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提到的東甌、冶縣,眼下並非什麽原始森林無人區,而是已開發了數百年的地域。越王勾踐時,範蠡已南下建了東甌城,作為越國大後方。


    戰國時越為楚國滅,越君們攜遺民南下,建立了東甌國和閩越國。楚漢之際,兩越還作為長沙王吳芮的小弟,參加了反秦和反項聯軍,被劉邦封為外諸侯。


    吳楚七國之亂時,吳王劉濞南逃為東甌王所殺,其太子則竄入閩越,慫恿閩越王攻打東甌。孝武建元三年(前138年),漢軍走海路解了東甌之困,東甌王請求內遷。


    到了元鼎年間,漢軍分四路攻滅閩越,孝武認為東越地狹多阻,閩越人強悍,數次反覆,於是也將其內遷,處於江淮之間。


    後世浙南、福建數千裏地便空虛了下來,隻保留一個東甌鄉,一個冶縣,隸屬於會稽郡。縣中居民多為越人,隻有少許漢人官吏和駐軍,那些沒被遷徙,散居山間的越人,則根本沒有列為大漢編戶。


    任弘以為,在空下來三十餘年後,開發東甌、閩越的時機已到,且先效仿周代分封一兩個諸侯王過去,讓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此言一出,禦史大夫田廣明卻提出反對:


    “西安侯謬矣,東甌閩越乃是邊地,不宜封諸侯。”


    田廣明說的沒錯,諸侯王與列侯不封於邊地,這是孝景吳楚七國之亂後,已執行了整整八十年的國策。


    漢初時劉邦掃滅項羽,開始大封諸侯,多置於邊境,諸如長沙王吳芮,燕王盧綰,韓王信封於代與太原,一心希望強悍的諸侯王們能幫忙守衛邊疆。


    結果除了吳芮,謀反的謀反,叛逃的叛逃,還得劉邦自己去收拾。


    劉邦覺得這是異姓不同心的緣故,封同姓諸侯時,依然讓他們廣彊庶孽,以鎮撫四海,外接於胡、越。


    結果要麽如代王劉喜,在匈奴打開時帶頭棄國逃跑,要麽如淮南王劉長、吳王劉濞,竟與閩越勾結,亂漢家天下。


    朝廷痛定思痛,開始整治削地,是以燕、代無北邊郡,吳、淮南、長沙無南邊郡。從孝武開始,分封諸侯王和列侯,一般遵循兩個原則:一是不能在滎陽、太行山以西,二是不能位於邊郡。


    這是大漢國策,和劉姓不封王的白馬之盟一樣,輕易不會更改。


    所以想要一腳邁三步,將諸侯封到交趾、雲南甚至是三韓倭島大東北去開辟廣闊天地,起碼劉病已親政前,是想都別想了。


    任弘卻笑道:“禦史大夫此言有理,諸侯王不可使之近邊,但這東甌、冶縣之地,並不與邊塞相接啊!”


    田廣明張口欲駁,然後便愣住了。


    確實啊,田廣明卻是掉進了慣有思維的陷阱,雖然在中原漢人眼裏,東甌閩越是百越蠻荒之地,可它確實不挨著邊境!


    任弘振振有詞:“東越南接南海郡,西臨豫章郡,北則會稽諸縣,何來邊郡之說?”


    東麵的大海也算邊境的話,孝武時的齊國等就不該封,而會稽郡還設置過無錫侯、句容侯等,可證滅閩越南越後,會稽便不再視為邊郡。


    時移世易,大漢擴張太快,曾經的邊疆已成內郡,讓田廣明出了小醜。田延年倒是剛開始就反應過來,故初時緘口不言,隻稍後提起東甌閩越交通不便的困難。


    任弘卻不覺得這是問題:“大鴻臚,孝武時東甌、閩越十數萬人內遷尚且不算難,為何封一個諸侯王,使其帶著宮室奴仆數千人過去就難了?“


    確實能自圓其說,倒是沒有激起太大反對,但也無人附和讚同,至於大將軍霍光……


    他對此事根本不關心!


    反正封王遷國的錢由皇帝的小金庫少府出,而東甌、閩越如今僅有一縣之地,得之無喜,棄之不惜。霍光最後拍板,隻作為提議之一,上呈天子定奪。這種與宗室有關的小事,霍大將軍偶爾也放手讓皇帝來做決定。


    田延年倒是心中猜測:“任弘或是看出,此番一次廢除四位諸侯,或殺或放,必使天下劉姓震恐,故想要讓皇帝保留清河國祚,正所謂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主意打得不錯,但他卻忘了,諸侯王子侯們養尊處優,遷於東甌閩越,對彼輩而言,形同流放,恐怕非但沒有感激,反招致怨恨。”


    於是大鴻臚竟不極力阻止,反而樂見其成。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第一層,殊不知任弘卻琢磨到了第五層去……


    在任弘看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移民拓殖是得考慮到路程和成本的,所以得由近及遠,最適合搞大開發的自然是荊揚。兩州北部已經十分繁榮,南部的長沙、豫章、江東也有楚、越開發數百年的基礎。


    江東真是大漢的應許之地啊,水稻一年兩熟,刀耕火種亦可豐收,蝦蟹魚蛤隨便一網下去都能滿載而歸,地熟饒食,無饑饉之患,是故江淮以南,雖無千金之家,亦無凍餓之人,僅會稽一郡囊括後世蘇南浙江,人口已接近一百萬。


    隻要北方移民能適應水稻和稍熱點的環境,紮下根來,江東之地是能夠容納千萬級人口的。任弘希望曆史上唐代那種”揚一益二“,富稱天下的繁榮場麵,能提前幾百年出現。


    荊揚是第一步,而閩粵則是第二步,雖然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但東甌、閩越的山間盆地再窄小,因為氣候水土的緣故,好歹也能養活幾十萬人口,總比他老家敦煌郡可憐巴巴的三萬強。


    且任弘還有更深層的謀劃:“東甌、閩地往後是要作為大漢出海基地的,養不活太多人口才好呢,如此才能逼著人往海外走!”


    說句大實話,在古代,正經人吃飽了撐著,誰移民啊!


    都是隻靠種地活不下去的,才會經商,才會向外求生,浙江溫州、廣東潮汕以及福建莆田生意遍布全國乃至世界。而曆史上中國海外移民的三大主力,閩南、客家、潮汕,皆出自閩粵,絕非巧合。


    正因地處偏僻,不易為戰爭波及,幾百年下來繁衍日盛,地少人多。為了討生活,從宋朝起,閩人就開始不斷向外跑了,要麽進山,要麽下海。近的去廣東海南台灣,遠的下南洋,遂成海外華人大流。


    移民拓殖隻靠官府強製命令是行不通的,還得有民間自發自願,什麽時候閩地人口飽和,那兒的人不得不向海外求食時,屬於大漢的大航海時代才會真正到來!


    任弘隻覺得,自己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也足以為未來,奠下第一塊基石,讓“八姓入閩”提前個四百年,先送幾個諸侯去開發,周代時,廣袤的東夷之地,就是靠諸侯一點點同化成華夏核心的。


    反正老劉家種性堅韌,能生善養,如中山靖王那樣,動不動就上百幾十個兒子。豬侯們留在中原浪費錢帛,不如送去甌閩發揮特長,就算水土不服,十年死了十個王,也能續上不絕嗣。


    等幾十年後開發得差不多了,找個由頭將諸侯一廢,就能收迴來兩個郡,屆時,江東飽和的人口剛好往南續上。


    任弘知道,若是此事成了,奉命遷往閩地的諸侯王嘴上笑嘻嘻接詔,心裏恐怕要將他祖宗十八代罵死。他們寧可去蜀郡嚴道陪劉賀吃涮肉,也不想去閩地。


    但任弘不在乎,隻暗暗竊笑:


    “國家養豬百三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


    承明殿朝議的結果很快就送到劉病已案前了,作為即位快一年來,經手的第一件政事,他表麵裝作毫不在意,心裏卻極其重視,立刻將兩府和九卿列侯的所有提議看了一遍,如何處置諸王,心裏已有了決斷。


    因為廣川王所作所為駭人聽聞,所有群臣給他定了戮刑,但劉病已卻思索道:“有漢百三十年來,真正戮殺的諸侯,也就梁王彭越一人吧……”


    哪怕燕王劉定國、江都王劉建那樣的人間禽獸,在罪行之外還有謀反之跡,也不過是定下誅殺,然後孝武皇帝派人即問,令其自盡,保留身為諸侯的最後一點尊嚴。


    按照劉病已本心,是很想戮了劉去,讓他嚐嚐那些姬妾慘死的感覺。但若真如此做,恐怕會被視為無情暴君。


    心裏猶豫了片刻,他便屈從於皇帝的身份和利益,給劉去定了棄市國除之罪,但又派謁者去逼其自殺。


    但他對劉去的同犯,廣川王後昭信就沒這豁免了,直接定了戮刑,秋後執行。


    其餘幾人按照罪減一等來判,淄川王劉終古、清河王劉年皆當誅,同樣派人去逼其自盡。


    長沙王劉建德罪較輕,遠遷房陵,劉病已參照任弘的提議,廢除長沙國,四位諸侯的宮室財產全部充公,國庫應該能緩一口氣了。


    劉病已最後琢磨起任弘的提議,保留清河國祚,立舉報劉年的王子侯劉福為王,遷於東甌。


    他注意到了一點:“清河雖有亂倫之行,但並未謀反,為何西安侯卻用管蔡、劉長來與之比較呢?”


    此中恐有隱語,劉病已思慮了半響,覺得西安侯這條提議,針對的不是清河國,而另有其人。


    孝昭時謀反被誅,子嗣淪為庶民的人是誰呢?當然是燕刺王劉旦了!


    想到這劉病已心中一動,此番自己廢四王國,殺三王八侯,雖是迎合大將軍霍光之欲,但肯定會被天下人議論,“一尺布尚可縫”的歌謠怕是又要唱起來了,這對他坐穩劉姓宗長不利啊。


    最好的應對辦法,莫過於興滅繼絕,告訴世人,皇帝非不念親情之人,而用來收買人心的最佳人選,莫過於燕刺王諸子。


    燕刺王劉旦自盡時,他的三個兒子年紀尚小,最年長的太子劉健,今年也才十五六歲。大將軍當初讓群臣議燕刺王子罪,按照《春秋》之義,誅君之子不宜立,廢了燕國。可如今新帝登基,或可參照孝文複立淮南厲王三子為王的故事,重立一人為諸侯。


    閩越王的人選,有了!


    劉病已嘴角露出了一絲笑,領會了任弘那一大段囉嗦提議裏,真正想提醒他的事。


    “令燕刺王自盡的是孝昭和大將軍,與我這新帝有什麽關係呢?”


    ……


    “朕蓋聞太伯、仲雍去國奔吳,雖辟處荊蠻,亦為姬姓之宗。而蔡叔有罪,成王、周公封蔡仲為侯,骨肉之親,析而不殊。”


    “今清河廢王劉年有罪當誅,然其弟劉福舉咎有功,當嗣王祚,遷國於東甌,為東甌王!”


    “另封燕刺王子劉慶為新昌侯、劉賢為安定侯,立燕故太子劉健於冶縣,為閩越王!受茲赤社,建爾國家,封於南土,世世為漢藩輔。”


    等數日後,這兩道製書送達尚書台,且為大將軍批準後,任弘也聽聞了消息,鬆了口氣。


    看來自己暗藏的提議,好歹傳達到了,對諸侯動手的雖是霍光和田延年,這群豬也該整治整治,可最終做決斷的是皇帝,殺一批扶一批方能保持平衡。


    但若直接恢複燕國,恐怕會讓大將軍不快猜忌,但將劉健封在閩越就不同了,在朝臣看來,那形同流放遠徙,這麽做分寸恰到好處。


    劉健本人從罪人之子的庶民,重新被立為諸侯王,心中對新帝應會存有感激。


    能從任弘隻言片語的暗示裏,做對接下來的每一步,任弘隻為劉病已的聰慧和成長而讚歎。


    “瞧這舉一反三的能耐,這才是做皇帝的料啊,阿賀你學著點!”


    ……


    ps:第二章在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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