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天子詔書去宗室邸獄,以其罪名責備劉去,代替天子質問他,當何麵目複奉齊酎見高祖之廟乎?”


    這是賜死諸侯王的慣例了,而得了這差事的,卻是剛被升官為太中大夫的畫眉兄張敞。


    張敞此刻正搖著便扇坐在任弘家裏,與他聊著賜死劉去時發生的奇事,還將一份帛書交給任弘。


    “這是何物?”


    “是劉去留下的遺言。”張敞道:“廣川王認罪倒是幹脆,說他罪死有餘,誠皆有之,隻是做的事若不讓世人知曉,隻白活一遭,稽首懇求,於是我便讓人記下來了。”


    任弘打開廣川王的遺書一看,卻是驚呆了。


    原來這裏麵所記的,皆是劉去過去十幾年來的盜墓經曆!


    劉去自述,他曾盜過魏哀王塚,墓口用鐵澆灌,鑿了三天才打開,有一股黃色霧氣直撲人臉鼻,辛辣刺鼻,七天之後氣味才消散。


    而他對墓塚內的情形倒也描繪了一番,全用帶紋理的石塊做外棺,高約八尺,長寬能容納四十個人,用手摸外棺,滑潤如新。雖然有石床、石屏風,但未見到隨葬器物蹤影,或許在這之前就被人盜掘了。隻有玉痰盂一隻,劍兩把,好似是新的,被廣川王納為己有,拿去佩戴使用了。而晉靈公墓裏的玉蟾蜍,也被劉去占為己有。


    張敞道:“按照他的說法,掘墓所得,他統統分予出力的奴仆兵士,自己隻在每個墓裏取一樣東西,藏於王宮,大鴻臚查抄廣川王宮時確實發現了許多古時明器,前後已有上百樣。”


    任弘卻覺得劉去是在吹牛自誇,或者將盜過的無名墓冠以春秋戰國知名君主的名號。因為魏國的墓葬在河內郡,晉國的墓葬在河東一帶,劉去身為廣川王,不得輕易離境,是怎麽溜過去盜墓的,難道真養了一支摸金校尉協助他暗中發丘作業?


    再往下的記述,就更加離奇,近乎小說了。


    劉去說,他盜魏國王子且渠之墓時,發現了兩具屍體,一男一女,時隔數百年竟沒腐朽,肌膚臉色就像活人一般,這讓廣川王有點害怕,退出去封了墓室。


    看來他的變態集中在殺人上,若換了劉終古那畜生,說不定解腰帶就上了。


    最離奇的還是盜晉卿欒書墓時發生的事,廣川王進入墓穴才發現沒有什麽金銀玉器等貴重物品,棺槨和器物全都朽爛了。欒書果如史書記載,“無一卒之田,其官不備其宗器”。


    正在廣川王歎息沒有收獲之際,突然從墓穴中跑出一隻白色的狐狸,驚恐中擇路而逃,廣川王的隨從們追趕它,沒能抓到,隻把它的左腳刺傷了。


    “當夜,廣川王夢見一個老者,鬢發眉毛都是白的,走進來對他說,‘你為何要刺傷我的腳?’遂用手杖敲打廣川王的左腳,廣川王被驚醒後,左腳腫痛生瘡,一直到他自殺時都還在疼。”


    任弘服了,這廣川王劉去若不是變態殺人狂的話,還真是個人才得,稍微利潤色一下,都能湊半部盜墓筆記了,這恐怕就是中國盜墓小說的鼻祖。


    張敞則隻覺得諷刺:“廣川王盜盡國內大墓,故擔憂自己死後也為人所盜掘,花費了數千萬錢打造王墓,多設機關暗道,但如今卻用不上了。”


    因為劉去自殺國除,隻以庶人之禮葬之,隨便一口薄棺就埋了,連封土都沒有,過上幾十年,估計就沒人記得他了。


    張敞今日前來,自然不止是與任弘分享劉去那精彩的盜墓生涯,而是為另一件事。


    “大將軍以我為徐州刺史。”


    張敞苦笑:“先前楚王劉延壽舉咎廣陵王欲謀反,詛咒天子,這兩國都在徐州,此去必要我徹查,敞未能推脫掉,到了徐州該如何處置,還望西安侯教我。”


    這年頭刺史權力遠沒有東漢那般大,隻是朝廷派去地方的督查員,秩六百石而已。而楚王、廣陵王與已自殺的廣川、清河、淄川王截然不同。


    一個是楚元王之後,楚元王的家族在大漢十分特殊,雖非高祖子孫,卻長享富貴。楚國反叛卻還延續國祚,而宗正劉德家、解憂公主皆是楚藩後裔。


    不過看看解憂和被孝武稱為“千裏駒”的劉德,如今的大宗楚王反而有些丟人,任弘拜為安西將軍後,楚王延壽派人來賀喜攀過交情,為任弘推辭。而瑤光對這“大宗”的觀感也一般,她初至大漢,派人替解憂公主去祭奠楚元王墓,卻被楚王高傲拒絕,真可謂前倨後恭。


    而廣陵王更不必說,身為皇帝叔祖父,最親最貴。


    燙手的山芋就這樣塞張敞手裏了,扔又扔不掉,他第一次外放為刺史,故有些忐忑。


    這個人事任命就有意思了,張敞也是皇帝微時好友之一,不知是某人想讓他背鍋,還是讓他暗暗貫徹皇帝之意呢?


    任弘以為,以大將軍的風格,令田延年為急先鋒,一口氣廢掉四個王國已足夠,不至於再大興刑獄針對廣陵王。


    豬可以一年一頭慢慢,而不是一次性全宰光,那樣就真的會令天下劉姓諸侯人人自危,反而不美。霍光以張敞為徐州刺史,大概是想要張敞承上意,行事謹慎些,勿要讓此案再擴大了。


    “我最近在讀《管子》。”


    任弘遂道:“裏麵有一段話,下不背上,臣不殺君,賤不逾貴,少不淩長,遠不間親,新不間舊,小不加大,淫不破義。凡此八者,禮之經也。”


    “於天子而言,楚王是遠,廣陵為親。”


    “於諸侯而言,縣官是少,廣陵為長。”


    他笑著道:“該如何處置,子高應能自行把握。”


    ……


    “孝武皇帝上……”


    本始元年五月,廣陵國都郊外,還是老地方老麵孔,但這一次,楚巫的李女須來不及說完她的請神咒語,讓孝武皇帝上身,就被廣陵王劉胥親自抱殺於懷中了。


    而劉胥一邊掐斷李女須的脖子,一邊淚流滿麵:“大巫勿要怨孤,孤也是迫不得已啊。”


    劉胥自詡行事隱秘,沒想到他暗暗詛咒皇帝之事,還是叫繡衣使者偵得了,或是參與儀式的巫女裏出了叛徒,加上楚王被大鴻臚田延年連續逮捕四王嚇到,這廝忘了曾與廣陵王約定好的一同舉兵共進退,率先舉報劉胥謀反,想要以此立功自保。


    好在朝廷沒有直接派人來查案,而是遣使者即問此事,嚇得劉胥魂不附體,他第一反應,就是請李女須幫忙,下死咒讓皇帝和霍光等人一齊殯天。


    李女須滿口答應,可次日卻被劉胥的從官抓到她想要逃跑!


    劉胥倒是沒懷疑李女須的法力,隻覺得這是施法時間不夠,他被逼無奈,隻能立刻毒死了知曉此事的巫祝、仆從二十餘人,又親自幹掉李女須滅口。


    “虧得寡人留了個心眼,與楚王的通信裏,絕口不提發兵之事。”


    巧了,他此刻迴憶楚王劉延壽的信件,也隻字不提謀反,這廝恐怕從一開始就在算計自己罷!


    眼下李女須的骨頭都已被勒斷,劉胥才放開她,仰天長歎:“大巫死了,再不能為孤做法讓父皇上身,更不能咒死霍光和小皇帝,看來孤終究不能立為天子啊!”


    他一下子認命了,旋即又發了狠,轉移了仇恨:“好個劉延壽,寡人與你不死不休!”


    霍光他是對付不了,一個楚王算什麽?


    於是等徐州刺史張敞抵達廣陵後,劉胥遂一把鼻涕一把淚,頓首為自己辯白:


    “去年臣奉命前往長安參加正旦大朝會,途經彭城時,楚王延壽於席間更衣時持吾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與廣陵王共發兵擊長安,複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時。”


    “臣震恐,當麵斥之,又疑楚王乃酒後胡言,故在長安時未能舉咎,今楚王非但不改其過,竟懷恨在心,反誣於臣,此千古奇冤也!還望刺史稟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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