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已經即位七個月了,一直借著為孝昭服喪的借口不理政務,甚至連時常思慕的西安侯任弘,也故意忍著不私下接見。


    他萬萬沒料到,自己身為皇帝,有機會親自處理的第一項政務,居然是一堆說出去都覺得丟人的劉氏家醜。


    廣川王劉去逆節絕理殺人案,清河王劉年與妹通奸案,淄川王劉終古禽獸行案,長沙王劉建德焚燒民室案,八個王子侯的罪行,以及楚王告廣陵王詛咒天子謀反一案,一股腦被大鴻臚田延年奏上,擺在劉病已麵前。


    大將軍政務皆可與太皇太後商議後自行處置,唯獨在宗室諸侯上,卻繞不過皇帝這關。


    對諸侯王和宗室,依然是以宗法製來治的,皇帝乃是大宗,而諸侯為小宗,故設宗正為九卿,專門料理這些問題,故尚書台未對諸王罪行做任何批示,直接上交皇帝。


    劉病已立刻召見了宗正劉德,因為當著宮人的麵,他便裝作來自民間沒有接受過宗法教育,什麽都不懂的樣子,事無巨細皆加以詢問。


    劉德則稟於劉病已道:“陛下可曾聽過一首民間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劉病已頷首:“此乃孝文時,民間作歌唱淮南王劉長之死也。”


    當初劉長蓄謀造反,甚至聯絡閩越和匈奴,事情敗露,被追究治罪,流放嚴道——就是廢帝劉賀去的地方。結果劉長半路自殺了,此事引發了軒然大波,輿論對劉長竟從譴責變成了同情。


    漢文帝雖然殺了淮南丞相、禦史以安諸侯之心,與此事沾邊的奴仆從官都處死棄市,又厚葬劉長,但即便如此,民間依然唱出了這首歌,認為是文帝薄情,貪圖劉長的封地而將他逼死。


    最後文帝隻能將淮南國的土地封給劉長的兒子們,以示自己並無以私害公之心。


    這世上最難斷的,便是家務事,公與私很難分清楚。


    如今劉病已的處境比文帝還差,劉長是孝文的弟弟尚且如此,而於劉病已來說,廣陵王可是祖父輩。


    再者,他隻是一介傀儡,大將軍把處置諸侯的刀遞到皇帝手中,看似尊重他的意見,但是遞來的是刀柄還是刀刃,就不得而知了。若是處理不好,可是會劃他一手血的。


    就劉病已所知,楚王劉延壽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在廣陵王入朝時與之暗暗往來,兩人還結了姻親,楚王妻弟娶了廣陵王的女兒,如今楚王忽然告發廣陵王,大概是被田延年在冀州、青州的雷厲風行,繡衣使者開始進出徐州嚇到了。


    劉病已遂道:“廣陵王乃朕之至親,事關重大,豈能因楚王一麵之辭而貿然逮捕?且令謁者以楚王所告之事即訊廣陵王。“


    大漢對諸侯進行審訊就兩種方式,一是由丞相、禦史大夫、大鴻臚、廷尉派人雜治,也就是會審,地點一般設在離諸侯國不遠的郡上。


    第二種則是即訊,拋開了現有的訴訟程序,直接派使者當麵質問諸侯王,如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謀反,公卿請逮捕治王,但孝武沒有同意臣下的請求,而是遣漢中尉宏即訊劉安。


    孝景之後,諸侯已經失去了反叛的能力,收到朝廷即訊,若真有悖逆大罪,為了保留尊嚴,一般會自殺,當然也有嘴硬不承認的,那就隻能放下溫情徹查到底了。


    廣陵王一案,不像其他諸王那樣,罪行清晰,隻靠間接的證據和楚王之辭,不足以使人心服。


    且讓廣陵王暴跳如雷,與楚王好好下場撕扯一番。不管事情真假,最後總能廢掉他們中的一個,甚至能讓他們同歸於盡也說不定。


    相較於廣陵王,其他諸侯的案子就好辦多了。


    但劉病已也不急著對他們那些令人發指的罪行下定論,而是繼續學著孝武的套路。


    “朕以幼弱之軀猝紹大統,廣川王等人之罪,使大將軍與列侯會肄丞相府,與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議之!”


    ……


    不好一言堂的事,就讓群臣討論,比如對諸侯定罪,礙於宗長身份不方便太過絕情,皇帝最終裁奪時,便在群臣定議基礎上,罪加一等。


    若是定了棄市,就讓諸侯自殺;定了誅殺,就免死除國遠遷;而廢王遠遷的,就削縣了事。


    孝武用這一招對付諸侯犯罪,屢試不爽,除了陰陽怪氣嚇死河間獻王劉德外,孝武對其餘親弟都加以隱忍,也幹掉了名望很高的劉安和許多侄兒,卻沒有人罵他“一尺布尚可縫”。


    除了讓公卿做壞人,自己做好人外,讓將軍、列侯、二千石集議還有個好處:劉病已真正想諮詢意見的那幾人,也會參與其中。


    諸如剛剛從東邊迴長安的西安侯任弘,以及典屬國蘇武,這都是劉病已不好私下接見密談的人,任弘也很小心,盡量不上奏疏,反正上了也多半被送到太皇太後那,劉病已恐怕都看不到。


    但集議時,他們卻能暢所欲言,便能讓劉病已知曉態度。


    一次性對四個諸侯王定罪是大事,雖然皇帝依然借著服喪不參與,隻請霍光代為主持,三公九卿列侯幾乎都參與了,一共四十三人在前殿議事,堪比廢劉賀時的場麵。


    田延年早就將四王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並沒有多大分歧,很快就達成了共識。


    “廣川王去悖虐,聽後昭信讒言,燔燒亨煮,生割剝人,距師之諫,殺其父子。凡殺無辜十六人,至一家母子三人,逆節絕理,當戮之以示眾!廣川國除!“


    其餘幾人的罪就輕一些,淄川王劉終古,這個有ntr情節的家夥,使愛奴與八子、妾婢通奸,他則在一邊旁觀,甚至還學著江都王劉建那變態,讓犬馬也參與進來,於是也比劉建之罪,定了禽獸行,亂君臣夫婦之別,悖逆人倫,定了棄市罪,國除。


    相比於他,清河王劉年與妹妹生了娃這種事,就被算成小奸小惡了,還是被劉年的弟弟告發的,以悖人倫之罪,有司請誅,國除。


    最後是燒民屋為樂的長沙王劉建德,定了廢其王位,遠遷房陵。


    但這時候,全程附和的西安侯任弘,這時候卻提了一個奇怪的建議。


    “堯舜放逐骨肉,周公殺管蔡,天下稱聖。何者?不以私害公。昔日蔡叔與管叔流言於國,與武庚共謀反,謗毀周公,周公與成王囚之郭鄰,遷於遠方,至死不赦。然而卻保留了蔡國,封蔡叔之子蔡仲。”


    “孝文皇帝時,淮南厲王劉長謀反遠遷自裁,孝文皇帝憐兄弟之情,乃立其三子:劉安為淮南王,劉勃為衡山王,劉賜為廬江王,皆複得厲王時地,三分之。”


    “如今清河王劉年有罪當誅,死有餘辜,然弘以為,其弟主動告發劉年罪行,清河國不宜絕其宗。”


    此言一出,殿上眾人麵麵相覷。


    當年漢文帝逼死劉長,被民間揣測是他貪圖淮南之地。但這次清算諸侯,聰明人都知道,倒真是大將軍和田延年貪地諸侯的財富和土地,想要削減養諸侯的開銷,充入國庫。


    除了長沙國那爛地朝廷看不上外,其餘清河、廣川、淄川皆膏腴之地,每年租稅上萬萬,朝廷勢在必得。


    他們不相信,以西安侯之惠,竟看不出來大將軍目的,竟非要出麵保留清河國。


    田延年便率先就此反難了,任弘卻一笑,隻對霍光道:


    “大鴻臚誤會我的意思了,國阼和王位可以保留,但不一定仍封於清河。”


    這就是改封了,類似的操作大漢是有先例的,淮南厲王劉長子劉勃最初被封為衡山王,七國之亂後,孝景將劉勃遷至濟北。


    而參與叛亂的濟北王劉誌,卻奇跡般的在齊國高人公孫攫的協助下,走了梁孝王劉武的後門,免於死罪,改封為淄川王,不過如今出了劉終古這奇葩,這國怕是傳不下去了。


    霍光也奇怪任弘又冒出什麽新點子,問道:“那依西安侯之見,當改封於何地?”


    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任弘之所以會忽然做好人保清河國,除了想暗暗提醒劉病已一件事外,還有一個目的。


    增加畝產的事,氾勝之已在西安侯國開始做了,移民拓殖也該提上日程,這卻是一個好機會。


    遠航美洲?進軍東南亞?不不,大漢最需要開發的“新大陸”不在數萬裏外,甚至不在三韓倭島,而就在帝國腳邊。


    “自孝武滅閩越遷其民於江淮,東越地遂虛,方圓數千裏之境,竟僅治一縣。何不將清河國改封於東甌(溫州)、冶縣(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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