卻仔細地掃了一眼。他用帶有潔淨的白手套的雙手重新將這封由新教皇——森·安德烈先生親自發與的紫色信件交還給這位禦上神使的從者,微微躬身:“尊敬的西爾斯禦上,夜安。請隨燭火去往審判堂。”


    西爾斯麵覆黃金麵具,金色的紋路在這段不長不短的時間內“生長”到了腰的位置。看不清神態,但禦上神使的姿態並無傲慢,他甚至衝守衛點頭示意,才往殿堂的內部走。


    燭火指的是兩壁鑲有金色燭台的道路,跳動的白色燭光照亮還算寬敞的廊道,並將這方道路與其餘地域區別開來。人不多,但也不少。無人並肩,僅僅是沉默著前行。這種緘默倒不是因為氣氛過於凝重,西爾斯猜測,大抵因為奧斯韋德風暴過後的餘波還令人心悸,所以畏懼。


    他窮盡燭火道,來到初遇的廳堂。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西爾斯踏入這方天地的那一瞬間,數道目光敏覺且尖銳地投射而來。一位是坐在信徒賓客的環座上的安德烈教皇,一位是大廳中央由十字架緊縛並精疲力盡的“教皇”古森,以及其身旁視線銳利的中年女人——


    下一瞬,這些目光完全收迴了。教人很難探清方才是否隻是一晃而過的幻覺。


    西爾斯坐在一角,沉默地等待著儀式的開啟——當審判堂的大門半掩時,意味著這一切已經開啟。十字架旁的女人垂首低聲吟唱,那是奧斯韋德古老的祭祀歌。


    禦上神使終於發現女人掌心握著的寶石,這一切聯係上那頭黑發,以及刀鋒般的眼神,西爾斯仿佛明白了他是誰——


    林安。


    奧斯韋德真正神權的掌握者之一,她用那雙冷漠卻純粹的黑色眼瞳注視著地麵,綿綿細語。安德烈教皇沒有打斷她,而是像一位真正的信徒,翹首以盼。


    齒輪咬和的摩挲聲響起,它不重不輕,卻輕易將審判堂內的寧和撕碎了——西爾斯的心跳加速,期盼著,預言著,直到一個青年邁著靜而準的步調,仿佛一個鑒賞者來評判這方大殿之中景象的藝術感。但青年沒有看向他,隻是固執地前行,率先抽出腰間的神具·審判。


    熾熱的金色火芒在一瞬間占據了刀身,它仔細灼燒過神聖的利器,並尖嘯。


    ——咚。一聲鍾鳴。


    西爾斯的視野漸漸模糊,那是極度壓抑情感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症狀,那些環顧著,被審判者,輔助者,皆不重要。他被揮刀的少年完全吸引,仿佛那是個可以吞噬他理智的存在。


    不,他確實是。西爾斯在朦朧的思緒之間想著,他捉住我了。


    鍾聲仿佛越來越急促。青年在跳一支冷漠的舞蹈,應和的禱告聲愈發高漲——他看見黑色袍腳在空中飛旋過的每一寸弧度,白色麵具與刀身之上的每一寸反光。這方神殿的角落不知何時燃起了成片的金色火焰,火光將這個境界點燃了,破碎的火焰像花瓣一樣下落,吻上古森的一片衣角,與他的恐懼不甘絕望一同燃燒。這是幻象中的真實——


    鍾聲停止了,毫無預兆。那種玄妙的氣氛在一瞬間被殿內竄過的一小陣氣流攜裹著帶跑了,西爾斯微微喘/息,仿佛方才有誰緊緊扼住他的心髒。


    沒有火光,沒有聲息,四周唯一繼續的是林安淺淺的禱告聲,以及古森凝聚著扭曲情感的僵硬表情。林德一甩刀身,熾熱的血珠在脫離刀身的半空蒸發作一片淡粉色的煙霧。審判入鞘。


    林德毫不在意,他甚至沒有多看那具憎恨多年的軀殼,徑直轉身離開。


    ——但行至審判堂的浮雕大門處,他的腳步猶豫了片刻。


    在西爾斯的視野最中央,那個被稱為冥子的舊人輕輕側首,麵具之下的雙瞳,飽含思緒地與他對視。


    世界的機體仿佛被那種極度壓縮的情感堵塞了,時間變得緩慢,空間奇異地廣闊。但這個陷入氣息沼澤世界之中,隻有兩個人沉溺。


    一眼過後,林德已邁開步伐,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


    ……


    …………


    信封內的皮質作為一把鑰匙,將救贖廳外的守衛打開一道缺口。缺少對於這位異教神使理解的守衛們半點兒也不知道對方的來意。但在他們眼中,帶領奧斯韋德信徒們重拾信念的冥子大人——所特意關照的人,大抵是個十分重要的角色吧?


    這種夾雜著氣息的崇拜氣息的思維讓心中困有禽/獸的西爾斯先生順利入侵林德的房間。他推開門,再闔上,轉身用視線一寸一寸地探索四周。


    什麽都沒有,除了站在窗前仔細凝視廣闊海麵的少年。


    “德——林德殿下。”西爾斯輕輕摘下麵具,指尖有些發顫,但聲線卻依舊穩定。他輕輕唿喚眼前青年的名字,這個他摯愛之人的真實的姓名。


    林德不迴話,隻是輕輕拉扯厚重的黑色天鵝絨製成的簾布。直到這個世界被阻擋在外之後,青年才轉過身來——而後輕易地被近身的西爾斯錮住下巴,被一雙手臂不容置疑地鎖在狹小的空間裏。林德任由那雙熟悉的手揭去麵具,重見天日的麵容有些蒼白,但卻依舊帶著西爾斯熟悉的色彩。


    房間裏寂靜了一瞬。


    “林德——德林。”西爾斯無法抑製心頭湧動的兇潮,他們帶來令人畏懼的溫度,一點一點打破冷靜。禦上神使用指腹摩挲著懷中人兒的臉,仿佛在確認著什麽。


    林德微笑了一下,他像過往一樣前傾上身,心安理得地落入了熟悉的懷抱裏。


    “禦上,”他說,“奧斯韋德在上,見證我們最後——永久的重逢。”


    *


    次年春,切彌耶教皇發出議案,提禦上神使西爾斯作為預備紅衣主教。


    同時,奧斯韋德教廷重新走上正軌,新任教皇森·安德烈虔誠通明,神輝蘇醒,帶領龍巢走向下一個曆史巔峰。


    數年後,沉默多年的奧斯韋德之冥子林德著手開啟兩教交流的通道,聯手切彌耶新任紅衣主教建立雙神塔,兩位親自坐鎮維護兩教和平往來。


    至此,現世迎來了全新的神權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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